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秦兒
「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村上春樹《舞!舞!舞!》 秦兒對貧窮的認知,來自于餓肚子。「飢餓」是最迅速認清現(xiàn)實的方式,很快地知道自己位處社會底層。她從小在貧民區(qū)長大,那區(qū)的人又窮又臭。雖然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但她對這樣的生活很知足。 正因為擁有的很少,所以學(xué)不會奢求。 意外來的很快,有天她回家時,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爸爸連半點錢都沒留給她。后方有一群陌生叔叔闖進門,她太過震驚,忘了掙扎,像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被帶上車,駛向遠方。她不斷看著車窗外倒退的風景,先是破舊骯臟的貧民區(qū)、荒郊野外、公路、然后是高樓林立的繁華都市?? 起初,她其實是很樂意住在這的,不愁吃穿、冬暖夏涼。 這些被抓來的可憐老鼠們?nèi)甲≡谝粋€大房間,沒有窗,沒有訊號,與世隔絕。門口永遠有人拿槍守著。她看過無數(shù)人瘋掉,拿「家畜」來形容他們其實很貼切,被圈在圍欄里吃喝拉撒睡。對仙境而言他們不是人,是商品。 別的孩子天天怕被變態(tài)買走,她倒是高枕無憂,仗著一副好皮囊和聰明伶俐,她得到了一份工作,是負責將孩子帶到臺上的劊子手。她就那樣一次一次敲槌成交,把年幼孩子的命運推入深淵,活成了別人口中「對仙境忠心耿耿的狗」。 仙境里常常會有傳聞:上個月賣給a03的孩子被狗咬死了、上星期賣給c10的孩子聽說被當試驗品餵毒了??諸如此類的傳聞從沒停過,不知真假。秦兒強迫自己不去思考真假。 但她沒想過會在這遇見艾瑪。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她顫抖著問出口。 小小的艾瑪體弱多病,從小是她在貧民區(qū)寵著的孩子。艾瑪撲進她懷里哭:「他們說,mama不要我了,是真的嗎?」 「沒關(guān)係,我在這,你還有秦兒姊姊?!?/br> 「姊姊,他們說我會被送去好人家,有漂亮衣服和小甜點。等我變乖了,就可以回去找mama!」 秦兒沒戳破這可笑的謊言,只是抱著她入睡。 隔天她收到命令,今天的拍賣名單上有艾瑪。那是她第一次去見陳總,陳總是她目前所知仙境里最高權(quán)力之人,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這孩子生病了,賣不出去、得換人。 「可以呀,你和這孩子換的話我就答應(yīng)?!龟惪傂皭旱匦Γ创┧钠?。 她做不到。她做不到犧牲自己這種偉大舉動。她獨自一人在長廊上徘徊,還能怎么救艾瑪?至少要將她留在國內(nèi),底下有誰是好人家?她越想越慌,呼吸急促,蹲在地上喘。 后頭有人朝她跑來:「你沒事吧?」 她定睛一看,和陳總眉眼幾分相似,想來是剛剛也在房里的男人,應(yīng)該是他兒子。 她平時裝得優(yōu)雅又從容,那是她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緒,洩憤般地哭喊:「你覺得會沒事?我是人!那些被關(guān)起來的通通是人!有感情有尊嚴活生生的人!你這個惡魔,你們怎么能干出這種事!」 艾瑪被帶到臺上,還悄悄問她:「姊姊,臺下怎么這么多人呀?」 她用蜜粉遮掩哭紅的眼,不敢看艾瑪天真無邪的臉。 競價開始——最后金額停在a03,三十萬。 a03是個中年發(fā)福的男人。 她偏偏在這時想起那些流言蜚語。他們說,a03殘忍至極,會把那些買來的孩子當作獵物,跑給狗追,惡犬會撕咬那具稚嫩的身體,孩子在極端的痛苦與恐懼中死去,a03在一旁看得拍手叫好?? 「還有人要出價嗎?」她顫抖著問。 求求你們,不管誰都可以,誰來喊價! 「三十萬太低了,還有人要出價嗎?再來喊價!」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 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天她是怎樣敲槌成交,只記得艾瑪被帶走時還回頭笑著朝她揮手。 再遇見a03是一次偶然,在后臺的長廊。 a03:「那時你說得對,三十萬太低了!我應(yīng)該花五十萬買她的!她努力想活下去的意志和悲鳴真的精彩極了!」 「??她死了嗎?」 「當然!我的狗兒們把她吃得乾乾凈凈的?!?/br> 那句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剪刀,她腦海里那繃緊的弦,忽地就被剪斷了。 那天她在后臺吐了好久,上不了臺。 再后來,她會在夜里哭著磕頭道歉。 某天陳總兒子出錢說要買她的時間,她沒有拒絕?;蛟S他還在記恨那天對他大吼的事,想在外面折磨她至死,有錢人一個個變態(tài)至極,她見得多去了。沒關(guān)係,死在外面總比死在仙境里來的好,最后還可以看一眼藍天。 但是他很正常地帶她去吃飯、看電影,一次不夠,還有兩次三次,像風度翩翩的紳士。她終于受不了地吼:「你要裝到什么時候!還不快殺了我!」 「我為什么要殺你?」 「你不是為了要報復(fù)我才找我約會?」 「不是!我只是每週都想約你出來玩!」 「不可能??」 「老實說我被你迷住了!我??我沒想要在這種情況下跟你告白的?!?/br> 她瞬間理智線斷裂,大喊:「你是陳總的兒子!你們是人口販賣集團,而我是哪天沒用處了就會被賣掉的人!你拿什么立場說你喜歡我!瘋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因為你而死!下地獄去吧!」 那天她哭得喘不過氣,被送進醫(yī)院,出院已是深夜。她身穿病服,抬頭看弦月:「月色真美,想不起上次看月亮是什么時候了。」 男人看著她蒼白的嘴、腕上自殘的痕跡、眼中的月亮,下了個荒唐決定:「秦兒,我?guī)闾幼甙?!?/br> 「你是陳總的兒子,我瘋了才會相信你!」 「隨便你相不相信,反正我喜歡你是事實!」男人轉(zhuǎn)動方向盤,往仙境的反方向開去。 她沒有想過自己能逃多久,男人買了新的衣服讓她換上,還買了頂帽子遮擋她面容,他們就那樣一路向南方開,不知道要開去哪,她沒問、男人也沒說。 他們輾轉(zhuǎn)在各個便宜旅店,沒想到居然逃了一星期,后來想想或許是男人有點手腕。她不只一次看過男人塞錢給柜檯,請求柜檯別洩漏他們蹤跡,那個優(yōu)雅高貴的男人為了她放下身段、哀求別人??墒悄腥嗽谒媲坝肋h都裝出開朗的模樣。 她漸漸可以容許這個罪惡的男人靠近她,他們一起吃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睡在同間房里,紳士如他從不逾矩。當然她對男人的態(tài)度還是兇巴巴,他憑什么以為自己會給他好臉色看?仗著男人的心意,她承認自己是有些嬌氣了。 她在那間旅社看了一本書——村上春樹的《舞!舞!舞!》 她被里頭的一句話吸引:「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 她很喜歡很喜歡那本書,以致于他們要離開那間旅社時,她從大廳里偷走那本書。她將書本藏進寬大的外套袖口里,對于在貧民區(qū)出生的她來說,偷竊是輕而易舉。 男人站在外頭等她,溫柔地笑。問:「怎么這么慢?」 她看著那個笑容有幾分出神,甚至怦然心動。后知后覺地想她真是瘋了!她跑進去旅店,把那本書放回原位。 旅程又繼續(xù)了。 不知開了多久,他們經(jīng)過一間二手書店,男人停車急急忙忙奔下去。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本村上春樹的《舞!舞!舞!》,二手書籍有些泛黃,但并不影響閱讀,書本有歲月積累的霉味,男人輕輕地將書本放進她手心。 男人什么也沒說,她也什么都沒說。 旅程又繼續(xù)了。 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那一瞬間的溫柔與光明,讓她徹底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