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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城中相國寺雖然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卻也同樣是一個熱鬧非凡的集市。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便利萬姓交易。

    站在相國寺門口，蘇軾扭頭望望身后跟著的挑夫，忍不住苦笑。這些挑夫?qū)⑺e壓在手上的所有詩集都一次性挑出來了。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明遠(yuǎn)給他出的主意，竟然是來相國寺萬姓交易。

    明遠(yuǎn)還說了一個挺奇特的名詞，叫做——“簽名售書”。

    好像是這么個詞兒。

    第56章 百萬貫【加更】

    每到一月五次“萬姓交易”的日子, 大相國寺就變成了一個熱鬧非凡的所在。

    明遠(yuǎn)與蘇軾一道，來到大相國寺附近，就已覺得眼不夠看。只見山門前后, 多是售賣飛禽貓狗, 珍禽異獸，再往內(nèi)走, 便是日常雜貨。

    進(jìn)入寺院庭中，在此售賣貨品的小販各顯神通，有的架起帳幔, 有的支起棚屋，貨品也越發(fā)五花八門, 從家居陳設(shè)到時鮮瓜果，幾乎是應(yīng)有盡有。

    明遠(yuǎn)對這里的“萬姓交易”十分感興趣, 左顧右盼, 還沒忘了去一旁王道人蜜餞攤上包了好幾種蜜餞，然后跑回來塞到蘇軾袖中：“子瞻公，嘗嘗！”

    蘇軾不像明遠(yuǎn)那樣孩子氣, 但他本人確實(shí)是個嘴饞的, 原本想要矜持一下, 但到底還是接過了蜜餞, 送了一塊到口中, 頓時開始眉飛色舞。

    酸酸甜甜的, 真好吃！

    攤位從院門處一直延伸至大佛殿前。

    相國寺大佛殿左右回廊上，是各寺院的師姑們售賣各種針織品的地方, 從男子用的領(lǐng)巾抹額幞頭, 到女性佩戴的花、冠、披帛……只要有人穿戴, 這里就有人做了出售。

    蘇軾對此不感興趣, 直接越過了大佛殿回廊，到資圣門一帶去等候。倒是明遠(yuǎn)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圈，結(jié)果因?yàn)橄嗝采锰枚蝗藝^，甚至還被送了兩朵精致的絹花，簪在帽上，才美滋滋地出來，與蘇軾會合。

    這時蘇軾已經(jīng)在資圣門前轉(zhuǎn)了好一圈了。這一帶文化氣息濃郁，大多是售賣各種書籍和古玩字畫的，還有一兩家著名的筆墨鋪?zhàn)釉诖藬[攤。

    蘇軾看好了兩挺新墨，只是問了價格之后還是覺得昂貴，將墨錠托在手中反復(fù)摩挲，還是沒舍得買。

    “子瞻公，準(zhǔn)備好了嗎？”

    明遠(yuǎn)跑過來問蘇軾。

    蘇軾卻搖著頭說：“這里萬姓交易的攤位也是要事先下定的……”

    而且攤位費(fèi)不菲。蘇軾早年還未中進(jìn)士的時候在京中備考，曾經(jīng)動過念頭到相國寺擺攤賣字，但是一問攤位費(fèi)，便立馬走人——不是他能夠消費(fèi)得起的。

    誰知明遠(yuǎn)回身一指，蘇軾一回頭，看見資圣門前最好的位置此刻正空著。明遠(yuǎn)雇來的挑夫正在將用箱籠盛放的書籍?dāng)R在那個空出來的攤位上。

    向華正七手八腳地帶著蘇軾的書童一道，架起一張書案，在上面鋪上毛氈，放上筆墨紙硯。

    在那個攤位后面，兩名挑夫支起高而細(xì)長的招幌，上面寫著：“眉州蘇氏唯一指定正版刻印文集”，旁邊是一行小字，“購書即送蘇眉公親筆手書典藏版”。

    那邊向華在筆洗中灌滿了清水，蘇家的小童已經(jīng)準(zhǔn)備動手磨墨。

    蘇軾當(dāng)場驚呆。

    原來，明遠(yuǎn)在這里早早訂下了一個攤位，專門準(zhǔn)備著，由蘇軾親筆題寫文字，贈與購書者。

    可是，這樣真的行嗎？

    蘇軾站在攤位旁，望著來回走動的人群。的確有人抬頭看看支起的招幌，然后念了念“眉州蘇氏”，然后將目光地從攤位上移開。

    蘇軾知道在京中自己的文名已不如早年。

    回想嘉祐元年他剛剛高中進(jìn)士，因有良師益友歐陽修、梅堯臣等人在，蘇軾名動汴京，一有新作，便會傳遍京師。然而母喪噩耗傳來，父子三人只得回鄉(xiāng)奔喪。待得母孝守完，他便是外出鳳翔任官，剛剛?cè)螡M返京，又逢父喪……

    如今他再度返京，師友們卻多因王安石推行新法，紛紛外出。京中已物是人非。

    蘇軾一時恍惚，竟不知僅憑借“眉州蘇氏”這幾個字，是否真的能將刊印的書籍賣出去……

    明遠(yuǎn)那邊卻大呼小叫地跑來，手中舉著一挺墨，大聲道：“子瞻公，子瞻公，您看我淘到了什么？”

    “啊——”

    蘇軾一見，頓時也啞了聲音。

    明遠(yuǎn)手中一挺墨，黝黑如炭，表面光澤如玉，中間寬闊，兩頭尖細(xì)。用手去觸摸劍脊，唯覺得堅硬鋒銳，甚至能夠做裁紙刀。仔細(xì)看那墨的紋理如犀，用指輕彈，發(fā)出極其清脆的嗡嗡聲。

    “這是……廷珪墨。”

    蘇軾仔細(xì)辨過，終于確認(rèn)，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南唐李廷珪墨。

    李廷珪墨明遠(yuǎn)也聽說過，他在本時空拍賣會上曾經(jīng)拍到一款清代仿李廷珪墨，拍出的價格接近五十萬。僅僅是仿李廷珪的工藝，制出的墨錠就能賣到五十萬之巨。正品可想而知。

    蘇軾手中托著那枚廷珪墨，激動得胡子亂翹：“這……這真的是廷珪墨？此墨一料用珍珠三兩，玉屑一兩，搗萬杵而成，故久而剛堅不壞……”

    這樣一挺墨，市價起碼要萬金——也就是100貫往上。

    100貫，夠一戶中等人家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年了。

    明遠(yuǎn)卻將那挺墨取來，遞給蘇軾身邊的小童：“來，為子瞻公研墨?！?/br>
    蘇軾一聽，頓時跳將起來：“不可，萬萬不可！”

    蘇軾愛墨成癡，自己收藏的好墨不下數(shù)百錠。但此刻情況卻有點(diǎn)兒不大一樣，這錠廷珪墨卻不是他的。

    明遠(yuǎn)堅持，要蘇軾的書童為主人研了這挺廷珪墨。

    他還振振有詞，說：“既知是好墨，為何又藏而不用呢？難道一定要等到將來墨身上金泥模糊，泯然眾墨之間的那一日嗎？”

    “再者，子瞻公，墨與紙筆一樣，都是保留思想與才華的工具，墨有價而墨寶無價，您為何不將這有價的墨，變成無價的墨寶，并讓專程來此購置正版書籍的書友們，有機(jī)會一睹您的墨寶，將之收藏呢？”

    其實(shí)明遠(yuǎn)這番話說得頗為強(qiáng)詞奪理。廷珪墨就算是天長日久，表面金泥脫落，也還是廷珪墨，完全可以交由子孫收藏，只要說明即可。

    但是他所說的，墨只是工具，天生該用于記錄思想，卻是說到了蘇軾的心里。

    蘇軾天性中最灑脫不愿受拘束的那一面頓時又顯露無疑。他沖明遠(yuǎn)拱一拱手，謝過明遠(yuǎn)美意，當(dāng)即一揮手，讓那小童研墨。

    消息立即傳遍了大相國寺。不少人慕名擠到資圣門外的攤位跟前，圍觀蘇軾使用價值萬金的廷珪墨。

    更有一人，表情激動，撥開人群就沖到蘇軾面前，呆呆地望著小童手中的廷珪墨，突然一抖衣衫，拱手就朝那挺墨拜了下去，口中說道：“潘谷瞻仰先賢?！?/br>
    “原來是潘谷。”

    “啊，是他，他如今可算是汴京城里技藝最精湛的墨工了吧？”

    “沒想到，潘谷在這一挺墨面前也要行禮……”

    眾人的議論透露了來人的身份，明遠(yuǎn)在旁聽著暗暗點(diǎn)頭——

    他依稀記得潘谷是蘇軾的朋友，蘇軾甚至為潘谷制的墨寫過詩。只是不知道潘谷是不是就是這樣，與蘇軾在相國寺里相識的。

    他再看向蘇軾，只見蘇軾待小童研出一汪純凈的墨汁，立即提筆，隨意在面前的宣紙上沓了兩筆。那廷珪墨磨出的墨汁果然純凈濃黑。

    明遠(yuǎn)頓時想起：蘇軾寫字，用墨偏飽，曾被后世的趙孟頫嘲笑為“墨豬”，可見其字體“肥美”。如今蘇軾得了這一挺廷珪墨，下筆更是飽滿，有如神助。而那墨色黝黑淳厚，想必可以保存多年，絕不會褪去。

    他越想越覺得劃算：廷珪墨雖然珍貴，畢竟只是一件死物。但是墨到了“蘇黃米蔡”中的蘇軾手里，卻能留下無數(shù)傳世墨寶。

    就好比，那一挺廷珪墨，留到后世可以拍出一百萬元的高價。但若是蘇軾把這一挺墨都寫成書畫作品，那已不是能用百萬遠(yuǎn)來計價，而是歷代書法的瑰寶了。

    于是他開口幫蘇軾吆喝：“蘇子瞻公在此，這是他本人親著的蘇氏文集，買者能得蘇公墨寶一副，扉頁也有蘇公的親筆簽名。”

    “這可是傳世之作哦。”

    明遠(yuǎn)臉上掛著“誠不我欺”的笑容，他少年人聲音清亮，圍在這小小攤位跟前的人們聽得一清二楚。

    立即有人響應(yīng)：“原來是眉州文豪蘇氏的文集，的確值得收藏。我要一套?！?/br>
    向華那邊，就立即扶著書頁舉至蘇軾面前，請他在扉頁上題字。

    “您盡可以放心，這套書的印版是某親自審過，應(yīng)無錯漏?！?/br>
    蘇軾題過字，將書雙手奉上。

    對方得了蘇軾親筆題字的書籍，一時也笑逐顏開，連聲稱謝，捧著書去了。

    蘇軾親手賣出了第一套他們父子三人合著的文集，輕輕舒出一口氣。

    明遠(yuǎn)在旁繼續(xù)幫忙吆喝：“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這一套書的刻版是蘇公親自確認(rèn)，不像其他無良書坊私下刻印，難免錯漏百出。這是蘇公本人，唯一授權(quán)刻印的‘正版書’?！?/br>
    在資圣門附近閑逛的大多是文化人，其中不少人都有因?yàn)樨潏D便宜，而買下那錯誤百出的“盜印”書。此刻聽明遠(yuǎn)這么說，當(dāng)即紛紛拍手喊好。有些人甚至出聲應(yīng)和：“是，原該有個‘正版’與‘盜印’之分?！?/br>
    明遠(yuǎn)繼續(xù)指著蘇軾身后的招幌大聲說：“各位，且看，有這招幌的，才是蘇公唯一指定銷售正版書的地點(diǎn)，日后大家為蘇公捧場，可不要認(rèn)錯了哦！”

    很顯然，這個時空人們已經(jīng)漸漸有了些對“品牌”的認(rèn)識，買東西知道認(rèn)招牌、標(biāo)記，不少人聞言便也點(diǎn)頭記下：“知道了，眉州蘇公的文集該到這里買才是?！?/br>
    明遠(yuǎn)又說：“今日購買蘇公的文集，可以獲得著者本人的親筆題詞。蘇公的書法，再加上號稱‘墨中金玉’的廷珪墨，這一整套下來，絕對是‘典藏版’，絕對值得收藏……”

    在他大力推銷之下，面前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們大多激動起來，紛紛求購。

    年輕的向華和蘇軾的書童頓時沒法兒應(yīng)付了。

    但是明遠(yuǎn)身邊還有史尚在，立即維持起了秩序。攤位跟前一手交錢，一手交付文集。拿到文集的人便到另一邊排隊(duì)，捧著紙張精良，泛著油墨香氣的文集，等候蘇軾為他們所購的書冊簽上大名。

    挑夫們挑來的所有書籍，在小半個時辰內(nèi)竟奇跡般地都賣完了。

    但是蘇軾的簽名還未簽完。

    蘇軾簽到手臂微酸，再看看面前不短的隊(duì)伍，忍不住回頭看了明遠(yuǎn)一眼。

    明遠(yuǎn)笑嘻嘻地：“蘇公，這乃是‘甜蜜的煩惱’啊。”

    蘇軾聽見，一想也對，忍不住仰天哈哈一聲笑，繼續(xù)低頭去簽名，同時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隨口許愿：“愿某之文，能藏于神州之地，千家萬戶?！?/br>
    蘇軾原本只是自言自語，但被身邊明遠(yuǎn)聽見了。

    原本興高采烈的明遠(yuǎn)突然怔住，瞬間只覺得似乎有什么被哽在那里，吐也吐不出，說也說不明白——

    這是因?yàn)槊鬟h(yuǎn)突然想起：蘇軾的書，曾經(jīng)一度被朝廷嚴(yán)禁，毀版禁印之外，甚至不允許持有或者攜帶。

    他久久地立在那里，呆呆地望著蘇軾的背影，眼看著這個略帶孩子氣的中年男人，像后世的明星作家一樣，在認(rèn)認(rèn)真真地為購買文集的士子們簽名。

    一團(tuán)喜氣正從蘇軾周身透出來，也多少帶著幾分輕松——這一批文集一次性賣完，蘇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應(yīng)當(dāng)也可以大大的改善一番了。

    明遠(yuǎn)頓時想起蔡京，那個長身玉立，長相俊美，態(tài)度親和，看人的眼神卻總是透著幾分不對勁的年輕人，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那個人，明明氣質(zhì)出塵，儀表堂堂，為什么一旦手中掌握了權(quán)力，就會變成那樣一個遺臭萬年的jian臣權(quán)相？

    一時間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想個辦法，讓蔡京仕途受挫，無法做官，或者干脆將那家伙給……

    然而他看看蘇軾的背影，便想起：這位東坡先生即使是對于盜印書籍的商人，還念著不能“不教而誅”。如果他因?yàn)椴叹└具€沒有做過的事，就先行審判，這好像……也不大對。

    但或許可以接近蔡京，影響蔡京，改變他行事的方法——把他帶溝里去。

    讓蔡京從此執(zhí)迷于書法繪畫，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再讓蔡京與蘇軾交好，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