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后世人，他明明知道歷史洪流的走向?，F(xiàn)在是十七世紀中葉，歐洲的文藝復(fù)興運動早在數(shù)十年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和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多年，歐洲大陸上，冉冉升起的資產(chǎn)階級正將自己的觸角伸向遙遠的東亞。

    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一眾殖民主義帝國已然橫行全球。

    在英國，近代物理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牛頓在十幾年后就將奠定自然科學(xué)大廈，而在法國，啟蒙運動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火苗正在萌發(fā)。

    他明明知道人類文明前所未有的巨大變革正在轟轟烈烈的進行，中華民族一旦錯過，就只能用數(shù)百年的沉淪和數(shù)以億計的犧牲才能填補。

    他明明知道，現(xiàn)在壓在整個民族身上的，不僅僅只是民族壓迫的暴政，還有即將葬送的未來……

    他沒有資格逃避。

    朱由榔微微慨嘆，突然想起了三百年后的那群人，他們恐怕比自己要難得多吧？于是輕聲吟道

    “己饑己溺是吾憂，急濟新懷幾度秋。

    鐵柱幸勝家國任，銅駝仍作荊棘游。

    千年朽索常虞墜，一息承肩總未休。

    物色風(fēng)塵誰作主，唯看砥柱正中流！”

    作為一代思想、文學(xué)大家，王夫之眼前一亮，陛下這首七律詩他從未聽聞過，雖然在格律上略有缺陷，卻頗得豪邁格局，有一股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志氣！

    “這是陛下新得佳作嗎？”

    朱由榔輕輕搖頭“不過是借用一位前輩的舊詩，抒發(fā)感懷罷了?！?/br>
    王夫之自是不信，只當皇上自謙，在這危機時候，不愿去得個什么“文名”而已，但卻是仔細記了下來，日后回到肇慶，還可以與瞿式耜他們討論一番。這位皇上，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怎么也不像是大明養(yǎng)豬式教育教出來的王爺啊。

    他當然不知道，這首詩的作者，乃是三百年后力挽狂瀾，重補天裂的那幾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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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拂曉，大軍再次出發(fā)，不過倒是遇見了一件意外之事。

    之前趙印選、高一功等人商議，考慮到靈川方向直接暴露在清軍耿仲明部的正面攻擊范圍中，所以在路過這一路段時，是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的。

    但誰知道，這一路不僅一帆風(fēng)順，無人阻攔，而且路邊還碰見了明顯的戰(zhàn)斗痕跡，直到碰到了靈川方向過來的游騎，這才打聽清楚。

    原來駐守在義寧方面的前軍左師總兵袁宗第在收到千秋峽可能被破的消息后，也不等皇帝這邊調(diào)令，他猜測，千秋峽方面明軍一旦后撤，耿仲明不可能坐視不管。于是現(xiàn)在義寧方面主動出擊兩次，做出大軍要繼續(xù)堅守的樣子，而后從陽江畔的密林中悄悄將四千兵馬帶到靈川西側(cè)，配合守軍把疾馳而來的耿仲明打了個措手不及，丟下近千尸體跑掉了。

    是的，耿仲明二來靈川，又被捅回去了。

    聽到這個好消息大家很是振作了一番，千秋峽一旦失守，再加上本就打算收縮防守桂林，所以義寧方向基本也就失去了布防的價值，丟了也就丟了，倒是袁宗第帶來的四千生力軍正當其時。

    此時桂林尚有約五千守軍，再加上袁宗第帶來的四千人和靈川的三千守軍，以及朱由榔此時麾下近萬人。整個桂林防御戰(zhàn)便能動員出約兩萬三千人左右，兵力上有所加強。

    眾人也不耽擱，只在靈川城外歇了會，連城都沒進，通知城內(nèi)守軍安排好撤退事宜，一起撤往桂林。

    有意思的是，此時靈川城內(nèi)卻已經(jīng)空了，除了三千守軍和少量民夫不見百姓，一問才知道，新任桂林知府早在數(shù)天前就已經(jīng)通知組織疏散了。

    這個新任桂林知府朱由榔倒是還有些印象，名叫周邦，是個已經(jīng)五十歲，在廣西地方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地方官了，由于是舉人出身，所以一直也沒有去中央的機會，在廣西這個偏遠省份，干了兩任縣丞，兩任知縣，兩任通判，打打轉(zhuǎn)轉(zhuǎn)幾十年，倒是官聲不錯，在桂林周邊的老百姓里頗有威望。

    直到之前的桂林知府跟著巡撫曹曄那個煞筆出逃梧州，結(jié)果自然不意外，跟著曹曄被砍了腦袋，作為通判的周邦這才代理府中事務(wù)，倒是做的不錯，和總理防務(wù)的趙印選配合的很好，朱由榔一到桂林，就給他轉(zhuǎn)正了。

    幾路人馬匯合之后，已經(jīng)有了一萬七千多人，浩浩蕩蕩，接著加緊南下。

    待再一次來到桂林城前時，朱由榔幾乎有些認不出這座城市了。

    城墻外原本破舊的羊馬墻（一種修在城墻外圍的低矮土墻，古代用作城防的外圍陣地。）被重新修整，將整座城池包裹起來，羊馬墻內(nèi)外各有一道壕溝，互相串聯(lián)，密密麻麻如同蛛絲網(wǎng)。拒馬、簡易哨塔和簡易兵站都十分齊全，遠遠看去，朱由榔還以為這是后世一戰(zhàn)時期的陣地。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過了層層哨卡，朱由榔才在城門前見到了出城相迎的桂林知府周邦。

    這位老知府已經(jīng)五十有三了，在這個年代已經(jīng)算是老人，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

    朱由榔見他還赤著腳，官袍上泥污不少，一問才知道，人家剛才還在城外的工地上指揮民夫呢。

    自從趙印選帶著部隊北上千秋峽布防后，桂林府的一切軍政事務(wù)就理所當然的由周邦接任。

    作為知府，他在知曉上面企圖在桂林死守的意圖后，便開始加緊準備。

    先是將桂林城周圍村鎮(zhèn)乃至靈川縣城的百姓或是遷入城中，或是疏散到遠處城鎮(zhèn)，而后便帶著人馬將周邊房屋、樹木全部拆卸、砍掉，一方面是為了防止這些東西變成清軍就地制造攻城器械的原料，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城外壕溝、羊馬墻加固和作為滾木使用。

    接著他征發(fā)桂林城所有十四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的男女百姓，圍繞著桂林城修建工事，打造器械。桂林臨近湖廣，往來經(jīng)貿(mào)不絕，當?shù)匕傩諏τ谇灞乃魉鶠檫€是有所了解的，周邦再讓吏員四處宣傳，大家也都明白一旦城破，所有人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故而男女老少齊上陣，均十分賣力。

    說起來廣西地區(qū)夷漢雜居，土客矛盾嚴重，所以民風(fēng)尚武，自古就有“狼兵”之說，老百姓面對戰(zhàn)爭，并不像江南士民那般驚慌失措，而是很快在府衙和軍隊組織下佐理防務(wù)。

    了解情況后，朱由榔十分欣喜

    “此番周卿立下大功?。　?/br>
    他原以為到了桂林還得先抓緊時間休整一番防務(wù)，沒想到桂林知府已然做到了如此地步。

    周邦謙虛回應(yīng)

    “非止臣一人之力，廣西百姓素來剛韌，清虜殺掠無數(shù)，此乃民心耳?！?/br>
    說完朱由榔自是又勉勵了一番，讓這位基層出身的老知府頗為感動。

    言罷朱由榔又看向周邦身旁另一位同樣五十來歲，只不過頗為富態(tài)的錦衣貴族。

    他大致也猜出對方身份了

    “這位是亨歅皇叔吧？”

    “老臣拜見陛下！”

    錦衣老者乃是現(xiàn)任靖江王朱亨歅，靖江王在明代諸多藩王中比較特殊，因為這一系并非朱元璋之后，而是太祖之侄，南昌王朱興隆之后，世代受封桂林。

    周邦在旁解釋，說起來這一代靖江王朱亨歅倒是個識時務(wù)的，聽聞朝廷戰(zhàn)事危急，桂林將成為風(fēng)暴中心，也不含糊，立刻將全府的幾乎所有存糧、銀子捐給府衙支配，又親自帶著府中護衛(wèi)、奴仆參與修建工事。

    朱由榔聞言很是欣慰，大明朝如此像樣的藩王實在不多了。

    贊揚一番之后當即令王夫之擬旨，加周邦為廣西按察使，改封朱亨歅為桂王。

    周邦還好，朱亨歅卻是十分驚詫，因為桂王便是朱由榔繼位之前的封號啊，這是不是有些……

    但朱由榔其實另有打算，因為他對這一仗的信心實在稱不上十足，萬一桂林城破……也算是對自己的后事做些安排。

    第55章 擎天（下）

    從桂北防御戰(zhàn)爆發(fā)以來，在瞿式耜為首的肇慶朝廷不斷調(diào)動下，源源不斷的糧草物資運入桂林城。根據(jù)周邦的計算，即使算上朱由榔帶來的兩萬多大軍，城中糧草也足以支撐兩個月左右。

    城外工事已經(jīng)修的差不多了，大軍一到，便由高一功、趙印選安排防務(wù)，駐守各處。

    僅僅休整一日后，前方便傳來了清軍前鋒占領(lǐng)靈川的消息，算上信息延遲，恐怕此時清軍離桂林只有一日路程了。

    不過與此同時，卻又來了一支千人左右新隊伍先行抵達桂林，看到這些人，朱由榔立馬便歡喜了起來。

    桂林保衛(wèi)戰(zhàn)有底氣了！

    因為在隊伍里有著三百多幅明顯的歐洲面孔，還有十八門西洋大炮。是的，這些正是此時居住在澳門的葡萄牙人士兵。

    帶隊而來的是一名叫做陳筱的工部郎中，還帶來了瞿式耜的信件。他原本是在張同敞手下負責(zé)海貿(mào)，由于是廣東海商家庭出身，所以懂葡萄牙語，瞿式耜動了從澳門借兵的想法后，便修書一封給張同敞和澳門的老朋友。

    瞿式耜與葡萄牙來中國的傳教士交往甚深，有愿意給錢，澳門方面自無不可，就當是雇傭軍了。張同敞便讓陳筱和幾個海商賬房跑船出身的翻譯帶著西班牙雇傭軍前往桂林支援。

    同時也將佛山武備局和各鐵鋪最新生產(chǎn)的一批武器送過來。

    這三百雇傭軍有一名叫做佩德羅的葡萄牙上尉統(tǒng)領(lǐng)，朱由榔好奇地詢問這支來自澳門的雇傭軍各種細節(jié)。

    三百人除了四十名炮手外，其余全部裝備制式大口徑火繩槍，雖然燧發(fā)槍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被發(fā)明，但此時的歐洲軍隊火器還是以火繩槍為主。

    不過這些火繩槍卻與朱由榔在明軍中見到的鳥銃大不相同，首先就是口徑和尺寸都要大得多，而且裝具、槍機也更加精良。

    還有平滑的鋼制胸甲，以及將近三米的銳利長矛，隊列整齊，通過三名鼓手的鼓點行進。

    不得不承認，這支三百人的小型軍隊看起來比目前明軍的任何一支部隊的紀律性都更好。這是朱由榔第一次見到這個時代的歐洲軍隊，那種巨大的差距令他感嘆，時不我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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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上午，滾滾煙塵從城池北方動地而來，城樓之上遠遠便能望見無數(shù)旗幟和叢林般的刀矛。

    一道藍色浪潮洶涌其中，正是尼堪率領(lǐng)的鑲藍旗數(shù)千鐵騎。

    “他媽的！老子早晚要宰了胡一青那廝！”

    尼堪憤然將馬鞭一置，低聲吼道。

    原來三天前，明軍大部突圍后，孔有德一反應(yīng)過來立馬就讓人通知尼堪，他麾下騎兵眾多，正適合追擊明軍。

    尼堪天一亮便馬不停蹄，直奔南面，結(jié)果半路在一處山谷前就碰到了一股數(shù)千人的明軍。

    當夜雖然明軍突圍潰散，但大多都是作幾百人一團，而眼前明軍起碼有四五千人，尼堪當即認定這便是南明小皇帝的行在！

    可惜他麾下騎兵還沒沖到明軍跟前，對方就開始撒丫子跑向兩側(cè)山林，尼堪只得率軍追擊，而對方居然早在山林中設(shè)了不少陷阱埋伏，雖說對于悍勇的八旗兵而言算不了什么，可卻拖延了近一日，一直到天色漸暗，清軍總算抓到了些俘虜才問清楚。

    這幫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南朝皇帝的行在！

    竟是胡一青那廝接到千秋峽突圍的通知后，受命北出策應(yīng)，這廝帶著三千人馬，一路行軍，一路收攏北面潰散的明軍，待行到靈川北面，竟已有了五千多號人。

    胡一青從南逃的潰軍口中知道了前方有滿清騎兵大隊，連忙讓人在兩側(cè)山谷布置埋伏，正巧讓尼堪碰上了，尼堪誤以為這是朱由榔所在，自然咬住不放。

    等察覺時，早已過了一天一夜，朱由榔都出靈川，離桂林只有幾十里了……

    現(xiàn)在好不容易到了桂林城下，人家早就以逸待勞了！

    “大人！今日咱們要不要攻城？”

    一旁的甲喇額真出聲詢問。

    尼堪煩悶地揮了揮手

    “攻什么城？咱們這邊都是騎兵，只帶了三千步卒，又沒火炮，還是等孔有德他們過來再說！”

    雖然孔有德等人都被封了王，清廷表面上也給予了不少虛榮，但其實私下，在這些八旗貴族眼里，他們依然是“高級奴才”而已，故而縱使從職務(wù)品級上，尼堪不如孔有德，但在私下里，卻能直呼姓名，而孔有德恐怕也不敢指揮他，頂多就是“建議”而已。

    明軍這邊，昨天高一功、趙印選、袁宗第、郝?lián)u旗一眾將領(lǐng)商議之后做出安排，將明軍分為四個梯隊。

    第一梯隊由郝?lián)u旗帶著三千矯健士卒充任，駐守在第一道壕溝，主要是監(jiān)視敵軍動向，若清軍小股進攻試探則進行抵御，若大股來犯便撤入羊馬墻。

    第二第三梯隊則是趙印選麾下一名喚作張承宗的參將與袁宗第帶領(lǐng)，各五千士卒，分別負責(zé)羊馬墻、第二道壕溝，層層阻擊清軍，消耗其實力。

    這章沒有結(jié)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剩下一萬多人則由高一功、趙印選所率，擔任守城和預(yù)備隊。

    并且之前那些修建工事的百姓也被周邦組織了起來，和全城百姓一起被重新編制。

    此時桂林城內(nèi)還有七萬百姓（原本有十三萬，但有許多外出避難了），周邦將其中不到三萬的十四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男子編為十個民夫營。

    其中有三個較為青壯的營直接發(fā)給武器（肇慶方面多次運輸補充，堆積了不少，足以武裝幾千人），成為輔兵營，參與守城。剩下七個則作為預(yù)備力量，順便運送木石等守城物資。

    其余婦孺老幼凡是能活動的，都組織起來，參與燒水做飯，運送照顧傷員一類輕巧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