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個又一個破碎的夢。 斷斷續(xù)續(xù)、思緒跳躍,每一幀畫面都像是長曝光的底片,迷離、過曝,帶點殘影。 小灰蹲在家門前,一句話沒說就直直盯著我,灰溜溜的小孩兒。 我握著他的手,一筆劃一筆劃,偶爾太用力鉛筆芯斷了,我就用刀片再把鉛筆削尖,木屑和鉛灰落在筆記簿上。呼一口氣吹走。 飯桌上,老媽子又夾了一塊rou放小灰碗里。 鐵皮屋外來回飛翔的排球。 秋日河堤大片芒草。圣誕樹霓虹燈光。 廂型車里小灰驚恐的神情。搖晃又崩離的視野。 鎂光燈下,褪去稚氣的青年,像一隻失去自由、關進牢籠的鼠。 壓抑的雷雨,在我身下喘著氣的他。 火場里捂著嘴倒在地上的他。 井口邊握緊小刀的他。 紅著眼拿起槍的他。 最后是我未曾見過的畫面,我們在一棟木屋里,我拿著釘子敲敲打打,又釘了一層木板上去。下雨天墻角那塊總是漏水。他靠在窗邊看外頭的風景,看一會兒有點膩了,問:「要走了嗎?」 「去哪里?」 他沒說話,只是站起身,往門口走,說:「該走了?!?/br> 我看著這棟小木屋,應有盡有,生活愜意舒服,不想走。 「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剐』艺f。 我掌心一松,釘子全掉到木板上,奇怪的是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因為是夢境的關係嗎?哦!或者是沙漠中誘騙旅人的海市蜃樓。 「還不能停下,這里不是我們的終點。」他朝著我伸手。 他身后是朦朧光暈,夢境也好幻影也好,我沒有一絲猶豫就跑過去—— 小灰笑了:「繼續(xù)流浪吧?!?/br> 低矮的木製天花板,有零星小霉點。 睜眼瞬間是個小女孩托腮盯著我看——或許不能用「盯著」來形容,因為她雙眼灰白沒有焦距,是個失明的小女孩。察覺到我的動靜,她摸摸我手臂:「叔叔,你是不是醒來了!」 「??你誰?」 小女孩興奮地叫:「南嬤!南嬤!叔叔醒來了!」 一名佝僂老婦人走了進來,手上的毛巾全是血,她趕小女孩走:「布布!跟你說幾次了去外面玩!大人在忙別搗亂!」 「我不要!好無聊!那個哥哥也不陪我玩。」 我倒吸了一口氣。 「小灰、小灰呢!」我慌張地爬起身,卻因為肚皮上的傷痛得無法繼續(xù)動作。 「在那呢!」南嬤指向我身旁。 小灰側(cè)躺在我身邊,傷口被繃帶纏緊,榻榻米上即使墊了很多層布,還是部份被血染成了暗紅。他虛弱地睜著眼睛看我,眼里有淚:「你醒得太晚了。」 我伸長手去摸他的臉:「沒事嗎?嗯?這該不會是夢吧?」 「夢里會有這種感覺?」南嬤不客氣地戳一下我腹間的傷,我疼得倒抽一口氣。 他媽的有夠痛。 隨后有兩個中年男人進來了,講得一口方言,大咧咧地說:「沒有我們你們早就死了!外面那個油菜花都被染紅啦!南嬤也很不客氣,直接抽我們的血一大袋哩,抽到我頭昏眼花??」 南嬤兇狠地說:「裝什么虛弱!老尤、大尤,我平常都沒和你們收醫(yī)藥費了,不要逼我和你們明算帳,幫點忙是應該的!」 如夢初醒。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屋子里轟轟鬧鬧,然后想:得救了啊。一起活下來了。 我嘿嘿傻笑一聲,明明是笑著,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滾落,我啜泣:「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太感謝了??」 牽動到腹部的肌rou,干,有夠痛。 好開心。太開心了,開心到無法用言語形容。 名字叫布布的小女孩喊:「南嬤!叔叔怎么哭啦!是不是傷口太疼了!你快看看!」 「小朋友去外面玩!」南嬤拿雞毛撢子攆她出去。 老尤和大尤是住附近的兄弟黨,沒成婚,一個年近五十一個年近四十,務農(nóng)的。 他們說這一帶都是務農(nóng)的,靠農(nóng)活賺錢,比較特別的是南嬤,南嬤是農(nóng)村的醫(yī)生,大小病都給她處理,幫人看也幫牛羊看。布布跟著南嬤生活,縱使雙眼失明,但耳朵特別靈,昨天就是她聽到遙遠的地方有人在求救,拉著大尤他們?nèi)ヌ锢镎摇?/br> 大尤:「嚇死了!以為你們死了!把你們從花田里拖到房里,一條路上都是血?!?/br> 老尤:「累死我這把老骨頭啦,不管了不管了,等你們康復啊,正好可以幫我插秧!」 也許太久沒見過外地人,他們天南地北地聊,熱情又好客。南嬤說他們太吵,也攆他們出去,聽南嬤說才知道我們已經(jīng)睡一天了。 外面是大尤和布布唱歌的聲音,五音不全,卻充滿活力。布布童言童語地說,她唱的比鳥兒好聽呀!大尤很捧場的鼓掌說她是最厲害的。 這是一間很簡樸的木房老宅,南嬤直接說:「你們身上的疤真嚇人,命真大,這樣也死不了,一看就是在鬼門關前徘徊幾次啦!」 正常的人不可能會這樣帶著槍傷,她或許猜到我們是怎樣的人,我立刻回:「不麻煩你,我們等等就走。」 「拖著那種身體要走去哪?」南嬤不留情地再戳一下傷口:「我有趕你們走嗎?」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老婦,她蠻不在乎,也不害怕。她吁出一口長氣:「照顧你們真累,我要去午睡了,別吵我?!?/br> 南嬤披著一條花被子,直接睡在客廳的長椅上,不一會兒就打鼾睡著。 鄉(xiāng)下人家心胸都這么寬廣的嗎? 「哥哥,我們遇到好人了。」小灰輕聲說。 「嗯,」我又想流淚了:「看來畢生的運氣都用在這了。」 休息了幾天,我終于可以下床走動。小灰比較慘,他傷到大腿,走路還有點吃力,需要攙扶。但是一切都在慢慢好轉(zhuǎn)。大尤拿了他們沒在穿的一些舊衣物給我們換,套上去感覺我們也變農(nóng)村的一份子啦。舒服又淳樸。 我走到門口看,黃澄澄的油菜花映入眼簾。 大尤在花田中朝我招手:「大帥哥,可以下床啦!」 「需要幫忙嗎?」 「免了!一用力我怕你傷口縫線又松開,過幾天再幫我吧!」 我們在花田間一前一后走著,他說:「過幾天這些油菜花全會被犁入田間,當作稻米的養(yǎng)分,都市人管這個叫作『綠肥』,是嗎?聽說有機的稻米能賣比較好的價錢!」 「啊,到了栽種水稻的時候嗎?」 「是啊,春天播種、秋天就能採收啦!」 「我記得油菜花是冬季植物,怎么現(xiàn)在還開著?!?/br> 「帥哥,你是從南方來的吧?南方的油菜花都一月開吧,但是北方地冷,溫度比較低,到春天都還開著呢!」 我看著田邊一片金黃,宛如油畫:「這么美的花,全都要掩埋成肥料嗎?」 「你覺得很殘忍嗎?」大尤哈哈大笑:「我倒覺得慈悲!他化作大地的肥料,提供養(yǎng)份給稻米,不就延續(xù)了生命的意義!自始至終是個循環(huán)哪!」 我愣住,然后點頭:「如此一來,他的生命便是生生不息的。」 晚餐飯桌上,布布、尤家二兄弟聊的開心,話匣子沒停過。 南嬤簡單出了些家常小菜,樣樣都好吃。布布很挑食,不喜歡的菜偷偷扔回去,南嬤就會碎念她逼她吃下去,最后布布皺著眉頭吞下好多蔬菜。那模樣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小灰,不一樣的是小灰不挑食,給他夾什么就吃什么,乖極了。 農(nóng)村晚上的星空很美,繁星點點。我坐在外頭小路上抬頭看一整片星空,南嬤從里頭走出,坐在我身旁。她關節(jié)不好,坐下的時候總會唉個幾句說膝蓋疼。 「布布幾歲了?」我問。 「今年應該十三歲,我也不確定?!?/br> 「沒上學?」 南嬤靜默一陣子,才說:「布布是我撿來的,她被扔在田間小路,差點被農(nóng)車輾過?!?/br> 「??什么?」 「布布和你弟弟一樣,腳上都有被鞭打過的痕跡?!?/br> 我驚訝地注視著她蒼老的臉龐,老人家卻像是云淡風輕般地說起往事。 「布布是被單親母親賣掉了,她進到了一個有很多孩子的地方。要是不聽話或者想逃,就會挨打。布布說那兒人多,她看不見又搶不到食物,常常挨餓。她餓瘋了,就想逃出去啊,只是一個小瞎子能往哪逃?每次被抓到就是鞭打她教訓她。不知道是幸還不幸,人口販子因為她雙眼失明一直賣不出去,不想留著她多一張嘴,便把她扔在偏遠路上,那是下雪天,估計是想凍死她吧!好巧不巧我正開著農(nóng)車巡田呢!就被我發(fā)現(xiàn)她了,那時她都半死不活了?!?/br> 南嬤轉(zhuǎn)頭看著我:「誰能料到四年后,我又撿到兩個大男人?」 我激動地說:「所以布布也是??」 「仙境?!鼓蠇咂届o地說:「布布說,那個地方好像叫仙境。」 「布布是從南方來的嗎?」 「不,北方。看來這世上,人口販子組織規(guī)模龐大,到處拐賣,世風日下哪!」 「那之后,有人來找布布嗎?」 「沒有。估計是認定瞎眼的孩子不可能在寒冬中存活,或是因為她什么也看不見,所以無所謂。」南嬤趕走蒼蠅:「別在布布面前提起這些事,她好不容易能重拾笑容,活成一個單純的孩子。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假裝忘記了?!?/br> 「我明白,謝謝您和我說這些?!?/br> 「布布不愿提起那邊的事,每次我想問她就一直發(fā)抖,我猜是被恐嚇了。久了我也就閉口不提。」南嬤認真地看著我:「有人要殺你們?是要滅口?」 我沒說話,當作默認。只說:「等小灰腿傷好一點,我們會立刻離開?!?/br> 南嬤沒追問,聳肩:「那我會當作沒見過你們這兩個小伙子的。」 我感激地想抱住南嬤,南嬤只是笑罵:「噁心死了!說再多感激的話,不如幫我多陪布布玩,我一個老人家都快被她吵死了!」 「我會的!南嬤你貌美如花!」我大喊。 窮途末路之際,我又看見了光。 / 五月二 (南嬤家的日歷) 從房里窗戶往外看,哥站在一片金黃的花田里,我的春天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