現(xiàn)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確實知道張載開創(chuàng)的關(guān)學(xué)學(xué)派，而這些了解，其實都來自于張載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而明遠此刻的神情，在他自己，固然是將一切都想起來之后的恍然大悟，但在別人看來，也很像是得聞大道之后的醍醐灌頂。

    一時間殿中響起竊竊私語：“難道……明師弟竟也悟出了先生所悟之正理？”

    明遠這時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言，他在張載還未開口的情形之下，就冒冒失失地把記憶中“橫渠四句”中的最后一句說出來了。

    而呂大臨發(fā)問他根本無法解釋，只能搪塞：“嗯……就是剛才，聽先生講述，心中忽有所感，這般辭句自然而然地涌上心頭……”

    他根本沒辦法解釋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的事實，只好扯上他和老師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

    誰知大家都相信了。

    坐在明遠身邊，一個名叫李復(fù)的書生向前欠了欠身，對呂大臨說：“呂師兄，明師弟想必是研習先生的文字日久，適才先生將四句中的三句一說，就如水到渠成，明師弟自然而然做此聯(lián)想。能想到此句，當是明師弟天縱之才的緣故?！?/br>
    李復(fù)的話，呂大臨其實也沒有全信，但除了天生穎悟、“生而知之”之外，再沒有別的理論可以解釋明遠剛才的表現(xiàn)。這位一貫嚴苛的教導(dǎo)主任才拈著須輕輕頷首，小聲稱贊：“唔，確實……遠之之才，昨日的試卷已可得見一斑?！?/br>
    然而明遠心中此刻卻依舊震動得無以復(fù)加。

    昔時關(guān)于張載的事跡一時間盡數(shù)被他想起，令明遠心潮澎湃，難以自持。

    眼看著張載疾病纏身的孱弱模樣，心中則揣摩著“橫渠四句”里的胸襟與豪情，這令明遠終于感受到，他真的跨越了千年的時光，并且在這一瞬間能夠切身體會到這位名儒的心境。

    他連忙站起身，垂下頭以掩飾自己的情緒波動，并向張載行禮：“先生僅憑此句此心，必定能名傳千古?！?/br>
    這話說得有些突兀，但他心情之激動，贊頌之真誠，在場每個人都聽出來了。

    受到明遠的鼓舞，張載的弟子們也都跟著一起起身，大聲說：“我等愿追隨先生，將橫渠學(xué)說，發(fā)揚光大?！?/br>
    種建中更是上前一步，來到張載面前，單膝跪地，行了一禮，豪情萬丈地說：“儒者之道，當為萬世開太平……為兵為將者亦然。學(xué)生在軍中，必定牢記先生的教誨，此去邊地，必不會墮師門之名?！?/br>
    “彝叔，軍中公務(wù)繁多，你到京兆府的事務(wù)既已辦完，就安心回轉(zhuǎn)吧。”

    張載語氣溫和地與種建中作別，“師中留在為師這里，你盡管放心。為師和你的師兄弟們都在府城候著你的捷報?！?/br>
    種建中大聲應(yīng)是，長身起立，向殿中眾人拱手作別。

    眾師兄弟們多說了些“早日凱旋”的話，唯獨明遠，鬼使神差地祝出一句“平安”。

    種建中眼眸銳利，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那眼神似乎恨不得把明遠給生吃了。

    明遠：……不，朋友，我是真的有點擔心你回不來。

    種建中卻忽然哈哈一聲長笑，似乎生死已經(jīng)不在他考慮之中。他向張載等人一揖到底，然后瀟灑地轉(zhuǎn)身離開。

    不多時，文廟外傳來蹄聲的的，迅速遠去。

    第22章 十萬貫【第二更】

    “諸位, 師長將各位請來，是有關(guān)我關(guān)學(xué)的重要事務(wù)，想要聽聽各位的見解。”

    在張載傳授了“橫渠四句”并送走種建中之后, 呂大臨繼續(xù)擔當了主持人的角色，并且提出了正式議題。

    明遠忙打疊精神, 聽呂大臨講述。

    此刻他并未繼續(xù)使用“引經(jīng)據(jù)典”卡，一來沒有這個必要, 二來也怕那張附贈的“別出機杼”卡給他帶來什么額外的麻煩。

    卻聽呂大臨講起張載的計劃, 竟是想要做一個社會實驗, 恢復(fù)“三代井田”。

    所謂“三代”, 是指夏、商、周三代。“井田”則是指當時的土地制度，利用縱橫交錯的道路和渠道, 把土地分隔成方塊，就好像是一個“井”字。其中周圍八塊為私田, 中間為公田。

    整個井田由農(nóng)民共耕，周圍八塊私田的收成全部歸耕戶所有，中間一塊公田，收入歸土地所有者, 也就是國家所有。

    這對于明遠來說妥妥是個觀念沖擊。

    他所接受的現(xiàn)代教育, 一直教導(dǎo)人們要向“前”看, 追求“進步”，追求“現(xiàn)代化”。因此明遠萬萬沒想到，在宋代竟然會有人努力追求復(fù)原三代時的土地制度。

    ——這難道不是在搞“倒退”嗎？

    明遠很不能理解。

    然而在唐人宋人眼中，古法古制，還真就不意味著“落后”。

    比如自韓愈興起的唐宋“古文運動”, 提倡古文, 反對駢文, 反對一味講求聲律辭藻，強調(diào)文以載道，就是一個“倡古”的典型例證。

    在儒學(xué)方面也是如此。宋儒們回顧儒學(xué)發(fā)展史，覺得漢唐儒生們這兒那兒說得都不對，而儒家正統(tǒng)在孟子之后就斷絕了，必須靠俺們大宋的學(xué)者來重續(xù)。

    于是宋儒們一個個都致力于恢復(fù)儒家正統(tǒng)。比如王安石作《三經(jīng)新義》，便是重新注釋《周禮》、《尚書》和《詩經(jīng)》，高高揚起理論知識的大旗，但還是要打著“經(jīng)典”的旗號。

    明遠一邊聽呂大臨介紹計劃，心里一邊飛快地轉(zhuǎn)著念頭。

    他內(nèi)心是反對恢復(fù)井田制的。

    且不說“井田制”這種烏托邦一般的制度在歷史上是否真實存在，就算是真的存在過，世易時移，這種土地制度也肯定不適應(yīng)先進的新形勢新環(huán)境了。

    很明顯，此刻張載心意已定，要嘗試恢復(fù)古禮。

    明遠身邊的橫渠弟子們也紛紛露出一派歡欣鼓舞的神態(tài)。呂大臨與李復(fù)等幾個早已成年的弟子都表示了支持的態(tài)度。

    明遠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邊坐著比他更小不少的“小豆丁”種師中，呂大臨甚至沒有開口詢問他們意見的意思。

    購買田地，充作井田，雇農(nóng)人試驗，這種事務(wù)性的討論好像確實不需要他們這樣的年輕后生插嘴。明遠就是要表達意見，別人也未必會聽。

    但是明遠突然想了起來：他是來花錢的！

    甭管張載的關(guān)學(xué)學(xué)派如何試驗井田，只要能讓他花錢，就是好事。

    于是，當人們反復(fù)商議應(yīng)當如何籌錢，如何購置井田時，明遠終于找到機會開了口。

    “先生，這可巧了，家父日前來信，命學(xué)生在京兆府或者是鳳翔府購置田地?！?/br>
    他話音剛落，呂大臨等人雖然驚訝，但都露出稍許舒了一口氣的神色。

    因為大家都沒有錢。

    張載原是個窮書生，即便中了進士之后，也沒做幾年官就返回關(guān)中，教書育人。他原本的一點點積蓄都用在了辦學(xué)和資助貧困學(xué)生上了，連帶一直追隨他的學(xué)生，其實也在一直偷偷往老師口袋里貼錢。

    而昨天明遠交上的那200貫束脩，實在是解了張載的燃眉之急。橫渠門下的收支一下子平衡了，而且還突然有了盈余——當然購置足夠數(shù)量的土地作為井田還是不夠的。

    “遠之，令尊是為何而置產(chǎn)？”

    張載望著明遠，似乎想要看出這個小弟子真正的心思。

    明遠：喲……這得現(xiàn)編。

    “如學(xué)生昨日所言，家父生意上略有所得，原就想好了將來落葉歸根，回到陜西做個田舍翁。另外也是為舍妹將來計?！?/br>
    明遠只是略提了一下十二娘，大家就都懂了。

    如今世風如此，妝奩豐厚的人家容易招到高質(zhì)量女婿。

    “我家買了田地，也并不急用，不過是為了手中銀錢能夠保值?！?/br>
    明遠先表明了他一家人不需要以這些田地過活。

    “且這些田地到手，也是一樣要雇佃戶耕種，何不先借與書院，作為試驗井田之用？”

    事實上，對于明遠來說，也是一樁好事。

    他早就想置辦些田地了，但是田地需要雇人打理，他家人口單薄，他又分身乏術(shù)。

    而現(xiàn)在，張載想要以橫渠書院的名義，購置一部分田地以試驗井田。計劃中的田地規(guī)模是九頃，按照陜西的地價，一頃地200貫可以買到。九頃地就是1800貫，挑選好一點的地塊就是2000貫。

    他能夠一次性花出2000貫購置土地，還有橫渠門下的師兄弟們幫他照管……這種好事，明遠想都不敢想?。?/br>
    如此一說，呂大臨、李復(fù)等人相互看看，都覺得這事能成。

    張載卻問：“鳳翔府也可嗎？”

    明遠點頭：“那是自然。先生您難道忘了，家母也是橫渠鎮(zhèn)人。外祖舅父，皆住橫渠。家中田產(chǎn)置在橫渠，家父家母都是千肯萬肯?！?/br>
    張載便點點頭，微微閉上眼，不再說話了。

    顯然這位大儒并不太適應(yīng)熱鬧喧囂的長安城，而是認為橫渠鎮(zhèn)更適合他做學(xué)問。

    一時間皆大歡喜，一眾橫渠弟子們臉上都露出笑容。

    誰知明遠卻提出了一點自己的看法：“學(xué)生有一點點淺見，不知當講不當講?！?/br>
    如果他把這話放在前頭說，也許這話就“不當講”了。

    但是現(xiàn)在明遠成了“出資方”，資方的意見大家至少要表現(xiàn)得重視一點。這道理古今通用，因此文廟偏殿中人人望著明遠，要聆聽他的“淺見”。

    “學(xué)生以為，要恢復(fù)三代井田，不可一味模仿古制，而應(yīng)當納入對現(xiàn)實的考量?！?/br>
    明遠說得并不客氣。

    李復(fù)等人的眉頭頓時都皺了起來。

    然而張載與呂大臨卻相互看看，似乎都不感到意外，像是昨天明遠那張“別出機杼”的答卷，給了他們這樣的預(yù)判：明遠嘴里肯定能說出一些大家絕想不到的內(nèi)容。

    “井田制在商周時自有其存在的獨特環(huán)境，但若將一切照搬到如今，卻未必能夠成功。首先，如今的人口就比三代時增加了不知多少?！?/br>
    明遠這個話題說得很大，偏殿中大家聽著，都是一臉懵逼的狀態(tài)。

    唯有張載默默地點了點頭。

    數(shù)代以來，人口孳生，早已不同于史上——這一點張載必然早已考慮過。

    漸漸地，其他人都反應(yīng)過來，馬上有人開口問：“明師弟，可是三代以來，開墾的土地也多了不少??！”

    明遠自信一笑：“人口孳生的幅度一定比土地開墾的幅度更大。也就是說，由三代至今，每一畝土地，正在養(yǎng)活越來越多的人口。”

    各朝各代都有對人口和土地數(shù)量的統(tǒng)計，雖然不一定絕對準確，但是大致看出趨勢。

    誰也沒想到，明遠從“井田制”一下子跳躍到了全國的人口和土地問題。

    但也沒有人開口指責他離題。

    大約張載門下就是這樣，大家討論時都思維跳躍，別出機杼什么的，只要不是太離譜，都是可以接受的。

    明遠心里便有了底，緩緩地說：“學(xué)生思考多時，認為其原因，歸根結(jié)底在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br>
    殿中所有人都重復(fù)了一聲：“生產(chǎn)力？”

    “是的！”

    明遠心里暗自“耶”了一聲，他這算是在借機傳播唯物主義思想了吧？

    但表面上，明遠卻不動聲色，緩緩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