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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地想起一些以前的零碎片段,是我教小灰綁鞋帶。先交叉、繞個圈、拉緊、做個耳朵、繞過去、從下方拉個耳朵出來、捏著兩邊耳朵拉緊?? 「不對不對,要像這樣捏起來,做個小耳朵才能綁?!?/br> 「這樣?」 「不對不對,你看,這樣全都被拉過去了!」 「這樣?」 「還是不對,認真點,我們從頭再來一次?!?/br> 我教了好多次他都不會,反正我覺得應該不是我教太爛,是他真的沒天份。后來我放棄了,帶他去河堤時看見他鞋帶松了,好幾次都差點踩到要絆倒,乾脆就順手幫他綁,邊綁邊唸他要是我不在身邊誰來幫他綁鞋帶???那時小灰緊緊捏著我的制服襯衫,說,沒關係,哥哥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 「所以你現(xiàn)在會綁鞋帶了?」 「早就會了?!?/br> 「怎么我那時候怎樣都教不會你?」 「大概我是被逼著學會的,畢竟沒人幫我綁鞋帶了?!?/br> 剛講完,我們都沉默了,然后再很有默契地用親吻來矇混過去,來掩蓋那巨大的傷口。 然后我又想起了小灰喜歡柳橙汁。但我和小灰提起這事兒時,他說其實他沒特別喜歡,也就一般般吧。只是小時候他覺得我看著他喝柳橙汁時的表情??特別幸福?他就一直裝作喜歡喝了。聽完,我念了他一頓,我說你別為了我這樣勉強自己! 「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剐』矣行[脾氣。 「為什么?」 「因為我還想再看一次,哥哥你因為給我喝柳橙汁而開心的小表情?!?/br> 「不給了不給了!你喜歡吃什么喝什么都告訴我,最好據(jù)實以告!」 我們就那樣轟轟鬧鬧地聊著那些逝去的時光—— 之后的每星期我們都約會,吃飯聊天、逛街、游山玩水、接吻??底下的買家都在說,a12那個傻子被仙境的人迷得團團轉(zhuǎn),等著看a12哪週沒出現(xiàn)就是死了。一旦對仙境的人認真,想著要帶他逃出來,那是天方夜譚,想在人口販子眼皮底下偷人?死路一條。 小灰很認真地說過,他可以一輩子成為仙境的奴隸,他可以放棄生而為人的自由,這樣就好。 好什么好。 我才不要在侷限的時間內(nèi)與你相愛,我希望你無時無刻在我身邊,一個翻身就能碰到你,我要天天對你說早安、午安、晚安,我還得帶你去好多地方呢,星空、沙漠、草原??你肯定會喜歡,人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沒有任何人能剝奪你的自由。 「別說了,如果那些要用哥哥你的性命作擔保,那我都不要了。」他趴在我胸口說。 小灰不太愿意多說仙境的細節(jié),多半會被他矇混過去,我知道他害怕哪天牽連到我。他只有說起他第一次主持拍賣會的情形,上臺前他無意間和被人口販子抓來的女孩對到眼,女孩大約十歲左右,差不多就是他進仙境時的年紀。女孩紅著眼卻沒掉淚,她說:「mama可能以為我失蹤了,應該東奔西跑地在找我?!?/br> 他那時一陣酸澀,因為想起了我追在廂型車后跑的身影。 女孩問:「哥哥,我還能見到mama嗎?」 他什么話也說不出口,那是他第一次工作,必須表現(xiàn)好才行,才能找到溜出仙境的機會。如果有什么差錯那么死的就會是自己,或是下次就會成為被拍賣的商品,這里不需要沒用的人。 鎂光燈下,他冷靜地敲槌成交,買下女孩的是個有戀童癖的外國高官,他不知道那個國家在哪,只聽說坐飛機要六小時。望著女孩離去的背影,他一直捏自己的大腿,忍住眼中的淚,覺得自己差點昏倒在臺上。 「我在罪惡中茍延殘喘地活著,良心?我早就摒棄了??」他苦笑。 「我也是,」我揉揉他皺在一塊的眉心:「為了找到你,我不介意成為惡魔。」 那段時間我們像是假裝沒看見牢籠的鳥,在里頭恣意狂歡,假裝看見的天空就是全世界了。 我們狂熱地相愛,像是要將八年份積累的思念與孤單都宣洩完,旁若無人地相愛。南方暖春來臨,我感覺我們是終于開對季節(jié)的花。從一進禮車的瞬間開始,即使蒙上黑布,我們?nèi)允附焕p,反正我們都看不見,就不害臊也不丟臉,留給旁人害羞去吧! 我在他的手心寫下:「sex?」 我似乎聽到他壓抑地笑意,他在我手心寫下:「where?」 「car?」 「ok.」 「^^」 我們在我的車上著急地親吻彼此、扒光彼此,每分每秒都如此珍貴,然后我們往往嫌車里悶得慌,或是空間窄得硌人,再火急火燎地開去隨便一間賓館繼續(xù)交纏。 有一次小灰和我說,八年前被抓走時他那身衣服鞋子都還留著,收在仙境的一個柜子里。 「衣服鞋子都穿不下了,但我捨不得丟,每當我想起你時,就會看著那些東西,抱著那條紅色圍巾睡覺?!?/br> 「有一次,我和仙境里的人起衝突,他說我搶走了他的目標,他本來想誘惑那個男人,騙他帶自己逃離仙境。他氣得撕了我的圍巾,我去搶,那些毛線就被扯散了,那是我第一次氣得想殺人,我拿那條四分五裂的圍巾想勒死他?!?/br> 「他手腳發(fā)軟、失去意識抽搐不止,那時候剛好有人發(fā)現(xiàn)制止了我,哥哥,我差點就用你送的圍巾殺人了,后來他們怕我再度犯行,把圍巾收走,我只搶到幾條毛線,我就用那些毛線纏成一個手環(huán),把你留在我身邊??」 大概我內(nèi)心也很變態(tài),我喜歡聽小灰為我瘋狂的故事,我嘿嘿傻笑著,吻他手上那圈起毛球的紅線手環(huán)。后來我們拆開了那團毛線,剪成一半,在他的、我的手上各綁一條。真好笑我還像高中情侶那樣玩起情侶手環(huán)了,但我不像以前那么反感,我喜歡、不對,是愛死這個乘載一切情感的手環(huán)了! 「怎么辦?你的萬人迷千里哥哥,就偏偏栽在你手上了?!刮蚁袷菍Υ∈勒淦芬话?,在他手背落下一吻。 他笑得燦爛:「正合我意。」 「今晚十二點不回去了,我們逃走吧?!?/br> 「不行?!?/br> 「我打架很厲害的?」 「那也不行?!?/br> 「我想要每一天都和你在一起,僅是這樣相處是不夠的!」 「但如果你死了,就沒有之后的每一天了?!?/br> 「搞不好我不會死?。俊?/br> 「你能保證嗎?你能保證你不會死嗎?我不想用姑且一試的態(tài)度,永遠失去你!你知不知道我騙過多少人帶我逃走,他們最后都被仙境殺了!我不要你也變那樣!我不要!」小灰激動地喊著,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驚慌失措。 那瞬間我想到秦兒說過:「如果你死了,被留下來的那個人,是真的會瘋掉的!」 「對不起,是我太隨便了,我講話不經(jīng)大腦,你打我吧!沒事了??」我抱著他安撫。 是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是兩個呢。我想保護他的心,正如他想保護我一樣。腦袋亂哄哄的,隱約有個聲音告訴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這樣的情形就猶如溫水煮青蛙,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因為不安而崩潰,但我仍然裝傻到底,對眼前的威脅視若無睹,沉溺于快樂之中。 我們牽著手在大街小巷中奔跑、放肆地笑,去了附近各個想去的景點、我們瘋狂地上床——像是要用巨大的歡愉來掩飾各自內(nèi)心滅頂?shù)牟话病?/br> 那是平凡無奇的一天。天色不明不暗,氣溫不熱不冷,但是小灰卻異常熱情。 他勾著我的脖子,用力地吻我,吻得難捨難分。 我們從來沒有那么瘋狂過,像是飢餓的野獸一樣渴望彼此,我們相互舔舐、啃咬,從門邊做到床上,再從床上做到地上——我笑著餵他喝水:「今天怎么了?鐵了心要勾引我?」 他迷糊地睜開雙眼,呢喃:「還要??」 那時我想,cao,精盡人亡也無所謂了。 后來我們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旅社被我們弄的一片混亂,狹窄房間內(nèi),空氣中都是汗味和體味,說不上多好聞。他仍然黏在我我胸口不肯松手,我有種錯覺,他彷彿回到八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可憐兮兮地乞求我的憐愛,又脆弱、又堅強。 我在狼籍的房里點起一支菸,黑夜來臨,這小小的橘紅火光,是昏暗之中唯一能看見的光明。煙霧彌漫,我覺得眼前的小灰也跟著模糊幾分。 他問:「哥哥,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好可憐,聲音都喊啞了。 「因為你可愛?!?/br> 「正經(jīng)點?!?/br> 我笑了,誠實以告:「不知道。」 「可能是你實在太可愛、或是你讓人想照顧你、讓人心疼也讓人抓狂,也可能是因為我也想去你說的那些青山綠水?? 我想成為你另一隻眼,另一邊耳,和你共用一顆心臟。我在你眼底看見一片綠洲,一片草原,我想和你一塊兒流浪。你是船錨,你那雙小手緊緊抓住了我,在我四處漂泊、像個浮萍游蕩世間的時候,你緊緊抓住了我——」我笑著擁他入懷:「然后我就再也不想離開了?!?/br> 我問他:「這樣的回答滿意嗎?」 「夠好了。」他低低笑著。 菸燒到盡頭,他啞著聲開口:「哥哥,你說過北美洲有一種生命週期最長的蟬對吧?在土下蟄伏了十七年,才破土而出,往后只剩三十日的生命能翱翔?!?/br> 「真虧你還記得?!垢绺绾眯牢堪?。 「我現(xiàn)在認同了,三十天的光明太短暫了,是遠遠不夠抵御那些黑暗的。」 我想說些什么,但小灰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走吧!我該回去了?!?/br> 綿延的公路到了盡頭,停車場內(nèi)僅有等待他的那臺禮車,押送他回地獄。我們在轎車內(nèi)牽著手捨不得放,每次約會到了最后總是特別想哭,但我們都知道還會有下一次、下一週。他先放開了手,松開安全帶。 我依依不捨地說:「下次見?!?/br> 小灰溫柔地笑,臉上的紅暈還未褪盡,眼角有晶瑩淚光。他的手指在我手心里磨蹭、流連,似是撒嬌。 那瞬間我覺得有些怪異。是到后來我才想起——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回我:下次見。 他下了車,我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小灰在我面前被蒙上黑布,在他視線被籠罩之時,我看見他的口型:【我愛你】。 即使隔著車窗玻璃,隔著一段遙遠距離,我仍覺得我沒有看錯。 然后小灰上了禮車,那瞬間我想到剛剛他在我手心里的磨蹭,他在寫字,一筆一劃,寫得很慢很慢以至于當下難以辨認——「byebye」。 下星期的拍賣會上沒有他。 下下星期也沒有。 下下下星期也沒有。 他再次從我的生命中銷聲匿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