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骨rou至親
機場高速上的車輛川流不息,這座靠著歷史和文化發(fā)跡的古城,也在急于戴上現(xiàn)代化的帽子,里三層外三層,箍著與其他城市雷同的鋼筋水泥。 東勰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眼前的車窗外匆匆掠過一棟棟高樓大廈。家鄉(xiāng)這幾年變化很大,它正在迫不及待地丟棄自己原本的容貌,成為一座繁華卻面目模糊的都市?,F(xiàn)在就是家鄉(xiāng)一年里最好的時候,碧空像被洗過一般干凈,炎熱只在正午出沒一小會兒,很快就被驅(qū)散,往來的微風(fēng)溫和得無可不可。他想,如果今天的目的地不是醫(yī)院的話,這樣的天氣足以換他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在市中心醫(yī)院門口下了車,疾如風(fēng)地走進(jìn)了醫(yī)院的大門,隨身的皮箱在水泥地面上拖出令人心驚rou跳的轟隆隆的聲響。花園里那些正在做康復(fù)訓(xùn)練的病號紛紛停止動作,疑神疑鬼地盯著他看。這個一眼就看得出疲憊的人,渾身上下都挾著來自遠(yuǎn)方的風(fēng)塵。他這么急,連行李都來不及放,一定有什么人正在等著見他最后一面。他們自覺地給他讓出路來,眼神里滿是憐憫,這些平日里依賴著各種藥物和儀器設(shè)備續(xù)命的病號們,此時卻不約而同地同情起別人的生老病死。 東勰沒有耐心等電梯,直接拎著箱子上了8樓。在路上他已經(jīng)和小姨聯(lián)系過了,得知了病房的位置。他拒絕任何人來接機,他甚至突然間痛恨起所有的骨rou至親,骨rou至親有什么用,他們只能帶來傷害。那些陳列在你周圍的骨rou至親說不好什么時候就向你射來冷不防的一箭,或者弄瞎你的眼睛。東勰渾身漸漸顫抖起來,走到病房門口,“咣”的一聲用力踹開了房門。他的憤怒此刻容不下禮數(shù),他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他是怎么趕回來的,他是怎么因為他們的無能,風(fēng)塵仆仆日夜兼程地趕回來的。 母親并沒有在病房里,空蕩蕩的病房里只有小姨自己在收拾著桌子上的快餐盒,聽到他踢門進(jìn)來,被嚇一跳?!斑@孩子,不是讓你先回家休息嗎?”小姨嗔怪著把手里的快餐盒草草地塞進(jìn)垃圾桶,幾步遠(yuǎn)的距離卻小跑著過來接他的行李。可是東勰一抬手就躲過去了,這是從小到大最疼他的小姨,可是今天他對所有人的清算,把她也株連在內(nèi)了。 “我媽呢?”他問。 “你大舅陪著做眼底檢查去了。” 小姨閃避著外甥的目光,這個從小被自己當(dāng)成兒子看待的男孩,此刻竟然擁有一雙復(fù)仇的眼睛。 “嚴(yán)洪呢?”他又問。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東勰就再也沒叫過嚴(yán)洪“爸”。這個稱呼在他的生活里已經(jīng)消失了很多年,遇到不得不使用的情況,他就拿其他的稱呼代替,反正所有人都會默契地結(jié)合上下文來理解他的語義。這么多年,他雖然不使用這個稱呼,但卻依然能夠跟它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現(xiàn)在,這個稱呼成了恥辱,成了他所有怨恨和惡意的奇點。 小姨拉了拉他的胳膊,說:“一會兒見到你爸,你跟他好好說。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你爸......” 還沒等她說完,東勰就粗暴地將胳膊猛然一抬,手里的箱子被他重重地扔到角落里。那個倒霉的箱子連磕帶碰,連滾帶爬,跌撞出足以讓人魂飛魄散的巨大聲響。他一言不發(fā)地瞪著小姨,那雙陪他通宵達(dá)旦的眼睛此時一片血紅。 嚴(yán)洪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病房的門口,手里提著剛從藥店開回來的藥。他面無表情地走進(jìn)來,嘴角和眼角都是重重的淤青??磥硗樕蠐]拳頭的人下手時絲毫沒有偷懶,每一拳都實打?qū)嵉亓粝铝俗C明。東勰與自己的父親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兩頭紅了眼的獅子,在真正的廝殺開始前是不會吼叫的。其實東勰內(nèi)心深處對這個男人有著一種很原始的恐懼,這種恐懼支配了他二十多年??謶趾驮骱薇举|(zhì)上是一種情感,只是對敵我雙方強弱的預(yù)判才決定了這種情感的具體形態(tài)??墒菛|勰卻覺得,他的恐懼會變成恨,根本不是因為自己的力量占了上風(fēng),而是因為這個男人該死,死有余辜。 “把箱子撿起來,”嚴(yán)洪的聲音毫無起伏,顯然他已經(jīng)在門口站了一段時間了,他的目光在那只被摔斷一條腿的箱子上輕點了一下,很快又轉(zhuǎn)向東勰,語氣變得兇狠,“還沒輪到你摔東西呢?” 東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用同樣兇狠的眼神回敬他。他在心里暗自準(zhǔn)備著,等待對方用某句話合理地啟動自己的暴戾,他好合理地將拳頭砸在那張蒼老衰朽的臉上。 小姨走上來,小心地把外甥擋在身后,笑道:“姐夫,孩子趕了一宿路,還沒吃飯呢。我先去帶他吃點東西。”說著,她扯著外甥的袖子,把這個比她高一頭的男孩子費力地往門口拽。 東勰把胳膊掄了一圈,很輕松就擺脫了小姨的手。他走到嚴(yán)洪的面前,從咬緊的牙縫里狠狠地擠出了“老東西”三個字。 一個完整的句子還沒來得及收音,東勰就感到左臉頰上猝不及防地涂上了一層辛辣,隨后耳鳴就占領(lǐng)了他全部的聽覺。還沒有搞清楚剛剛那個耳光是如何神乎其技地落到自己的臉上,脖子就已經(jīng)被同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很顯然,對方也在等待一個出手的契機。在小姨的尖叫聲里,東勰看到嚴(yán)洪獰笑著的一張臉,臉上淤青的形狀因為這古怪的笑容而變了形?!伴L本事了逼崽子?!彼f,“老子不欠你的。” 東勰看著小姨拼了命地撕扯著嚴(yán)洪扼住自己的那只手,那種神情和他的母親在嚴(yán)洪手下掙扎時如出一轍,同樣是聲嘶力竭,也同樣都無可奈何。東勰被嚴(yán)洪抵著步步倒退,他很想一拳頭照著他父親的臉揮過去,可是這樣的姿勢讓他很難發(fā)力。他怎么甘心只是輕描淡寫地意思一拳,那實在太便宜他了,他此時恨不得將眼前這個男人挫骨揚灰。東勰被扼著喉嚨抵到墻角,他左手死死地攥住嚴(yán)洪的手腕,抵消掉一部分來自虎口的壓力,右手試圖抓住什么東西讓身體保持平衡。一開始他抓到一把葉子的時候并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不過緊接著,他渾身猛地打了個冷戰(zhàn),植物的藤蔓終于幫助他找到了合適的兇器。那一瞬間他幾乎是欣喜若狂的,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像是完成某個使命那樣把那盆綠蘿用盡全力揮了出去。 沒有人看清楚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只有東勰知道。那個陶土做的花盆在嚴(yán)洪的頭上炸成碎片那一瞬間,他心里升起的快感讓他都快不認(rèn)識自己了。他劇烈地咳嗽著,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倒在地上的男人,血順著他的臉,他的眼眶,他的鼻梁一股一股淌下來,滲進(jìn)他丑陋如同溝塹一般的皺紋里。他對這個男人在倫理上的稱呼,被道統(tǒng)文化闡述得比天還大,可是現(xiàn)在,他幾乎不用費什么力氣就可以讓他的腦袋開瓢。東勰突然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和這個頭破血流的瘋子別無二致,他不僅繼承了這個瘋子的基因,還繼承了他的瘋狂,這將是他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的、根植于自己血rou深處的宿命。 念頭只要一到這里,心底里的惡意就會被徹底激活。他推開上前阻攔的小姨,揪起嚴(yán)洪的衣領(lǐng)。剛剛那一下是為母親打的,接下來才是為自己??墒菑牟》块T口傳來的那一聲尖利的嘶吼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恐懼。那分明是母親的聲音,可是為什么卻有那么深那么陌生的敵意。他試圖回想母親究竟吼了些什么,可卻看到她像瘋了一樣掙脫了舅舅,朝自己撲過來,撕扯、踢打、用同歸于盡般的力量無節(jié)制地濫用著自己的四肢。東勰錯愕地站在原地任憑母親發(fā)落,在雨點般的拳打腳踢中,他終于聽清了母親的話,她說:“來!你打我!你把我跟他一起打死了大家都清靜!” 舅舅從后面抱住了他發(fā)瘋的meimei,氣喘吁吁地呵斥他的外甥:“那是你親爹!” 東勰看著母親,左眼剛剛換了藥,可是蒙在眼睛上的紗布卻又滲出了淡淡的紅色。他鼻子一酸,滾下淚來:“媽,你別哭。我不打他了?!?/br> 母親突然間像是被拔掉了電源的機器,一下子癱倒在舅舅的懷里,仿佛剛剛那個對自己兒子拳腳相加的瘋子另有其人。她嚎啕大哭,一個接一個地扇自己的耳光。東勰感到一陣無法擺脫的絕望籠罩著他,原來一個女人詛咒起自己來可以比什么都惡毒,比什么都狠。她在自己的嘴里死了成百上千次,每死一次都荒唐且頑固地認(rèn)定,只要她死了,這個家就會從此風(fēng)平浪靜。 舅媽倒的那杯茶,從熱氣騰騰到漸漸冷卻,東勰碰都沒碰過一下。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舅舅背著手焦躁地在客廳里來回踱步。而舅媽此時也坐在對面,把杯子反復(fù)拿起又放下。 “糊涂啊你!”舅舅指著外甥的食指上下癲動,厲聲地說,“你爸他再怎么有錯,還輪得到兒子跟老子動手?!” “你小點聲吧?!本藡尠欀碱^揉著太陽xue也嚷起來,“這不也沒出大事嗎?” 舅舅把眼睛瞪得錚亮,同時聲調(diào)又抬高了八度:“還沒出什么事兒?打死才叫出事?他老子差點讓兒子打死,傳出去咱們家成什么了!” 東勰“騰”地從沙發(fā)里站起來,臉紅脖子粗地吼:“他把我媽眼睛弄瞎了!你沒看見嗎?!” 舅舅氣得渾身亂顫,他沒想到這個從小乖到大的外甥有一天會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講話,“你打算讓我怎么辦?把他眼睛也扎瞎一只?!” 舅媽此時也站起來:“東東,你錯怪舅舅了。你媽出事兒以后,你舅舅第一個去找你爸拼命,要不然你以為你爸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東勰不耐煩地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他不想沿著這個話題沒完沒了地糾纏:“我要讓我媽跟他離婚?!?/br> “不行?!本司藬蒯斀罔F地打斷他,“這么大的事,不能由著性子來!” “非得等我媽死在他手里?” “有我在,他不敢?!?/br> 東勰冷笑:“不敢?從小到大他打了我媽多少回,哪一回你不在?哪一回他不敢?” 舅舅突然怔住了,沒有想到在外甥的眼里,自己這個舅舅竟然都當(dāng)?shù)眠@么失職。他一心想要維持這個大家不讓它散掉,可是竟然招來外甥這么大的怨懟。東勰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可以對他自己的父親揮拳頭,但是他不應(yīng)該遷怒于舅舅。舅舅迂腐、固執(zhí)、有官僚做派,但是他對自己和母親的疼愛是真的,他比嚴(yán)洪更配得上得到父親般的尊重。 舅舅頹然坐到沙發(fā)里,身體佝僂著,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很多。他緩緩地抬頭看著外甥的臉,說:“東東,舅舅問你,要是你爸和你媽真的離婚了,你打算讓她去哪里?” “我?guī)覌屪??!睎|勰想也不想。 舅舅無奈地笑了,他搖了搖頭,“走去哪?上海嗎?讓你媽去和你擠一個小房間,每天早上去和你其他的室友一起搶廁所?你連你自己都養(yǎng)不活,到了上海你怎么養(yǎng)活她?” 東勰沉默了,因為他知道舅舅的顧慮是對的。自己的沖動和豪邁解決不了橫在眼前的現(xiàn)實問題??墒撬衷趺囱郾牨牭乜粗赣H繼續(xù)生活在這個牢坑里? “還有你奶奶呢?”舅舅繼續(xù)問,“她歲數(shù)這么大,能接受兒子離婚嗎?萬一血壓一高出點什么事,你和你媽得后悔一輩子!再說,離婚以后誰照顧她?你爸那個德行能照顧好她?”舅舅把手搭在外甥的脖頸上,看著他垂著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這個為了自己的母親,幾個小時前差點把父親活活打死的人,其實說到底還是個孩子,所以其他的話他也不忍心再說了。 從舅舅家回到醫(yī)院已經(jīng)夜里了。東勰沒有上樓,就坐在花壇的石凳上。他感到自己渾身酸軟如泥,手腳都提不起力氣。這是他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厭惡自己的家,以前他只是厭惡嚴(yán)洪這個人,但現(xiàn)在他厭惡自己的家。這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沼澤,沼澤下面是腐朽植物盤根錯節(jié)的藤蔓,它們相互纏繞彼此嵌套,你永遠(yuǎn)沒有辦法把其中的一根拯救出來。不僅如此,它們還要竭盡全力地絞殺每一個試圖逃離這里的背叛者——他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歲末的夜晚更深露重,東勰就這樣和那片由濃轉(zhuǎn)淡的夜空廝守了一宿。 手術(shù)保住了母親的左眼,但從此以后,所有的事物落在她左邊的瞳孔里,就只剩下了茫然的光亮和一圈潦草的輪廓。這樣的眼珠其實已經(jīng)和裝飾物沒有區(qū)別了,它存在就是為了讓左邊的眼眶不至于以一個恐怖的黑洞示人。 紗布拆下來的那一刻,東勰的心臟狠狠地揪起來。他拒絕承認(rèn)這恐怖的灰白色珠子是母親的眼睛,拒絕承認(rèn)這是一只對自己從幼年到成人每一個成長點滴都傾注了愛意的眼睛。從此往后,所有微妙的情感,都將在漆黑的墨鏡背后銷聲匿跡。那里再也不負(fù)責(zé)為心靈充當(dāng)窗戶,再也無法窺到任何聲息,那里從此萬籟俱寂。 過年的頭幾天,母親執(zhí)意要搬回自己家。自從出院以來,東勰和母親在舅舅家里住了幾個月。搬走那天,舅媽掏心掏肺地苦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責(zé)怪自己作為“長嫂”的失職。她堅持把他們娘倆送到車站,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囑咐了無數(shù)次,把母子二人不過幾十公里的短途告別得格外沉重。 東勰沉默著把箱子搬上搬下,故意走在最后面。一路上,他都在耐著性子聽身邊的兩個女人長吁短嘆。母親往往就會在這個時候感慨起自己的命運,甚至代替所有的女人感慨命運。 “媽你別哭了。”東勰說,他很想說“哭有什么用?”但還是咽了回去,把抱怨換成了一句囑咐,“大夫說你眼睛不能哭?!?/br> “哭死了拉倒??匏懒苏梅Q了你那個死爹的心。他巴不得我早點死,好把那個野狐貍弄家里來!”她把一連串的“死”字狠狠地嚼爛。好像她每說一次,心里的那對jian夫yin婦就如愿以償?shù)厮郎弦淮巍?/br> 東勰已經(jīng)無從統(tǒng)計,從小到大母親當(dāng)著自己的面說過多少次類似的話。所有她無力化解的怨恨和不甘,都會以這樣痛苦的方式變成詛咒,既詛咒著他的父親,也詛咒著他的童年。每次聽到這些,東勰都只好沉默。小時候他是不知道該拿這些話怎么辦,而現(xiàn)在,他是不知道該拿執(zhí)迷不悟的母親怎么辦。無能為力的感覺換湯不換藥,沒有一刻不讓他絕望和難堪。 直到大年三十,嚴(yán)洪都沒有露面,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嚴(yán)洪不在家讓所有人都輕松不少。母親是這么對自己的婆婆解釋丈夫的缺席的,她說嚴(yán)洪去外地考察項目了,過年回不來。反正在嚴(yán)洪口中,總有沒完沒了的大項目等著他考察,久而久之也沒人去在意是真是假。 東勰的奶奶是個非常讓人省心的老人,耳朵不好,再粗糙的謊話她都相信。東勰有時很羨慕奶奶這一官能障礙,省心,能少接收不少讓人折壽的煩心事。奶奶“哦”了一聲,沒再細(xì)問,就像當(dāng)初她相信兒媳婦的眼睛是單位裝修時被意外弄傷的一樣。 年三十那天,嚴(yán)家的另外兩個兒子,也就是東勰的二叔和小叔都拖家?guī)Э诘貜耐獾刳s了回來。突然增加了六口人,讓這個原本面積就不大的小家變得更加擁擠。所有人看到母親的左眼時都表達(dá)了無比的震驚和惋惜,尤其是小嬸,甚至還大呼小叫地痛灑了幾滴眼淚。 于是母親不得不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所有人說明自己的單位是如何的不靠譜,施工方是如何的不小心,自己又是如何的幸運僅僅讓那顆飛來的釘子劃傷了眼睛而不是釘進(jìn)自己的腦袋里。這還了得,這得算工傷!那可不?公司給賠償金了沒?二嬸和小嬸一左一右挽著她們大嫂的胳膊,這不幸中的萬幸讓三個女人迅速放棄了過往的恩怨緊密地團(tuán)結(jié)起來。東勰默默地走開了,他沒有辦法繼續(xù)聽母親聲情并茂地補充那些并不存在的細(xì)節(jié)。都說家丑不可外揚,原來這些同根同源的親人也早就變成了必須回避家丑的外人。 “哥哥,你怎么了?”嚴(yán)東玥走上來,熟練地猴住東勰的脖子,“你怎么見了我一點也不高興呢?” 東勰朝堂妹的腮上不客氣地捏了一把:“又嘟嘴,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這樣很傻?!?/br> 三個兄妹里,東勰和東玥的感情最好。小時候,他們的父母幾乎是同時把他們寄養(yǎng)在了奶奶家,他們就這樣成為了留守兒童。在與父母分別的整整八年里,兄妹倆分享著奶奶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和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八年以后,東勰的二叔終于在外地闖出了一片天地,而自己的父親則一事無成回來繼續(xù)啃老。兩個孩子在八年前被迫和自己的父母分開,而八年后又被迫和自己的手足分開。東玥的個性和二叔很像,熱情開朗,對誰都不設(shè)防。這一點和他們最小的弟弟東晨截然相反。 “怎么?沒有把小男友帶回來過年呀?”東勰故意逗她。 “哥哥!”東玥的聲音七拐八拐,“你小聲點。我還沒跟我媽說!” “怕什么怕,又不是偷情。”東勰不屑一顧,東玥動不動就大驚小怪這點簡直和二嬸如出一轍?!皷|晨呢?把他叫上,我?guī)銈兂鋈ネ??!?/br> “大過年的上哪玩去,打麻將都三缺一?!眒eimei有些犯懶,其實他是想縮在沙發(fā)里跟她的小男友聊微信?!霸僬f,東晨現(xiàn)在可忙了,他今年不是考上南開了嗎,小叔正帶著他在奶奶面前邀功呢?!睎|玥縮著脖子做了個鬼臉。 東勰照著meimei的后腦勺拍了一下:“胡說些什么,東晨考上南開是好事兒啊?!?/br> “考就考唄?!睎|玥又把嘴巴嘟起來,“那也不至于到處去展覽吧?你沒看見小叔小嬸,見誰跟誰講育兒經(jīng),恨不得從胎教講起?!?/br> 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的聚餐不能缺席,是東勰的爺爺在世時就定下的傳統(tǒng),年年如此。這個傳統(tǒng)是被嚴(yán)洪率先打破的。可是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原來他不在場,家反而更像家一點。 “你大哥這一陣子特別忙?!背燥埖臅r候母親認(rèn)真地回答小嬸的提問。怕人家不信似的,還把墨鏡都摘了下來。 東勰看了母親一眼,她正在殷勤周到地給座位上每個人添湯加水。 “年底通知的,說有個項目挺著急讓你哥去。我說什么項目不能等過完年再去,你哥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說也不聽?!蹦赣H干笑了兩聲。 大家只得忙陪了幾句“忙點好”,然后就把這個話題岔開了。誰也沒有興趣對別人家的事情刨根問底。對于一年回來一次,一次只呆兩三天的他們來說,只要老母親身體硬朗,精神狀態(tài)不錯,犯不著去搞清楚發(fā)生在這個家里的每一樁事。 吃完年夜飯,一大家子人圍著奶奶噓寒問暖。一大家子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與自己的母親或婆婆或奶奶分離了一年之久,他們恨不得趁這個時候把虧欠的孝順都補上,順便給接下來長達(dá)一年的再次分離留出些富余。東勰看到只有母親一個人留在廚房洗一大家子的碗。 東勰看著那個在水池旁邊忙碌的背影,肩膀隨著手臂的發(fā)力有節(jié)奏地輕微聳動。說不清楚為什么,他就是知道此刻母親在哭,而且根本用不著走近求證。東勰把勸母親離婚的話咽回肚子,其實不需要再勸什么了,母親已經(jīng)用行動把那些未及出口的逆耳忠言一句一句都駁回了。她會不知道嚴(yán)洪在哪?她會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此時此刻跟誰在一塊?可知道了又如何?就算她明知道另一個女人收了她丈夫的魂兒,明知道讓她cao了一輩子心的男人此時正在另一個女人那里逍遙快活,她還是想都沒想就在親戚面前成全了他的臉面。 東勰終于知道自己其實錯怪了舅舅,阻止母親離婚的根本不是舅舅,一個人若真是鐵了心,是任憑誰也攔不住的??墒侨粢屇赣H的心變成鋼鐵,恐怕再瞎一只眼睛也不夠。 大年初三的早上,東勰拖著他那只摔斷了一條腿的箱子飛回了上海。本來這次回家,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讓母親和嚴(yán)洪離婚的,可是他低估了事情的復(fù)雜程度。糾纏了二十多年的兩個人,恩怨情仇早就不是一紙離婚證書能夠裁斷清楚的。何況以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條件,確實無法不計成本地帶著母親說走就走。 嚴(yán)洪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東勰沒有辦法當(dāng)面警告他善待母親,所以他只好拜托舅舅和小姨幫忙照看。這下沒有人再逼著他把上海的工作辭掉回家守著父母了,自從上次他在醫(yī)院里把花盆砸在父親的頭上之后,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也都如夢初醒,原來這個從小性情乖巧的孩子還有這么乖戾的另外一面,要是繼續(xù)任由這樣一對父子同住一個屋檐下,早晚會出大事。 廣播里正在用不帶任何感情的官腔播報著安全須知,空姐站在過道里笑意盈盈地為乘客們演示氧氣罩的使用方法。東勰拿出手機,迅速地發(fā)了條消息:“上飛機了,呆會兒見?!彼⒅聊坏攘艘粫海⑿艣]有任何回應(yīng),他關(guān)了機。 很難說他如此匆忙地想要飛回上海,究竟是受了哪一種外力的影響——究竟是來自家里的推力,還是遠(yuǎn)在上海的某個人的拉力。自從上次在機場的那一晚之后,他覺得有些東西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變化了。覃嘉穆這三個字開始頻繁地、不經(jīng)意地溜到他的腦子里,引得他自己和自己猜謎。 在回家的這幾個月里,他開始去猜想覃嘉穆每天自己一個人會做些什么、在酒吧里會碰到哪些人;在意自己發(fā)出的每一條消息未能及時得到回復(fù)的原因。他一次次打開“索多瑪”,天南海北的帥哥引不起他的興趣,反倒是嘉穆的賬號是否顯示在線更讓他在意。然后,他便自我折磨地開始一番推理:既然2分鐘前他還使用過這個軟件,為什么沒有回復(fù)我10分鐘前發(fā)的微信消息......諸如此類。他必須得承認(rèn),每一個關(guān)于此人的起心動念,都開始讓他的心里草長鶯飛。 大年初三的虹橋機場人出奇的少。東勰下了飛機直奔南出口的星巴克,覃嘉穆早早就等在了那里。 “不是跟你說別來接我嗎?”東勰的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愉快,“我又不是不認(rèn)識路?”他眉飛色舞地說。 “反正也沒事,難得出來逛逛?!?/br> 事實上街面上根本沒什么可逛的,沒幾家店開門,商場也都大多空空如也,只有一家樂器行在一排緊閉的大門中孤零零地營著業(yè)。嘉穆說想要進(jìn)去看看,東勰把大拇指朝店門一豎,“走!” 走進(jìn)店里,最先看到的就是整整齊齊掛滿左右兩面墻的吉他。老板是一個梳著馬尾辮蓄著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他有著藝術(shù)家的裝扮、藝術(shù)家的氣息、藝術(shù)家特有的懷才不遇的神情,見到客人進(jìn)門也不招呼,只是點了點頭,然后仍舊自顧自地擦拭著手里那把泛舊的木吉他。嘉穆緩緩朝店里踱著步子,目光細(xì)細(xì)地拂過墻上一把把嶄新的樂器,如同在欣賞博物館里陳列的藏品。東勰拖著斷了一條腿的箱子跟在他身后,東看看西瞅瞅,這些樂器在他眼里都長一個樣。 嘉穆這時眼里一閃,目光停在掛在里面最高處的一把紅木吉他上。 “老板,這把我可以試一下嗎?” “那把七千三?!崩习灏杨^懶洋洋地抬起來一下,很快又埋回去,好像那腦袋里灌滿了鉛,抬起來是個蠻花力氣的體力勞動。生意人的嗅覺十分敏銳,一下子就聞到了兩個窮人身上的寒酸味。 嘉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剛剛自己說錯了什么話,給人家造成了巨大的困擾。他正打算扭頭走,卻被東勰一把拽住胳膊。他聲音洪亮地質(zhì)問老板,難道他們的錢不是錢嗎?什么了不得的樂器這么金貴連看看都不能?老板把他沉重的頭重新又抬起來,眼皮耷拉下一半打量這兩個人,極不情愿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計走過來取下了那把紅木吉他。 嘉穆把吉他拿在手中,從琴頭到指板到琴箱,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幾個來回。老板話多了起來,“這是全單板的民謠吉他,琴箱看到了伐?面板是一整塊加拿大紅松做的。這把吉他放在店里很久了,要不是過年店里客人少,少一萬我是說什么也不賣的?!?/br> 嘉穆隨意試了幾個音,連連點頭,接著就和老板海聊起來。東勰很少見他有這么多話說,與平時判若兩人。他們聊吉他的品牌、聊音質(zhì)、聊做工、聊材料的產(chǎn)地、聊掃弦、聊泛音......東勰一句也聽不懂,只覺得此刻這個侃侃而談的男孩子簡直是在發(fā)光,而自己早就看入了迷。 嘉穆的手指又開始跳動起來,指法變得復(fù)雜,讓人眼花繚亂,一陣熟悉的音樂從他指尖盛放出來,不守規(guī)矩卻十分動聽。東勰發(fā)現(xiàn)只要音樂一響起,嘉穆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仿佛那些旋律突然注入到他體內(nèi),代替了他原本的靈魂。 東勰問老板最低多少錢肯賣。老板想了想,說:“你們要是誠心拿,給七千?!?/br> 嘉穆的演奏應(yīng)聲而止,他恭敬地把吉他遞還給了老板,連說了幾句再看看,隨后拉著東勰就往外走。 “瘋了吧?!奔文抡f。 “問問怕什么,”東勰笑嘻嘻的,“說不定還能便宜?!?/br> “便宜也不買?!?/br> 東勰欲言又止,“我送你”三個字幾乎到了嘴邊,可是卻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上一次的機票錢都還沒還給人家,實在沒有富余的豪邁去贈送如此昂貴的禮物。東勰跟著嘉穆走出樂器行,走到門口時看到前臺桌子上放著一沓名片,他用眼神征求老板的同意,老板探了探下巴,意思是隨便拿,于是他趁嘉穆不注意悄悄取了一張。他心想,遲早有一天他要回來買下這把吉他送到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