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雖然一直都是在同間學校，但我如果下了決心不要見到安宰彥任何一眼，這件事依然會無比簡單。

    我的教室在四樓，正規(guī)的課表上沒有他的課，而他在的辦公室是全校最偏遠的，我如果不主動去體衛(wèi)組找他，他也不可能會來四樓找我。

    何況他肯定也知道了，在他準備著他跟他青梅竹馬的訂婚宴的時候，我是怎么解決我跟他之間那些「謠言」的，事情才剛過去，他要挽留我也不會笨到選在校內(nèi)吧。

    說來搞笑，本來那「謠言」還真到讓人幾乎束手無策，結(jié)果不過一個晚上的時間，我跟他之間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謠言還真的成為了謠言。

    最后一堂由安宰彥代理的外師課，我這次該坐哪里呢？

    正著坐。我不想見他。側(cè)著坐。我連馀光中都不想有他。

    啊啊，我今天好像那個還來了，是什么時候注意到她來了呢？似乎是我爸打電話給我，跟我確認了我的英文能力大概落在哪里，他希望我申請留學，就讀國外的商學院，所以學測繁星指考特選什么的都和我沒有關(guān)係了。而那瞬間我腹痛得要死，也不清楚到底是這段期間多了個毛病，還是單純只是好朋友在作怪。

    越想越不舒服，想到那些事情就沒有一個讓我好受的。我這一次又換了個位置坐，在最前面拉了兩把背對白板的椅子，逕自坐下。

    游賜宇來了。他坐下。鐘響了。安宰彥進來了。我剛好不舒服了?？吭诹艘慌缘挠钨n宇肩上。

    此刻班上的其他人尷尬得要死，因為上個禮拜的今天他們才在討論我和安宰彥的謠言。

    我順便可以跟在場的所有人證明，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畫面才是真的。無聲中又闢謠了一次。

    而且，就算有的人才是那組照片里真正的主角，他也無法當作他沒看見。

    同時，我也忽略了游賜宇在那之后隨著每一次的逢場作戲，眼中越來越黯淡的傲然意氣；接受了他每一次溫柔笑著時，藏在嘴角的妥協(xié)與配合。

    然而在我高興地笑了以后，他眼底共感的情緒卻也是真的，讓我選擇相信了他是真正的快樂。

    *

    升上了高三之后，我儘管還是跟其他同學一樣倒數(shù)大考的來臨，但整個人的讀書方針不免有些調(diào)改。除了要顧及在校的平均成績表現(xiàn)，也還要籌備其他的留學相關(guān)考試。

    在我以為我的生活正要一步步轉(zhuǎn)好的時候，好死不死，在考試的前一天，我發(fā)高燒了。

    我當下心態(tài)簡直炸了，前一天，前一天耶，別人都在寫題累積手感的同時，我在戰(zhàn)爭吹起號角的前一刻就滑鐵盧了，甚至連明天能不能去考試都不知道，就算去考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失常，誰能接受這樣子的結(jié)果啊？

    我虛弱地躺在床上，感嘆自己多災多難的同時，也委屈得快要哭了出來。

    我都已經(jīng)接受了要去做原本不在我夢想里的事情了，怎么還是會碰到這種垃圾事啊。

    我到底有什么事是順利的啊，根本沒有啊。

    只不過是前幾天的事，我一時興起問了問游賜宇。

    畢竟都高三上了，他再沒有目標也不太可能吧？所以我問他想要當什么。

    他擁懶地靠在椅子上，桌上竟然放著翻到一半的生物學，手機螢幕上呈現(xiàn)的游戲畫面暫停。他沉默了一陣，才跟我說兩個字：「從醫(yī)?！?/br>
    我略感意外，可是好像也沒什么好意外的，這年頭二類組榜首都有可能讀醫(yī)學系了，他跑去讀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吧。

    可是就是哪里說不出來的怪異感不斷在侵蝕著我的思考，而在腦海里持續(xù)翻找著卻也都找不出病因。

    既然如此，他將來肯定是在醫(yī)界順風順水的人物，我在這種生病的情況下找他也沒什么好不對的。而且我也就只能找他了。

    不然還能找誰啊，都是一群擅自決定我未來的垃圾。

    幾個月過去了，想起了好久好久沒講過半句話的安宰彥，左胸口還是會一抽一抽地疼。

    既然面都躲著不見的話，他也就不會動搖了吧。好好走你的紅毯吧。算算日子，至少兩年內(nèi)會公證吧，不然訂個屁婚啊。

    反正是在國外就認識的青梅，跑到國外辦婚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最初相識但沒有相愛還是走上了紅毯的地方，聽起來多有故事性多浪漫；而且也有可能，在我跟他零交集的這幾個月間，他也早就把我從心里割捨徹底換一個人了。

    我撐著疲憊無力的身體，幾乎要虛脫了的走下床拿起手機，滑開了通訊紀錄上最上方的那一支電話——為了防止不知情的人覺得奇怪，四月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將通訊人名字那三個字的「游賜宇」，改成了另外三個字。

    一開始覺得很不習慣，但后來也漸漸接受了，反正于我于他都很清楚這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欸……」開口后才發(fā)現(xiàn)我鼻音很重。

    「你感冒了？」

    「你好適合去耳鼻喉科啊，這樣子都知道……欸，游賜宇，我明天要考試了，可是我發(fā)燒了?！拱堰@幾個字說完，我又想哭了。到底搞什么啊，考試前一天而已，為什么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得在我身上輪一遍啊。

    「那我馬上去你那里。你要去看病嗎？」

    我在電話這端很委屈地搖了搖頭，雖然我并沒有力氣，而他也看不見?！覆灰灰?。我沒有力氣動，我只想待在家里。退燒藥我剛剛吃了，現(xiàn)在好想好想睡，也好想好想要你陪我……我快要死了。」

    「……別凈說那么不吉利的話，」他在電話那端輕輕嘆了聲，語氣還是很溫柔，「嗯，我過去，但你要有力氣下樓開門喔?！?/br>
    在門口等到了游賜宇以后，我半故意地在門完全打開后的那瞬間，任性地倒在了他身上。

    他習慣似了的接住了我，「我扶你吧。早餐吃了嗎？」

    我在他懷中用力搖頭，逕自說著同樣白目的話：「還沒……我要死了，死了還吃什么早餐，給閻羅王請客嗎?！?/br>
    「別把力氣浪費在講這種話上?！?/br>
    我抽了抽鼻子，「我死的那天我該怎么辦啊，我想要的事情都沒有達成……啊，但我現(xiàn)在真的就跟死了差不多啊，我明天要考試耶，到底搞什么啊……」

    他把我安置在沙發(fā)上，毛毯、退熱貼、溫度計一氣呵成。我就說了他很適合照顧人。

    就是退熱貼真的好冰好冰就是了。

    他很兇：「你現(xiàn)在開始不要講話?！?/br>
    我鼓了鼓嘴，拿掉了嘴里的溫度計。

    「你真的，真的在當了我男朋友之后對我越來越兇了，管什么都好嚴，交往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br>
    「誰你男朋友了？你不要逃避現(xiàn)實自己說服自己暈船?！刮覜]有去細聽他這句話之下的其他情緒。

    我哼了聲，「反正大家都這么認為，我哪里說錯了?！?/br>
    天涯何處不是岸，暈船又不會死……

    于是他把溫度計又塞回了我嘴巴里。

    氣欸。

    「警告你，我是病患喔，你再對我兇我真的會氣到死掉！」知道他討厭我說死那個字，我就一直一直講，「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再兇我我就要死了……」

    他終于認命地把沒有用的溫度計放在一邊。

    「……小公主，你別耍脾氣了好不好，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過，但你最需要的是休息。現(xiàn)在需要休息?！?/br>
    「啊你要我怎么樣發(fā)洩嘛……本來信誓旦旦會到手中的東西都丟失了，我到底在干嘛?！?/br>
    我拉起毛毯蓋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我看見了游賜宇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似乎還有什么想說的。但他沒有資格安慰我。

    他跟我不一樣，他可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人，我要花好幾年去實現(xiàn)的醫(yī)師夢，他一時興起就可以到岸了。

    他又怎么有辦法用我的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理解我的感受。他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吧。一兩口也得吃。」

    因為也稱不上是完全沒有食慾，我點了點頭。

    「噢……那你等下在旁邊念單字跟片語給我聽好不好？如果我明天運氣夠好，可以拖著這身體去考試的話——」

    我話還沒說完，我就知道，游賜宇果然不是跟我同個世界的人，他打斷了我：「你現(xiàn)在別想著讀書了好不好，你身體都這樣子了，可以先好好休息嗎？之后的我們再想想辦法，嗯？」

    別讀書了……先休息……之后再想辦法……

    我明天的考試攸關(guān)我的人生啊，你這怎么下棋都會走到終點的人，怎么有辦法理解我？

    你怎么有辦法對我說這種話，原來你跟那些人通通都一樣啊。

    「我又……我又不是你，」我咬牙切齒，「我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可以讓那個家肯定我了，我終于可以不用是他們眼中的透明人了……就算完全打亂了我的計劃好了，我也是很想考上他們會認可我的學校??！」

    「小公主……」

    「哪里像你啊，不需要任何計畫、不需要特意去追尋任何夢想，隨隨便便就能達成自己的目標了，連臨時起意的事情都能輕輕松松做到，你能夠理解我什么，」我抓著毛毯的手不自覺地攫緊，「你知道為了你前幾天輕描淡寫的『從醫(yī)』那兩個字，在我爸、在所有人替我決定好未來的一切之前，我做了多少年的努力嗎？」

    在眼眶內(nèi)醞釀良久的眼淚終于飆了出來，我怒瞪著找不到措辭回話的游賜宇。

    「你不會明白從小到大都不如人的感受，被討厭也好、被喜歡也好、被無視也罷，我永遠都被人壓了一頭，怎么可能像你那樣隨心所欲啊？」

    唯一一個可以跟我在家庭問題上感到共鳴的人，早就已經(jīng)不在了。

    那個人死在了他十七歲與我的承諾里。我對他懷揣著的那些什么，似乎也都遺留在了那一年。

    我第一次看見了游賜宇手足無措的樣子。但當時的我根本無暇注意。

    「……抱歉。是我沒有想到這些。我先把早餐打理好，弄好后就照著你說的做，嗯？」

    「隨便你?！?/br>
    也許是因為這一次的衝突，再提起會太尷尬吧。此后直到畢業(yè)，我一次也沒問過他為什么未來會想要當醫(yī)生。

    我那時候就應該要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