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事情，心情變得不是很好的時候，顧平生總能來到這個夢境中，看到那位散漫到似乎不把誰都放在眼里、卻又會在他傾述煩惱時耐心傾聽的觀眾。

    在這個夢境中，顧平生有著清醒的意識，他發(fā)現(xiàn)兩側(cè)濃霧比起上次見到的時候還要洶涌，具體表現(xiàn)為走廊逼仄了許多，這讓他走在路上的時候，需要小心不去觸碰到旁邊濃郁的黑霧。

    這一切不同尋常的現(xiàn)象，讓顧平生心里騰升出不好的預(yù)感，他加快腳步，朝光亮的盡頭飛奔過去。

    盡頭處，還是那扇銹跡斑斑的門，門上鐫刻著黑色的十字架。

    顧平生握住門把手，想看看刑野是不是在房間里面，豈料黑十字架下面的烈火突然從門上躥了出來，熊熊地燃燒著。

    周圍變得灼熱而又扭曲，顧平生眼睜睜看著黑十字架在烈火的焚燒中咔嚓一裂，本就搖搖欲墜的黑色碎片，像是落雨一樣，紛紛掉落在兇猛的火焰中，逐漸沒有了十字架的形狀。

    顧平生覺得自己看著的不是十字架，而是刑野，掉落的黑色碎片就是刑野的肢體。

    不知道什么原因作祟，可能是因為那些火焰，對方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意識到這一點，顧平生的心臟突然變得揪心疼痛，想也沒想的，他伸出手探入火焰，死死地抓住了十字架的最后一點部分！

    顧平生驚醒了過來，出了一身冷汗。

    他旁邊橫躺著一個黑色的身影，顧平生啪的一聲將床頭柜上的燈給打開，在驟然亮起的燈光中，果不其然，看到了熟悉的男人。

    刑野瞧見他，單手支著下顎，用懶洋洋的語調(diào)揮手打了一個招呼：“喲，小顧老師?！?/br>
    顧平生：“……”

    刑野這次出去收獲不少，這讓他講話的語調(diào)里都染上了一絲雀躍，笑著和顧平生分享道：“你一定想不到我這次出去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東西，說出來可以嚇你一大跳?！?/br>
    顧平生深吸一口氣，不答話，單手蓋著眼睛。

    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刑野疑惑地挑了下眉頭，湊過去。

    “怎么了小顧老師？”刑野尾音上挑，孜孜不倦地叫他，“小顧老師，小顧老師，做噩夢了？”

    似乎是覺得他太過于煩人，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出去，揪住了刑野的衣領(lǐng)。

    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刑野只來得及微微睜大了眼睛，就被衣領(lǐng)上猛然的力道給按在了床鋪上。

    現(xiàn)如今，顧平生的身體幾乎融會了神像所有的力量，使得刑野的背撞上床的時候，還有那么一點痛。

    形勢斗轉(zhuǎn)，一上一下。

    兩相對峙之間，刑野先反應(yīng)了過來，幽幽地回望過去：“冷不丁來這么猛的，我可吃不消啊，小顧老師?！?/br>
    顧平生一個字都沒說，眸里泛著凜冽金光，只是對望著，都能感覺到人身上的無邊威勢。

    刑野總算是后知后覺：這是生氣了？

    他有點困惑，最近都在外面，也沒逗過他家小顧老師，怎么就氣成這樣了。

    好在顧平生沒有和他打啞謎，咬著后槽牙問他：“你是不是要消失了？”

    刑野心臟猛一咯噔。

    他意識到顧平生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顧平生察言觀色，幾乎在刑野的面色出現(xiàn)遲疑的剎那間，金色的光芒就似河流一樣從指尖傾瀉出來，滲入刑野的身體中，摸著內(nèi)部各處仔細(xì)而迅猛地檢查傷勢。

    刑野猝不及防，當(dāng)即就是一哆嗦。

    金色光芒雖然不會傷害他，但也帶來了橫沖直撞的沖擊力，刑野差點繃不住自己從容不迫的表情。

    黑暗物質(zhì)直接就炸開了，像是一團(tuán)蓬松的，狼狽地將身體里的金色光芒給推了出來。

    刑野本人也是一抬手臂，卡著顧平生的前胸把人抵死在墻上，紅暈爬滿耳朵根，只是黑暗中不是那么的明顯。

    帶著一股氣勢洶洶的惱意，他咬牙切齒道：“顧老師，你最好對自己的非禮行為有個合理的解釋?！?/br>
    顧平生雙手抓住他堅實有力的臂膀，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刑野。

    現(xiàn)在的他要掙脫刑野的束縛，很容易，甚至一腳可以把刑野踹墻上，因為刑野肯定想不到他會這么做。

    但是他沒動。

    只是手指尖在抖，兩只手也在抖。

    抖得刑野壓住他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地松了。

    顧平生再次啟唇，每一個字都下了重音：“你是不是要消失了，刑野，告訴我?！?/br>
    刑野默了默，然后悠悠地嘆了口氣：“是人都有生老病死，這是無法逃避的問題?！?/br>
    “但我又不是人?！?/br>
    刑野寬掌握住顧平生顫抖不停的指尖，輕輕拍撫，抬眸的一刻，總是蘊(yùn)含著戲謔笑意的眼里，盡是道不明的鮮活?！皼]準(zhǔn)今后你走了，我都還在呢？”

    顧平生忍了又忍，沒忍住，給了他一腳：“你咒誰？”

    刑野在床上翻了個身，懶懶地靠在墻上說：“誰莫名其妙發(fā)脾氣就咒誰，再說了，活著又不一定是好事，特別是一個人活著的時候?！?/br>
    顧平生聽到吊兒郎當(dāng)?shù)目谖牵钌羁此谎郏骸八阅阌涀×?，如果你敢把我一個人留下，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把你從地獄里拽回來?！?/br>
    刑野單手撐起下顎，歪頭看他，沒一會兒笑著作勢道：“嘖嘖嘖，今晚的小顧老師可不得了，霸道死我了?！?/br>
    顧平生：“……”

    往日的涵養(yǎng)破功了。

    這世上、怎么就有、這么陰陽怪氣的人存在？

    活到這么大，沒被打死算奇跡了。

    言歸正傳，顧平生揉著脹痛的額角：“你說這次出去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刑野沒有直接回答他。

    顧平生看著他像一只矯健的貓兒一樣翻身下床，踏著優(yōu)雅輕盈的步子，在房子里面這兒瞅瞅，那兒翻翻，最后眼睛唰地一亮，從牛奶箱子里拿出兩盒甜牛奶。

    看著遞到面前的甜牛奶，顧平生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倒挺會借花獻(xiàn)佛?！?/br>
    刑野舉起了牛奶盒子。

    顧平生不想理他，架不住人連著喊他小顧老師，沒法，也舉起牛奶盒子跟人碰了個杯。

    對碰的時候刑野揚(yáng)聲說了句“干杯”。

    還挺有儀式感。

    喝完了半盒牛奶，刑野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第一件事，想必你也發(fā)現(xiàn)了，你的記憶有問題，我的記憶也是?！?/br>
    說著，他的口吻幽深了許多，瞥向顧平生道：“在我的記憶里，你不該知道哀寂夜的存在?！?/br>
    顧平生了然，難怪刑野一直沒有問哀寂夜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是琢磨這些去了。

    他掩去自己并沒有想起哀寂夜的些許心虛，等著刑野的下文。

    刑野道：“第二件事，我看了很久，你的眼鏡是不是該換了？”

    顧平生：“？”

    顧平生：“第一件事就說完了？”

    他兩記憶都不對勁，然后呢？

    刑野根本不覺得有什么問題，撩起一邊眼簾：“記憶不對勁，或許以后慢慢就想起來了，有什么可著急的?！?/br>
    顧平生：“……”

    他覺得刑野剛才在敷衍他，就是沒有證據(jù)。

    不過刑野還真不是敷衍，他指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我失憶的原因還沒找著，你的話很好猜，吸取部分力量的當(dāng)天你就想起來了一些東西，這意味著你的記憶和失去的力量有關(guān)，找回你的力量，就能夠找回記憶?！?/br>
    他的話和顧平生的猜測不謀而合，略作沉吟之后，又看見刑野朝他伸出了手：“說回第二件事，眼鏡給我看看?！?/br>
    顧平生不疑有他，將眼鏡取下，交給了刑野。

    摘下眼鏡的那一刻，細(xì)長的鏡框撩開散碎的發(fā)絲，顧平生整個人都渾然一變，好似蒙塵珍寶經(jīng)由清泉的洗滌，綻放出了原本蓬勃耀眼的光輝，讓人心生神往，又易起貪念。

    刑野將這一幕收納眼底，不由自主地擺弄了兩下手里的眼鏡。

    上次道家村給顧平生摘眼鏡的時候他就有種奇怪的感覺，現(xiàn)在倒可以肯定了。

    這副金絲無框眼鏡不是普通的眼鏡，而是可以幫顧平生隱匿自身的道具，差點連他都被糊弄過去。

    只是奇怪的是，凝聚這副眼鏡的黑暗物質(zhì)怎么那么熟悉，好似出自他的手筆？

    ……嘖。

    刑野想到了一種可能，沒準(zhǔn)還真是他做的，只不過記憶出問題給忘了。

    顧平生的力量特殊，容易受到任何人的覬覦，道具損耗過度，才漸漸有些壓不住這力量外泄。刑野順著手感，輕車熟路地修復(fù)了這副眼鏡。

    等到黑暗物質(zhì)散去，顧平生正要伸手去拿眼鏡，刑野先一步將眼鏡舉起。

    看著人托著眼鏡架的指尖，顧平生極其熟稔自然地將腦袋探了過去，讓刑野為他戴上了這副眼鏡。

    當(dāng)眼鏡架上顧平生耳朵的那一刻，兩人眼里都浮現(xiàn)出輕微的失神。

    但雙方都很默契地將這一抹無來由的心動給忽略了過去。

    刑野道：“以及第三件事，你該變強(qiáng)了，小顧老師。”

    刑野不會告訴顧平生，他這次去，給伊甸園找了很大的麻煩，關(guān)于確認(rèn)顧平生是否存活的申請也通通被他攔下，沒能向伊甸園內(nèi)的主端腦上傳。

    真正的危險還未嗅到蛋糕的香味，中高層上流人士在假象中歌舞升平，底層的鷹犬在忙著收拾亂攤子。

    所以至少有較長的一段時間，顧平生會很安全。

    ……至少，在他離開之前，沒有人能傷到顧平生。

    刑野在顧平生逐漸認(rèn)真的神情中，懶懶地說道：“在新的麻煩找上門來之前，你至少得徹底磨合完神像里的力量，然后，再找到屬于這一部分的力量?！?/br>
    說罷，刑野伸出手來，兩指相并，在顧平生的唇上示意般地輕點了一下。

    次日。

    找陶軍和其他老師說明了一下情況，再安排好一切之后，顧平生走出了校門。

    刑野站在路邊等著他，微一抬手，眼前的大霧便自動分離開，兩人一路走了進(jìn)去。

    在迷霧的盡頭，是一座被孤立在海面上的小島。

    顧平生看著底下洶涌的海浪，不知道該怎么下腳，刑野拉住了他的手，往前一踏步。

    下一刻，他們出現(xiàn)在了小島唯一的建筑物前。

    海浪拍打著礁石，凌空綻放出一簇雪白的浪花，潮浪聲千響不絕，洶涌怒嚎。海鷗盤旋于空寂的上空，發(fā)出低轉(zhuǎn)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