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東勰
食堂作為整個學校非官方信息的集散地,在特殊時期對信息的普及總是能顯示出獨特的優(yōu)越性。校園自殺事件的影響很壞,而老師在校園內(nèi)自殺的影響更壞。學校的不少領導為此事薅禿了頭發(fā)。會議室里每天大會小會,一張張油光光的臉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想出來的仍然是個毫無新意的辦法:封鎖消息,內(nèi)部解決。各分院開始給學生們下通知,三令五申,不惜把畢業(yè)證和學位證作為人質(zhì)來要挾,終于把這件事變成了所有人都三緘其口的禁忌??稍绞潜划敵山傻臇|西就越誘人,于是大家從公開討論變成了暗地里互相戳胳膊肘,再把戳出來的情報在食堂里分發(fā)交換。沒過多久,學校的角落里就流傳起了各種版本的“崔老師自殺事件始末”。 嚴東勰端著餐盤跟著隊伍一步步往打飯窗口挪,目視前方的同時卻把耳朵豎向了身后,他想知道后面幾個女生的“誒你們聽說了嗎......”接下去的內(nèi)容。從小到大,對于那些奇事怪事東勰從來都是聽過沒見過,哪怕是發(fā)生在身邊的,他也總是趕不上趟兒。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外婆家,有人說村子里誰誰誰被鬼上身,能用死去多年的老人聲音講話,所有人都看見了,就他一個人沒看著;上初中那年,聽說有警察在隔壁小區(qū)生擒盜賊,好多人都去看,可是等他趕到的時候警車剛好嗚嗚地開走了。這一次的情況類似,學校出事那天,幾個月沒逃過課的他逃了一天的課,跟四個哥們在網(wǎng)吧打游戲打得昏天黑地,等他回到宿舍,室友面色神秘而凝重地對他說:“誒你聽說了嗎......” 他對此無比郁悶。 盛菜的阿姨在窗口巨大的玻璃后面把金屬碟子敲得叮當響,不耐煩地催促著下一個餐盤,他這才發(fā)現(xiàn)前面的人打完飯已經(jīng)走出去老遠了。他一步邁向窗口,把餐盤遞上去,眼睜睜看著里面的人面無表情地把手腕抖成了帕金森,滿滿一勺子青椒炒rou給左抖右抖,準確地抖剩下了滿滿一勺子青椒。 東勰看得目瞪口呆,他敲了敲玻璃,“阿姨——”他故意把那個“姨”字拖長,然后在尾音消失的一瞬間,不失時機地粲然一笑,露出那顆標志性的虎牙?!霸偌狱crou唄,下午有體育課呢!”他沖著玻璃眨了眨眼睛,里面的女人是可以當他mama的年紀,可是也懂得“放電”這個詞的意思。東勰太了解自己的優(yōu)勢了,也太懂得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了,從小到大他不知道仗著這副好皮囊達到了多少目的。 食堂的阿姨再高冷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吃他這一套。他心滿意足地端詳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滿滿一盤子“rou炒青椒”——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對于自己聽過沒見過的事情,東勰的熱乎勁兒向來只有三分鐘,三分鐘之內(nèi)如果還沒有聽到一個全須全尾的故事,他就會失去追究下半段情節(jié)的興趣。他開始邊吃飯邊打開手機里的“索多瑪”app,紅彤彤的歡迎頁面闖進他的眼簾,他搞不懂一個同志交友軟件為什么非要弄得這么喜氣洋洋。 幾天前,他把自己的一組健身照片上傳到了個人主頁,今天再次登錄,各種各樣的留言洶涌地彈出來,讓他差點以為是軟件中了毒。他的手指匆匆劃過留言列表,說什么的都有,有文明的,也有下流的;有想和他認識的,也有想和他睡覺的,還有把自己的命根子直接抓起來拍照發(fā)過來的。東勰笑了笑,照單全收,從踏入這個圈子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習慣了把一部分人的丑態(tài)當做消遣,他可以邊看這些邊吃得下東西,偶爾高興了還會和他們調(diào)笑兩句。這些人以得到他的調(diào)笑為榮,求著他要給他做牛做馬為奴為婢。網(wǎng)絡給了人一種安全的錯覺,讓很多人誤以為可以隱姓埋名地把這里當成公共廁所來排泄欲望。如果可以順著這些排泄物追根溯源,你很可能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們的主人并不是想象中的流氓或者變態(tài),你可能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張循規(guī)蹈矩的臉,還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在現(xiàn)實中其實一切正常:有教養(yǎng)、好脾氣、有著穩(wěn)定的工作、不錯的人際甚至是美滿的家庭,你會因為這樣意外的發(fā)現(xiàn)而三觀盡毀。 東勰還記得他第一次約見的那個網(wǎng)友,聊天中就能判斷出對方是圈子里的熟手。那時候他剛剛接觸這個軟件,三言兩語就被對方撩得渾身燥熱。接下來,東勰生平第一次直接去了陌生人家里??墒且娒嬉院笏麉s大失所望,那是一張嚴重缺乏生氣和特點的中年人的臉,與照片大相徑庭,讓人除了“老實巴交”以外難以想出其他的形容。肥胖導致他身材的比例失調(diào)得很嚴重,加上舉止間的無措和討好,言語中的木訥和笨拙,恐怕他的聊天記錄也比他本人更能讓人提起興趣。 東勰不客氣地戳穿他,痛斥他的厚顏,居然使用假照片到處行騙。中年的面孔在年輕的面孔前自慚形穢,男人開始支支吾吾,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羞辱和窘迫從他油亮的額頭上滲出來,變成淋漓的汗。東勰扭頭就走,可是男人卻搶先一步攔在門口,跪在地上,央求東勰賞他一次,他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愿意做。東勰是后來才明白,所謂的“賞他一次”究竟是賞什么。男人的口齒利索起來,催促他務必要快一點,否則自己老婆女兒一會兒就要回來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一面麻利地脫衣服。東勰看著這個年紀足當他爹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脫得一絲不掛,可是他很奇怪居然沒有生出厭惡。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有點同情這個男人——連自己老婆女兒短暫外出的這一點點時間都不放過,這必定是一種外人難以想象的焚身之苦。男人把臉深深地埋到東勰的兩腳中間,亢奮地扇動著鼻翼,就算是饑腸轆轆的野獸嗅到血rou的樣子也比那場面要好看得多。等東勰回過神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白襪子上已經(jīng)沾滿了黏膩的口水。 他幾乎是奪門而逃,這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被一個大活人給嚇到。他跌跌撞撞跑下樓,鞋子來不及穿只好拎在手上。在樓梯間,他險些撞上一個抱孩子上樓的女人。小女孩依偎在mama懷里,認真地啃著一塊小餅干。 “大哥哥你沒事吧?”女孩的眼睛真大,稚嫩和天真水一樣安靜地聚在雙眉之下,形成兩汪風光無限的湖。女人似乎覺得有些冒失,略帶歉意地沖他點了點頭,然后用孩提語言替他回答:“大哥哥沒事。你說我們要回家去啦,跟大哥哥再見吧。”東勰沖著她們母女倆倉促一笑,可是突然間,他覺得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涌——果不其然,那對母女敲響了剛剛自己逃出來的那扇門?!鞍职帧迸⒌穆曇袈犉饋硇腋Q笠?,男人打開門,重新變成了衣冠楚楚的父親。他同樣使用孩提語言同小女孩對話,問她幼兒園里面吃的、玩的、老師還有小朋友。 門關(guān)上了,門里面又是一個幸福美滿的三口之家。東勰在樓梯間里渾身顫抖,因為自己和那個男人的荒唐,險些葬送了一個女孩干凈的眼睛。他還記得那天下樓之后,他到處找不到垃圾桶,他是到了大街上才找到了一個街邊垃圾桶把襪子脫下來扔了進去。可是他始終沒有穿上鞋,他就這么拎著自己的籃球鞋一路赤著腳走回了學校。 東勰把米飯剩下了一半,辛苦斗爭來的青椒炒rou也沒吃多少,食欲消失得很突然。他這個時候看到程凱朝這邊過來了。程凱的大嗓門一如既往地中氣十足,一邊大聲廣播著東勰的名字,一邊費力地在堵住狹小過道的人墻里開路。食堂過道的設計對胖子實在太不友好了,程凱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閃可還是走出了拳打腳踢的效果,他笑瞇瞇地跟左鄰右舍道歉,一面繼續(xù)拳打腳踢,等他來到東勰座位的時候,餐盤上那碗蛋花湯已經(jīng)灑得七七八八了。 他氣喘吁吁地坐下,沒等東勰打趣他,他就開門見山報告說金晟餐飲公司的項目出問題了。出了什么問題?可能要黃。東勰臉色瞬間就變了,斬釘截鐵說不可能!老板都見過了,合同都要簽了,怎么可能說黃就黃?回答是攤手加吐舌,表示他也不知道。東勰忙問他是聽誰說的。程凱回答說是今天上午馬總的秘書給他打的電話,說已經(jīng)確定了別人家的方案,不再考慮他們了。 “這怎么可能呢?”東勰站起來,無措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當時見馬總的時候你也在??!他當時對我們的匯報方案多滿意??!怎么能說不考慮就不考慮了呢?”東勰一聲比一聲高,好像那個背信棄義的馬總此刻就坐在他面前。程凱一邊往嘴里填飯菜,一邊就是就是地應付著。他瞄準了東勰剩下的青椒炒rou,于是問他這個還吃不吃。東勰氣得咬牙切齒,從控訴馬總轉(zhuǎn)移到批判程凱不思進取、毫無憂患意識以及吃相難看上。程凱仍然就是就是地應付,他早就對東勰的數(shù)落脫敏了,心安理得地掃光了盤子里的剩菜。 最近一段時間,“金晟”這兩個字牽動著東勰全身的神經(jīng)。這是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團隊接的“私活兒”,幫助這家餐飲公司制定vi設計方案。所謂的vi設計,是隨著企業(yè)對品牌的不斷重視而形成的一套視覺和文案體系。從幫助品牌命名開始,到logo、slogan、吉祥物,再到標準字、主色調(diào)、產(chǎn)品包裝風格......總之,一切圍繞著品牌而來的視覺和文案設計都屬于vi的范疇。金晟餐飲是當?shù)匾患曳浅S杏绊懥Φ牟惋嫻芾砉?,旗下注冊了很多個連鎖餐飲品牌。而這一次,他們打算再開發(fā)一個酸菜魚品牌并以加盟的形式布局多家連鎖店。這個項目是系主任幫著牽線搭橋才聯(lián)系上的,交到東勰手里的時候他們嚇了一跳。這樣的一個項目錢肯定是少不了,可是難度也會很大,因為單純的vi方案滿足不了連鎖店,還需要加入更復雜的室內(nèi)空間美學設計。事實證明,東勰和程凱沒讓系主任丟人,東勰化用《莊子》的典故給品牌取名“知魚之樂”,并在此基礎上構(gòu)建了一套以傳統(tǒng)文化為核心的品牌價值,程凱則以此為基調(diào),繪制出了完整的視覺效果圖。他們通宵達旦地完善這份方案,當他們最終把它呈現(xiàn)給對方公司負責人的時候,幾個領導齊齊叫好,說了一大堆后生可畏的話。正是因為這樣,東勰才想不通為什么對方會突然變卦。 東勰給對方打了電話,得到的回應與程凱一致,而且并沒有解釋原因。程凱吃飽喝足了,開始發(fā)表意見,他說:“我一直覺得你起的這名字有問題。人家店名都是什么‘川香’啊、‘順喜’啊,要么好吃要么吉利,你這個‘知魚之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家書店呢?!?/br> 東勰不理他,他便繼續(xù)自說自話:“你們文化人就是不能好好說話,還記得上一次有個影樓找我們做創(chuàng)意,你給人家取的什么名字嗎?”程凱頓了頓,接著抖包袱似的自問自答,“‘含沙攝影’!老天爺,那影樓老板聽完以后臉都綠了?!?/br> 東勰也笑起來,說綠就對了,那個影樓老板耍了我們多少次?讓他綠一回都算便宜他??墒切ν暌院笏珠_始發(fā)愁,金晟這個項目是他組建的創(chuàng)業(yè)團隊接的最大的一個項目,大家興奮了那么久,也做了那么多工作,要是項目真黃了,他要怎么和團隊其他成員解釋呢。 第二天是周末,東勰決定請馬總身邊那個姓關(guān)的女秘書喝咖啡。他知道馬總最怕供應商sao擾,因此把迎來送往的大小事務都推給秘書處理。秘書雖然沒有實權(quán),可卻是個信息樞紐,所有人找馬總都要經(jīng)過她,馬總要找其他人還得經(jīng)過她,所以東勰決定從她開始突破。電話打通了,對方非常警惕??磥聿恢顾麌罇|勰聰明,所有想找馬總辦事的人都知道她是個突破口,都知道應該先請她喝咖啡。 東勰絕口沒提項目的事,而是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理由。他在電話里一口一個姐,說自己畢業(yè)以后打算來金晟實習,想麻煩她給介紹介紹公司的情況,面試的時候不至于兩眼一抹黑。對方將信將疑,說公司的情況官網(wǎng)上什么情況都有,她也介紹不出更多了。東勰嘿嘿笑了起來,說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小私心,他知道金晟的簡歷很難投,之前投了一份但是被拒絕了,所以想請她這個能力強、業(yè)務熟又有親和力的jiejie給“指導”一下。東勰當然是胡扯的,金晟的簡歷一點也不難投,而且他也從來沒投過。對方這下明白了,原來這小子是要走后門兒,只是她誤判了東勰想走的是哪一扇后門。這種誤判是東勰想要的結(jié)果,只要能和她私下見上一面,他有把握將后門走對。 關(guān)秘書見過東勰那張討女人喜歡的臉,因此被他一聲聲的姐叫得心花怒放,語氣也不似之前那般拘謹。她在電話里愉快地嗔著東勰拐外抹角地不老實,還說自己就是太好說話了才會被他這樣的小鬼頭給纏上。東勰在電話的另一端嘿嘿地笑,一邊吃力地回憶著關(guān)秘書的長相,一邊贊美她溫柔漂亮親切可人。 兩個小時以后,他們在市區(qū)里一家星巴克見了面。東勰把自己扮成一個對職場充滿好奇的乖學生,問了關(guān)秘書很多讓她有余地侃侃而談的問題。東勰三翻四次表示很羨慕她,說自己以后要是能像她一樣這么年輕就在公司擔任重要職位就好了。這么年輕?關(guān)秘書讓東勰猜她多大。東勰有意讓她看出自己“笨拙”的小聰明,于是他故意一愣,說她看上去也就只比自己大兩三歲而已,不過既然讓他猜,肯定不會是看上去那么簡單,所以一定是一個不得了的年齡差。他變著法把她夸了一遍又一遍,笑話講了一個又一個。關(guān)秘書笑得花枝亂顫,今天這個男孩子不管說什么在她聽來都是有趣的。東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打量著這個五官和胸一樣缺乏起伏的女人,安靜地等著她笑完。接下去,他把話題慢慢轉(zhuǎn),先問了金晟的工作環(huán)境,又問了領導好不好相處,好像他的簡歷真的是非金晟不投一樣。最后,他終于把話題繞到了這次的項目上。 “其實我早就看出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關(guān)秘書用手指輕輕按著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語氣里充滿了輕佻的愉悅,“不過既然都來了,你想知道什么就問吧?!睎|勰并不吃驚,但還是做出吃驚的樣子,說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可是說到“老”字的時候又忙忙止住,連說該打該打。關(guān)秘書笑得馬克杯都端不住了,說他這么會逗女孩子開心女朋友一定很黏他吧。東勰把羞赧寫在臉上,哪有什么女朋友啊,都還沒談過戀愛呢。 東勰用了一下午時間,終于把情況全摸透了。關(guān)秘書告訴他,馬總決定換掉他們的項目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不過是半路殺出個廣告公司用更低的價格截了他們的胡。不過她可以幫忙安排他們和馬總見個面,但究竟能不能說服馬總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最后她嗲兮兮地強調(diào)說,這可是他東勰的專屬福利哦。當天晚上東勰失眠了,他怎么想都咽不下這口氣。他大半夜給程凱打電話商量對策,要他把周一全天的時間都空出來,他們要去收復失地。 周一這天,他們?nèi)缭敢詢斠姷搅笋R總,但是收復失地的過程比他們想象得要困難很多。馬總對東勰他們的方案并沒有意見,只不過是另外一家廣告公司的價格更低。東勰問他有沒有看過對方的方案?回答是還沒有,不過人家專業(yè)的廣告公司做的東西總不見得比你們學生還差吧?東勰哭笑不得,他耐著性子重新闡釋了對品牌的理解以及所有設計細節(jié)的用意,他說他們熬了幾個通宵,花了多少心血,不能在沒有比較的前提下就否定了他們作品的價值。馬總好脾氣地笑了,雖然東勰在這里遠沒有在關(guān)秘書那里吃得開,但馬總還是欣賞他的膽識。最后馬總表示,只要他們愿意把價格降到和那家廣告公司一樣,他可以把兩份方案比較之后再做決定。東勰沒有同意,他說一樣好東西不會因為價格偏貴就變成了壞東西,反過來也一樣。馬總剛想給他上一堂經(jīng)濟學課,教教他什么叫供需關(guān)系影響商品價格,可是東勰卻起身告了辭,昂首闊步地走出了辦公室的玻璃門。 下到一樓,他讓程凱回去著手準備另一份方案。他還囑咐說這一份方案必須比原先的差一些,但又不能遜色太多。程凱問為什么?到時候就知道了。東勰催著他先回學校。“那你呢?”程凱問?!暗汝P(guān)秘書下班。” 合同最終簽訂是在三周以后,電話是關(guān)秘書打來的。電話里的關(guān)秘書比東勰還要激動,讓他趕緊到公司來簽合同。首筆款項兩天之后的下午就打了過來,這是他的賬戶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五位數(shù)的轉(zhuǎn)賬。當天晚上,東勰把團隊里的所有成員都叫去了市內(nèi)的一家川菜館,這家館子他們平時想吃又不舍得,但今天東勰讓他們放開了點。程凱第一個趕到,他幾乎是趾高氣昂地走進了店里,睥睨所有的食客和服務員,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剛盤下了這家店。他殷勤地招呼陸陸續(xù)續(xù)到來的其他人,每來一個他就說上一句:“老大說啦,今天吃什么隨便點!” 東勰在號召大家舉杯前,特意強調(diào)了程凱的功不可沒,說要是沒有第二份方案,就算他嚴東勰有本事讓關(guān)秘書同他們穿一條褲子,也未必能把合同簽下來。大家這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東勰當天從馬總辦公室離開以后并沒有回學校,而是在金晟公司樓下一直等到關(guān)秘書下班。他用合同金額的10%加上某些其他手段換來關(guān)秘書幫他做一件事:當另一家廣告公司把方案發(fā)來時請她務必幫忙攔下,用程凱制作的第二份方案冒名頂替以后發(fā)給馬總。兩份作品高下立判,而他又把價格稍稍降低一些以顯示誠意,馬總自然知道該怎么選擇。東勰說得輕描淡寫,省略了中間許多斗智斗勇的細節(jié),有些細節(jié)是連程凱都不知道的。大家起哄,請他重點描述一下所謂的“某些手段”指的都有哪些手段,東勰笑著罵他們聽話不聽重點,“我和程凱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接下來的設計稿就是你們的事情了。吃完這頓給我好好打起精神,能不能收到兩筆尾款就看咱們能不能保質(zhì)保量完成任務了!” 大家趁著酒興不依不饒,一張張醉臉全都是含義復雜的笑容,非要東勰說說他是怎么搞定關(guān)秘書的。酒精把每個人的笑點都降低了,不管是誰說了句什么話,都能立刻掀起一陣哄堂大笑。一個人說聽說那個關(guān)秘書還挺漂亮的,老大在搞定她的時候應該沒感到很為難吧?另一個接下去說,就憑老大那張臉,說不定關(guān)秘書還以為是她搞定了咱們老大呢!只有一個人沒跟著大伙一起起哄。這個叫顧穎的女孩恐怕是這些人當中最在意這件事的,可是她從頭到尾幾乎沒怎么講話,只是偶爾合群地跟大家一起笑笑,大部分時間她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然后把酒一杯杯地往肚子里灌。顧穎比團隊里其他人年紀都小,她是榨干了自己所有的課余時間來學習各種技能,才在大二這一年擠進了東勰創(chuàng)建的這個團隊。團隊里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她對東勰的心思,除了東勰他自己。 顧穎端著酒杯站起來,眼前的事物像被泡在酒里一樣搖搖晃晃,她看到東勰在人群中間,和每個來敬酒的人推杯換盞。顧穎走上去,“老大,這杯我敬你?!彼劾锏淖硪鉁厝岬芈蟻?,神情如水一樣起了漣漪。圍在旁邊的人紛紛知趣地尋了個借口,嘻嘻哈哈地散開了。 東勰沖她揚了揚酒杯,“后面的工作靠你們了?!闭f著他一口干了杯中的啤酒,囑咐道:“你少喝點。” “已經(jīng)喝多啦?!鳖櫡f頑皮地眨了眨眼,用中指把垂下來的頭發(fā)繞到了耳后,她趁著醉意勇敢地看著對方的眼睛,問:“喝多了有人送嗎?” 東勰一愣,決定把糊涂裝到底,“當然了!這里的男生你隨便挑,誰要是敢不送你,我替你揍他!” 顧穎的目光暗了下去,像是瞬間熄滅了兩盞燈。她沒再說什么,把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咽了回去。然后她干巴巴地笑了兩聲,說自己逗著玩的,哪至于就醉成了那樣,說著銜著杯口逞能似的一揚脖,成了個戲臺上被賜死的妃子。 衛(wèi)生間里,顧穎用手捧了一把涼水淋在臉上,她盯著鏡子中的自己,感覺有點陌生。酒精引發(fā)的猩紅已經(jīng)完全退到了眼睛里,留下一張白慘慘的臉,水跡糾纏著鬢角的碎發(fā),讓她看上去像是恐怖片里索命的女鬼。她用力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扶著墻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煲叩桨块T口時,她聽見東勰的聲音從走廊的轉(zhuǎn)角處傳了過來,是在給什么人打電話。顧穎緊緊貼著墻壁,心里無恥地想要把每句話都聽清楚。東勰對著電話橫不是豎不是地賠小心,像所有模范男友那樣,耐心地跟電話另一端的人拼命解釋著自己的晚歸,語氣是不可思議的溫柔甜蜜。顧穎眼眶中的潮水瞬間漲上來,門窗、走廊、墻壁堅硬的角線,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不可救藥地蕩漾成碎片。東勰溫柔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似乎在為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討價還價。可最終他還是投降了,顧穎聽到了一個輕輕的吻在他唇齒間爆破的聲音。眼眶里漲上來的眼淚就是在這個時候變成了guntang的熱油奪眶而出,火辣辣地順著自己的臉頰一路灼到下巴。 她突然弓下腰干嘔,來不及多想,捂住嘴倉皇地逃回了衛(wèi)生間。她重新看著那面骯臟的鏡子,突然朝它微笑了一下,然后伸出兩根手指插進了自己的喉嚨。驟然間,仿佛千軍萬馬從她食道里經(jīng)過,發(fā)出的“轟隆隆”的聲音?!皾O陽鼙鼓動地來”,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污穢的食物殘骸在雪白的洗手池中尸橫遍野,突然想起了這句詩。她本不是什么風雅的人,但是她卻能把整首《長恨歌》倒背如流,只是因為東勰喜歡。 “人已經(jīng)走了。”走廊盡頭的轉(zhuǎn)角處東勰仍然舉著電話,而聽筒里傳來的卻是程凱的聲音。 “嗯,知道了?!彼喍痰鼗卮?。 “你又何必演這么一出呢?”程凱在電話另一端嘆氣。 東勰沒有講話,過了很長時間,他對著前面空無一物的墻說:“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