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華搶上去想要幫忙，種師中也婉拒了，自己提著沉重的箱籠，一直走到國子監(jiān)門前，邁上臺階，這才放下東西，回頭沖種明二人揮了揮手，然后與薛紹彭一道，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國子監(jiān)的大門。

    明遠心中頓時生出一點點：送孩子上學之后的失落感——畢竟這些天一直有種師中這孩子陪在身邊，談?wù)務(wù)f說，頗不寂寞?，F(xiàn)在則只剩他一個人了。

    明遠百無聊賴地轉(zhuǎn)過身。

    種建中剛好與他面對面。

    兩人都是一怔，然后極有默契地避開了眼神。

    明遠向左讓，種建中也同時向右；明遠向右，種建中也換向左。

    兩人看似謙讓了半天，實際上一步也沒能邁出去。

    “小遠……我……”

    明遠抬起頭，明亮的眼眸望著種建中，似乎在等待他到底會說出什么來。

    “冬至日我來接端孺……”

    種建中憋了半天憋出這么一句。

    國子監(jiān)冬至日會放半天假，之后就要一直到臘月里，各衙門鎖印之時，那才是正式放寒假的時候。

    “好！”

    明遠微笑著回應(yīng)，心想反正他冬至日自有去吃餛飩餃子的地方。

    然而兩人說完這一句之后各自分開，明遠心里卻不是滋味——

    在這個時空里，冬至原應(yīng)是重要的團圓之時，而他無論在哪里，與誰一起過，身邊沒有了這兄弟倆，似乎總是缺了什么。

    他回過頭去，只見種建中身著綠袍的寬闊背影已經(jīng)去了很遠。

    他也嘆了一口氣，驅(qū)動座下踏雪——卻不知道在他這一次回眸之前，種建中也曾經(jīng)頻頻回首，但到底還是錯過了他這一次回顧。

    從這一刻開始，對明遠來說，他所有的朋友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學。

    明遠興致寥寥，帶著向華回到蔡河邊的小院，先去后院看了看河冰有沒有凍上，然后再獨自回到臥室里。

    歲寒日暮，明遠獨坐了一會兒，就感覺天開始黑了。

    忽然外面向華探頭探腦的。明遠猜大約是有人登門拜訪了，整了整身上衣飾，快步迎了出去。

    “是王大衙內(nèi)。”

    向華如今已經(jīng)能將明遠的朋友一一認清，能準確向明遠通報來人姓名了。

    明遠卻吃了一驚。

    王雱怎么來了？

    自從上次在豐樂樓，明遠用一杯“酒露”治好了王雱之后，他與王雱又見過一兩次。其中一次還是明遠的生辰宴席。但王雱都是匆匆來去，甚至連與明遠多說一句話的幾乎都沒有。

    這位大衙內(nèi)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

    他快步走進會客的小廳，王雱已經(jīng)被門房請進這里，正背手站著，觀賞廳內(nèi)的陳設(shè)、壁上的畫作。

    “元澤兄怎么來了？”

    王雱連忙回頭，臉上掛著笑，向明遠拱手。

    “上次在豐樂樓得遠之出手相救，在下全家都銘感五內(nèi)。此前卻礙于俗務(wù)，沒有親自來向遠之道謝，今日方姍姍來遲，還望遠之寬宏大量，莫要責怪在下才好?！?/br>
    說著，王雱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向明遠長揖下去。

    明遠連忙客套：“這如何敢當？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br>
    他心里大樂——這是什么待遇，連宰相家的大衙內(nèi)在他面前都自稱“在下”？

    王雱卻顯得很是真誠：“原本第二日小弟就想要親自登門道謝的。無奈家母與拙荊執(zhí)意要求延醫(yī)問藥，不肯讓我出門。在那之后，便是俗務(wù)纏身，沒有一刻能停下來的。今日想起，小弟心中實在有愧，趕緊登門，這真是，除了致謝之外，還要致歉了。”

    明遠幫了王雱是舉手之勞，在王雱看來，卻是救命之恩。遲遲不親自來道謝，王雱心里實在過不去，傳揚出去對王雱的名聲也不好。所以才有了大衙內(nèi)今日親自登門的事。

    明遠連忙先招呼王雱入座。他見自己的小花廳里有些冷清，王雱坐下時似乎也感覺到了一些瑟縮寒意。

    明遠便道：“元澤兄既然到了，就陪小弟多坐一會兒，品一品小弟新得的上品茶吧！”

    王雱微笑應(yīng)好。

    明遠便命人將盛有山泉水的鐐爐取來，自己則到屋角，將火爐上的一枚銅皮蓋子打開。

    他探頭看了看火爐里面，自言自語道：“要重新點火了?！?/br>
    明遠轉(zhuǎn)身找了找，在身邊不遠處的多寶格上取了一枚方形的小匣子，在里面取了一枚細細長長的木簽，將木簽的一頭在匣子上一劃——

    只聽“嚓”的一聲，明遠手中的木簽頂端騰起一團橙黃色耀眼的火焰。

    王雱一下子睜大了眼，連聲問：“這是‘發(fā)燭’？”

    明遠點了點頭：“算是吧！”

    但王雱好奇不減，起身走到明遠身邊。

    王雱當然見過發(fā)燭。他年輕時喜歡夜里攻書，甚至有時候在床榻上想到什么喜歡的詞句也要馬上爬起身記下來。

    所以他對發(fā)燭一點兒也不陌生。

    發(fā)燭就是比較容易引火的小柴火，點燃時也照樣需要火刀火石。

    哪像明遠手中的小木簽，輕輕一劃擦，便能點燃如此明亮的一小簇火焰。

    王雱來到明遠身邊，眼看著他抽出火爐的爐膛，露出爐膛里擺放著的一塊黑色石炭。這塊石炭呈圓形，表面有豎排排列均勻的圓孔。

    明遠只是將那點著了的木簽隨手丟進爐膛里，然后取了旁邊一把印有古怪大食數(shù)字的團扇朝爐膛閃了閃，那火爐里的石炭立即騰起明亮的橙藍色火焰，竟已被點著了。

    王雱在一旁驚訝地“咦”了一聲，應(yīng)該是沒想到明遠家花廳中生起火爐竟這么容易。他身周已經(jīng)感受到一陣暖意，適才花廳中那點寒意已經(jīng)完全被驅(qū)散了。

    可是火爐被點起，多少還是生出了一些煙氣。

    明遠眼疾手快，在王雱被煙氣嗆到，發(fā)出咳嗽聲之前，將爐膛推回火爐中，轉(zhuǎn)手扣上爐膛的蓋子。

    裊裊的青煙頓時通過爐膛上方一枚黃銅制成的煙道，被送出室外。

    這時仆從將鐐爐遞進來，明遠接過，直接頓在了火爐上。

    王雱旁觀，這才注意到花廳里的火爐也頗為特別。火爐最頂端是一張鏤空的銅板?；鹈鐝溺U空的位置躥出，將鐐爐直接架在上面便可加熱。

    然而煙氣卻依舊被堵在火爐內(nèi)，不離煙道，直接送出室外。

    因此明遠這間花廳里，沒有半點刺鼻的炭火味道；正相反，這里彌漫著清遠深長的合香氣味——這香味王雱還從未聞過，想來應(yīng)該是明遠自己調(diào)制的合香。

    王雱卻也實在顧不上向明遠詢問那究竟是什么樣的合香，竟有如此悠長香味，他對明遠剛剛使用的“發(fā)燭”異常好奇。這種好奇，遠遠蓋過了士大夫們向來引以為傲的調(diào)香薰香。

    “遠之，這……”

    明遠這時已經(jīng)將鐐爐處理好，轉(zhuǎn)過身來面對王雱，直接將剛才盛放“發(fā)燭”的那枚小小匣子遞給了王雱。

    “元澤兄請看。”

    “這是一家制蜂窩煤的作坊為了方便引火，研制出的一種‘發(fā)燭’，與以往的出品相比，這種新式‘發(fā)燭’的優(yōu)點在于，不需要火刀火石，能夠自行點火，而且容易儲存，安全耐用?！?/br>
    “發(fā)明這東西的工匠，想叫它‘自發(fā)燭’，而小弟則想叫它‘火柴’?！?/br>
    “元澤兄不妨替小弟參詳參詳看，該起個什么樣的名字給它?！?/br>
    明遠說到這里時，為他手下的工匠們感到異常驕傲。

    這件物品，是京兆府蜂窩煤制造廠的工匠們?yōu)榱朔奖阋鸲l(fā)明出來的東西。管事寫信告訴了明遠，明遠便回饋了改進的建議。

    它在發(fā)燭的基礎(chǔ)上制成，在木簽的頂端和匣子的側(cè)面都加了引火的物品。木簽也事先在特殊的“油料”里浸過，然后晾干，以確保木簽?zāi)軌虮凰查g點燃。又因為這木簽足夠細，點著了在空中隨意搖一搖，這木簽就能馬上熄滅。

    在這整個發(fā)明過程中，明遠的唯一貢獻，就是提出了一點小小的建議——他建議工匠將引火的材料分別涂在匣子的側(cè)面和木簽頂端。

    如此一來，木簽平時被裝在匣子里，不會與匣子側(cè)面接觸，也就少了“走水”的可能。

    明遠提出的這個建議，令工匠們激動不已——此前最令他們煩惱的，莫過于如何“安全”地保存這些“自發(fā)燭”。明遠這個建議一提出，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楊管事此次上京，便帶來了“自發(fā)燭”經(jīng)過初步試驗的配方，和幾匣樣品。

    明遠用的，便是其中一匣。

    此刻王雱面帶驚訝。這位大衙內(nèi)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機巧的物品，偏偏看起來如此平平無奇，只是細細長長的一排木簽而已。

    明遠頓時面露微笑，將手中的匣子和木簽遞給王雱，讓這位大衙內(nèi)自己感受一下，嘗試一下這種新鮮事物的使用體驗。

    為了王雱有東西可以點，明遠還將他平日里常用的一盞燈取來，摘下玻璃燈罩，露出里面的燈芯。

    王雱在明遠的指點與鼓勵之下，“嚓”的一聲，擦亮了一枚火柴。

    他手腕輕輕顫動，點燃了油燈的燈芯，凝視著微微晃動的燈火，又眼看著明遠將那玻璃燈罩再行罩上。

    汴京的初冬，下半晌天色昏暗，連帶室內(nèi)也昏昏沉沉的，令人打不起精神。

    隨著這一枚玻璃燈罩被罩上，溫暖的燈光便被均勻地灑向整座花廳。燈火溫柔，伴隨著一旁鐐爐里的水咕嘟咕嘟被燒滾的聲音，令王雱竟生出一點點置身仙境的感覺。

    他想：這位明遠小友果然特別，今日來尋他要辦的事，估計能有著落。

    第118章 百萬貫

    明遠看了王雱的反應(yīng), 便知這“火柴”在汴京城中會有很好的銷路。

    在籌備蜂窩煤廠的時候，順便把火柴廠的框架先搭起來。到時候冬天制蜂窩煤，夏天做火柴——一廠多用，美滋滋。

    明遠正想得開心, 忽見王雱?wù)? 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原來, 王大衙內(nèi)來找我, 竟也是有事相求的嗎？

    明遠不動聲色。

    正好那鐐爐里的水燒到了火候, 鐐爐發(fā)出一陣悅耳的叫聲。

    明遠便笑著邀王雱：“元澤兄，來一局斗茶怎么樣？”

    他反正有分茶的“捷徑”在手, 不怕在王雱面前丟人。

    王雱與這個時代其他士大夫們一樣，最擅長分茶，欣然應(yīng)允, 然后就見識了一回明遠用來斗茶的“捷徑”——一片帶有鏤空花紋的圓形銅片，明遠將磨成粉末狀的煎茶粉透過這片銅片灑下, 茶水表面便自然而然出現(xiàn)鏤空花紋的形狀。

    令人驚奇的是, 即便如此，明遠“分”出的這一盞茶, 茶盅里竟也一樣是霧氣涌動, 茶水表面的圖案隨著茶水的緩緩流動漸漸變化, 成為一幅如夢似幻的水墨山水。

    明遠望著自己手中的茶盞，也略吃驚, 挑了挑眉——

    這看起來，像是道具卡“風雅分茶”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