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打架是在十四歲，不是小推小鬧開玩笑、而是嚴(yán)重到出動(dòng)警察。其實(shí)也不過是四年前的事，那次我在醫(yī)院躺了一個(gè)月，右腿都斷了。正值血?dú)夥絼偟哪昙o(jì)，聽到誰誰誰被別校打了，就興沖沖地跟著大伙去搭把手，球棒或木條都拿來砸，混亂之中我被撞倒，有人拿球棒砸我的膝蓋、小腿，我痛得說不出話，心里怕得不行，只顧著逃跑。狼狽地在荒地上爬，但是拖著一條腿爬不快，爬沒幾步，又被人拖回去打——

    再次醒來是在醫(yī)院，身旁沒有那群狐群狗黨，只有常常幫忙跑腿的棉花糖男孩李胖坐在一旁陪我，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瞬間我就明白了，那些平常稱兄道弟的，一旦出事了溜得比誰都快。說來好笑，我那時(shí)是用類似告白的語氣對李胖說：「既然你留下來了，那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吧，不離不棄，先絕交的是小狗?！?/br>
    李胖哭得更傷心了。至今我仍搞不懂他那時(shí)究竟是害怕還是太感動(dòng)。

    有了那次教訓(xùn)，從此我就對打架敬謝不敏，別的不說，光是回想起當(dāng)下的疼痛就會嚇得發(fā)抖，骨折復(fù)健也夠折磨人，醫(yī)院餐盒一聞到味道就想吐。我也因此被說過孬種，說我長得兇神惡煞，沒想到心里是個(gè)膽小的女娃娃，丟人現(xiàn)眼。對此，我已經(jīng)能夠不要臉地說：「對啊，我就俗辣，我怕痛，但是讓我心痛就沒差喔！」邊說邊對女孩們拋媚眼。

    某天李胖看著我右臉新鮮的巴掌，說這樣也好，他不用擔(dān)心我哪天橫尸街頭，比起被打死，不如就這樣被女孩子一輩子記恨死吧，四處留情的大蘿卜。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總是來來去去，比起許諾太遙遠(yuǎn)的未來，不如享受當(dāng)下嘛?！刮疫呎f，邊把煙蒂丟進(jìn)水溝蓋里。

    「那些男男女女里，就沒誰讓你真正牽腸掛肚過？」

    我沉默很久，最后慎重地看著他：「李胖，是你。」

    李胖又想哭了，我還是猜不透到底是太害怕還是太感動(dòng)？

    學(xué)校里有個(gè)女孩和我告白了，她叫心怡，艷麗漂亮，胸大腳長。隔壁的同桌說我真是走運(yùn)，來沒幾次學(xué)校就能被看上。我沒有拒絕那種美女的理由，我們順理成章開始交往，她有些蠻橫，但我無所謂，我對于身邊男男女女的個(gè)性不在意、也不好奇，只要喜歡我就行。

    曾有個(gè)男孩說過，我的內(nèi)心很寂寞，寂寞而不自知。

    他叫林松。

    林松是在我身邊待了最久的情人，他說話直爽，像顆溫暖明亮卻不燙人的小太陽。分隔兩地后，林松仍固定和我聯(lián)系，而我也沒提出要斷了這關(guān)係。直到某個(gè)晴空萬里的午后，林松稀松平常地打給我，說：「我早就知道，蘇千里，你不喜歡我，你只是需要我?！?/br>
    那時(shí)我沒來由地生氣，我明明不需要任何人，別自以為看穿我，現(xiàn)在想來那一定是我惱羞成怒了。我焦躁地回：「所以呢？要分手？」

    「要分手也等我他媽先罵完——我一開始就是被你這張帥臉欺騙！傻傻地把心都交出去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就是個(gè)沒心沒肺的混蛋。對，在你身邊的每個(gè)人肯定都這樣想過，想成為你生命中最特別的存在，你這個(gè)浪子就是有那種不羈的魅力，讓人想在你心底佔(zhàn)一席地，shuangma？但是我告訴你啊蘇千里，你的心是空的。你寂寞又空虛，你只是需要我的喜歡，來證明你是被需要的。你只是想要被人留住，但你又不愿付出真心給任何人，真他媽有夠自私——」

    那天下午林松罵了好久，罵到我的手機(jī)宣告沒電才結(jié)束，一字一句都戳在心窩。好笑的是，我們分手后反倒成為了朋友，我有時(shí)是真怕那張利嘴，字字誅心。即使我遠(yuǎn)在他鄉(xiāng)，都能感慨至少我還有這兩個(gè)摯友——李胖和林松。

    說回到心怡，心怡跟著我回家，爸媽今天不在家，心怡彎著腰脫下長襪、制服裙短的都要直逼腿根了，那畫面又辣又刺激。

    心怡也不是個(gè)扭捏的女生，她意有所指地勾我：「不邀請我去你房間坐坐？」

    我正要開口——

    小不點(diǎn)就出現(xiàn)在我們之間了。

    「我跟你介紹，我弟，叫他小灰就好。」

    心怡很快就被小灰的可愛收服，伸手想摸一把，但小灰畏畏縮縮地躲到我身后，他個(gè)頭連我腰都不到，還是太小。他抬頭看我：「哥哥。」

    「別怕，她是心怡姊姊，今天一起陪你玩好不好？」

    「??我只要哥哥?！?/br>
    「乖，聽話。以后心怡姊姊會常常來?！?/br>
    小不點(diǎn)賭氣般地跑進(jìn)房間了，我拿了些零食進(jìn)去，心怡附在我耳邊笑：「你弟太黏你了，我看別人家兄弟都不這樣的，沒打起來就萬幸了。你也是，一個(gè)勁地寵他，沒想到你眼神還可以這樣溫柔到快流出蜜啦。」

    溫柔？從來沒人這樣說過我，我可是經(jīng)常被說無情的。

    「奇怪嗎？」

    「不怪。你是好男人，我眼光真不錯(cuò)?！?/br>
    「感謝你的好眼光?！?/br>
    她故意學(xué)小灰喊我：「??哥哥。」

    男人都聽得出來那帶點(diǎn)調(diào)情的意圖，她笑得風(fēng)情萬種，換作從前我肯定直接撲上去。但我沒有，或許是小灰在場的緣故，我甚至對那聲哥哥有些牴觸。我只是笑罵：「叫什么哥哥，都把我叫老了！」

    那天小灰顯得興致缺缺，甚至是鬧小脾氣。后來我找個(gè)藉口送心怡出門，心怡站在門口穿鞋，笑盈盈地墊起腳尖，在我臉頰親一口。說：「好哥哥，明天見?！?/br>
    我牽著小灰回房間：「現(xiàn)在可以說說你為什么不開心了？」

    小灰縮成一團(tuán)，把臉埋進(jìn)膝蓋里，聲音悶悶的：「不說。」

    「我們約好要誠實(shí)的？」

    「??」

    「你不說，也不和姊姊玩，也不看我，怎么這么不乖。」

    小灰還是不肯抬頭，像在賭氣。

    「你如果一直這么不乖，我就不要你了?！?/br>
    話音剛落，小灰「哇——」地一聲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哭得那么傷心，那雙荒蕪的灰眸活過來了，有情緒了，卻是滿溢而出的悲傷。他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我慌張地抱住他，像抱一只風(fēng)浪中搖搖欲墜的小船。

    「不哭不哭！我亂說的，不會丟下你，我發(fā)誓一輩子都不丟下你！」

    他哭得一抽一噎，可憐極了，十指緊緊抓著我的制服，全都抓皺了也不愿放手。

    原來如此，這是他的夢魘，害怕自己隨時(shí)隨地被丟掉，他是無法決定命運(yùn)的小可憐。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會表露他的不安，不會乞求我的關(guān)愛，就那樣安份地待在角落，察言觀色，又乖又可憐。而我卻拿他最害怕的事開玩笑，簡直良心被狗吃了，我邊想邊抽自己嘴巴幾下。

    「對不起，哥哥只要小灰，不要其他人，哥哥以后不會亂說話了！」

    「她喊你哥哥。」他哭著說：「我只有你一個(gè)哥哥，可是你不是??你讓她也喊你哥哥?！?/br>
    這是什么吃醋的可愛發(fā)言？你是什么可愛的小東西？想要獨(dú)佔(zhàn)哥哥是不是！

    他的眼神像在指責(zé)我是個(gè)不夠?qū)Ｒ坏幕ㄐ拇筇}卜，好誠實(shí)好可愛，我像個(gè)傻子一樣，邊笑邊幫拿面紙幫他擦臉：「以后不讓她喊了，只有小灰能喊我一聲哥。」

    「真的？」

    「真的。」

    「不要丟下我?！?/br>
    「不丟不丟！誰說要丟你的，我揍死他！」我厚臉皮地說。

    哭那么久，嗓子都啞了。我們坐在房間的硬地板上，他趴在我懷里，揪著我制服不放，像無尾熊一樣。日沉西山，這兒通風(fēng)採光都不好，在房內(nèi)總感覺時(shí)間走特別快，一眨眼天就黑了，夏末秋初依舊悶熱難耐，老舊的風(fēng)扇嗡嗡作響。

    鐵皮屋外夏蟬唧唧，我翻開昆蟲百科，藉著窗外微弱的光線指給他看：「你知道嗎？北美洲有一種生命週期最長的蟬，在土下蟄伏了十七年，才破土而出，往后只有三十日的生命能翱翔鳴叫，然后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交配、繁衍、接著死亡——他在黑暗中等了好多年，等他終于長大了，才等到生命中最炙熱的夏天，卻只有三十天的時(shí)間。」

    小灰說：「三十天就夠了。」

    「你知道三十天是多久嗎？很短暫的！」

    「嗯，自從我遇見哥哥到今天，剛好就是三十天。如果在黑暗中待了很久很久就是為了這三十天，那就已經(jīng)足夠了?！?/br>
    我看著小灰，沒說話，心里有些酸澀。他低著頭，纖細(xì)的后頸之下，那段骨節(jié)過于明顯，即使天天餵他吃好的，他仍舊瘦得讓人心疼。

    「不夠，這樣遠(yuǎn)遠(yuǎn)不夠?！刮冶Ьo他：「我想偷全世界的快樂給你?！?/br>
    我看著老屋角落那片壁癌越擴(kuò)越大，下雨天總是要漏水，久了就有一股潮濕悶味。

    「灰，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很久很久。」

    「一出生就住在這嗎？」

    「沒有，我們一直搬家，一直逃跑，mama說過，那些叔叔們會追到天涯海角，直到我們把錢全都吐出來?！?/br>
    這樣啊，你也跟我一樣，一直在流浪。我們沒有家鄉(xiāng)，沒有根，世界太大，而我們太渺小。

    「這么巧，哥哥我也是?！够璋捣坷镂倚α耍骸肝乙惨恢痹诎峒?，下一次你想去哪里呢？」

    在夕陽完全沉下山、視野被黑暗籠罩之前，小灰開口：「我只想去有哥哥在的地方?！?/br>
    那晚我久違地打給了好久不見的林松——

    「蘇千里你出什么事了？你一打給我鐵定沒好事。」

    「確實(shí)是出事了，我完蛋了?！?/br>
    「這次是斷手還是斷腳？哪家醫(yī)院？」

    「??我在你心里到底什么形象？」

    「有屁快放！要是讓我男友知道我又和你聊天，他肯定又要瞎緊張！」

    「你那時(shí)說對了，我就是需要?jiǎng)e人緊抓著我、拼命留住我，我才能感到自己被需要。只有喜歡是不夠的，我還希望他依賴我，非我不可?！?/br>
    「哦，哪位勇士讓你明白你就是位無情漢的？」

    「一個(gè)十歲的男孩子?！?/br>
    「不是啊，哪來的孩子？算了這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是你還是沒明白，你體會到的只是身為哥哥的責(zé)任感?！?/br>
    「就算只有一瞬間，我也對那孩子起過邪念?！?/br>
    「??」電話那頭沉默了，林松尷尬笑著：「老實(shí)說吧蘇千里，你在玩真心話大冒險(xiǎn)？還是惡作劇電話？我是不是要做反應(yīng)給你，警察叔叔這里有變態(tài)??」

    「我知道這是錯(cuò)的，所以林松啊！我快瘋了?！?/br>
    電話那頭罵了一聲「cao！」，迅速掛斷，嚇得不輕。

    夏蟬不叫了，秋天來臨，短暫的三十日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