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挺聞言，以為天子準(zhǔn)備著手撤離了，松了口氣，連忙下去布置。

    其余諸將見天子這番果斷，都是心情復(fù)雜，但也能理解，只是默默下去安排。

    一直在朱由榔身側(cè)侍立的御前護(hù)衛(wèi)兵馬參將李景興見狀，上前請示

    “陛下，御前親衛(wèi)這邊要不要提前準(zhǔn)備好，一會兒上船？”

    朱由榔卻是長嘆一口氣，緩緩搖頭

    “不，景興，你先隨我去馬廄一趟?！?/br>
    馬廄？李景興愣住，明軍沒有建制騎兵，雖然有馬廄，但也就是幾百匹馱馬、挽馬之類，除此之外……

    哦！他突然想起，還有天子御用的六駟馬車??！

    他以為天子是想帶著象征御駕六駟馬車一同上船，便下去吩咐，讓人把六馬所拉的華蓋馬車駕出來。

    第76章 斬馬

    日暮之下，三十多艘大小戰(zhàn)船在潤陂西側(cè)的軍山湖岸邊集結(jié)，許多明軍士卒都上前看熱鬧，很多人在傳，據(jù)說是天子要乘船跑南昌，這是要帶著一眾將領(lǐng)和御前親衛(wèi)上船呢，不少士卒聚集鬧事，還好有李過等人彈壓。

    所有人心中都是亂七八糟，是被拋棄的絕望與憤懣。

    朱由榔并未登船，他內(nèi)里穿著一領(lǐng)貼身甲胄，外面套著皇后王氏親手縫制的大氅，再加上頭頂那金絲翼善冠，竟有些不倫不類的樣子，面無表情，在御前親衛(wèi)護(hù)持下進(jìn)入傷兵營，如同往日那般探視傷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天子要乘船離開營地的事情已經(jīng)傳開，這么三十多艘戰(zhàn)船調(diào)動，很難瞞過他人，大家都有些憤懣，可又有些“果然如此”的嘆息，當(dāng)然，更多是被拋棄的無力感。

    朱由榔也不在意眾人那情感復(fù)雜的注視，只是走到一名重傷員跟前慰問。

    今日上午，清軍加強(qiáng)了攻勢，八旗勁旅搭配綠營，出動了三萬多人，輪番攻擊了三個多時辰，缺乏補(bǔ)給，士氣低下的明軍將士打得相當(dāng)吃力，也相當(dāng)英勇，讓對方留下了兩千多具尸體，但自身傷亡也很慘重。

    “怎么傷的？”

    士卒面色蒼白，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右臂已然不知所蹤，身上還有被箭矢射中的慘烈傷口，被紗布重重裹上，一股酒精和中草藥、血污混雜的氣味相當(dāng)刺鼻，以這時候的醫(yī)療條件，眼看就是活不成了。但朱由榔卻恍若未聞，握住其人左手。

    “今，今日，遇到了韃子白甲兵，末，末將費(fèi)了好大力氣，最后用掌雷帶走了一個，陛下，末將聽，聽說立了功，犧牲的，可以分田，是不是騙俺們的??？”

    朱由榔緊攥其左手道

    “是真的！可以分田，還能格外減稅！以后每年官府都要給錢糧慰問，若是有子嗣，日后科舉，可以優(yōu)先！”

    那士卒嘴唇顫動，卻是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

    “我家那小子，不，不是讀書的材料，能，能當(dāng)個莊稼漢，俺就知足了……”

    “只可惜，孩，孩他娘走得早，當(dāng)初逃難時，餓死了，否則，否則也能過上好日子了。”

    “陛下，俺都聽說了，你要走了，其實，其實俺們不怪你，俺原本是個粗人，當(dāng)初韃子破江南，爹娘都死了，逃難路上，孩他娘怕孩子餓著，自己給餓死了，只剩下俺活了下來?！?/br>
    “在光復(fù)軍這兩年，得了餉銀，孩子有官府照顧，沒，沒牽掛了，只是希望，陛下一定要逃回去，您是個做大事的，以后一定要給俺們，給俺爹娘，給孩他娘報仇！”

    說到這里，其人左手也緊緊攥住朱由榔，面色潮紅，若是旁人看來，就是所謂回光返照了，一字一頓道

    朱由榔低下頭來，肩膀有些輕微抖動，竟是差點沒忍住眼中通紅，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壯士還有什么心愿嗎？”

    生命最后一刻，其人既沒有說什么國仇家恨，也沒有趁機(jī)安排后事，而是雙唇顫動道

    “餓……rou，想吃……”

    隨后氣絕

    朱由榔實在是有些忍不住，差點哭出聲來

    這就是明末，這些將士，其實并不懂什么家國大義，也沒想著什么封妻蔭子，他們不過就是想吃一頓飽飯而已，如果非得擴(kuò)展一點，可能還想讓自己家人一起吃飽飯。

    自從軍山湖失陷，糧道斷絕，軍中已然喝了五六日稀粥，將士們每天都是餓著肚子上戰(zhàn)場，長此以往，早晚支撐不住，缺乏營養(yǎng)的傷員，存活率也大大降低。

    朱由榔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來，用手將其人雙眼瞑目，而后反身決然走出傷兵營，親衛(wèi)們也不知道咋了，只是跟了上去護(hù)持。

    金黃色的翼善冠在夕陽下閃爍發(fā)亮，遠(yuǎn)遠(yuǎn)便能看到，他一手按著腰間天子劍，也不看兩側(cè)越聚越多的士卒，昂首闊步。

    朱由榔就這般徒步走在軍營當(dāng)中，往湖邊而去，兩側(cè)許多將士出來觀望，嘰嘰喳喳的相互議論。

    親衛(wèi)們害怕出事，連忙護(hù)衛(wèi)左右。

    一路走過，兩側(cè)聚集觀望的士卒越聚越多，竟是有數(shù)千之?dāng)?shù)。

    這把親軍將佐嚇得汗流浹背，生怕這些人馬鬧出事端

    軍山湖邊，三十艘戰(zhàn)船靠岸排列

    岸上，御前親衛(wèi)兵馬兩千多人已經(jīng)列隊，看樣子準(zhǔn)備登船。

    岸邊被吸引而來的明軍士卒足有上萬之?dāng)?shù)，議論之聲猶如潮水，都是用著冷然的目光看著這邊，仿佛這邊發(fā)生的事情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有不少甚至憤怒叫罵，想沖過來。

    但李過等人早已料到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三千多親信兵馬將所有人堵在外邊，按刀監(jiān)視，只有嘈雜的聲音能夠傳來。

    朱由榔緩步走來，面色肅然平淡，看不出表情

    李景興過來單膝跪地稟報道

    “陛下，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六駟還沒有裝船，要不……”

    “六駟何在？”

    “在前面?！?/br>
    周禮規(guī)定，“天子駕六馬，諸侯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br>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也就是說，六馬所拉的華蓋馬車，天子的象征，是從古至今帝王身份的彰顯，有且只有天子可以獲得這個待遇。

    如果一個非帝王身份的大臣敢駕馭如此六馬所拉的華蓋馬車，即使是天子親賜，也會被人說僭越、跋扈，有權(quán)jian篡位之嫌，后世所謂“篡位必備”的“賜九錫”，指的就是賜予這名大臣車馬、衣服、樂縣、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

    其中排名第一的就是車馬，也就是眼前的華蓋馬車，一個大臣如果走到這般地步，離篡位也就不遠(yuǎn)了。

    故而，一般所謂“圣駕”、“龍駕”，指的便是這六匹白馬所拉的華蓋馬車。有明一朝，還沒有出過這般敢篡位的權(quán)臣，故而就只有天子才有這般車駕待遇。

    為了湊出這六匹矯健的白色駿馬，上下君臣可是費(fèi)了不少心思，后來是從繳獲清軍八旗的戰(zhàn)馬中挑出來的。

    朱由榔走上前去，撫摸錯有金銀絲線的車身，最后來到六匹白馬之前

    這是世間至尊的象征與榮耀，是帝王所獨(dú)有的特權(quán)

    他捋了捋一匹白馬的鬃毛，馬匹像是察覺到了什么，竟是輕輕叫喚起來，舔了舔朱由榔的手背。

    朱由榔想起當(dāng)初自己站在馬車上，于長沙城外，校閱三軍，十余萬大軍鳴甲而立，威勢儼然。

    “锃！”

    天子劍突地拔刃而出，在一眾驚詫的目光中

    “刺啦！”

    血濺數(shù)步，天子竟是用劍猛力朝那馬脖子捅去！

    “吁！”

    一聲凄厲哀嚎，白馬失血倒地

    朱由榔面上被濺了一臉血污，再也看不出所謂天子的威儀出來

    面色依舊冷峻，只是揚(yáng)手一指剩下五匹御馬，對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李景興道

    “殺了！吃rou！”

    李景興一下子都沒反應(yīng)過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僅他，不遠(yuǎn)處的李過、焦璉等將領(lǐng)，還有目睹此景的近萬士卒，都愣住了，竟是連互相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都頓了下來。

    “陛下，這……”

    朱由榔扭頭厲聲道

    “朕說了，殺了！吃rou！還有馬廄里的那些馱馬，今日，全軍加餐！”

    第77章 破釜沉舟

    殷紅的血液順著劍鋒流淌在地上，那一身皇后親手縫制的玄色大氅被染得斑斑點點，一股刺鼻的腥氣彌散開來。

    青年天子橫目朝向身后萬馬齊喑，一時頓言無措的眾多將士。

    從南下以來所積蓄的各種情感，羞恥、害怕、逃避，面對臨死士卒的自責(zé)，面對清廷大軍的畏懼，面對危難時局的激憤，躊躇滿志和滿腔熱血都在這一刻集中爆發(fā)。

    當(dāng)guntang的血液濺了他滿臉，仿佛一切同樣guntang的情緒都在這時得到釋放，自重生以來，那種在隨時可能崩塌的局勢與無數(shù)人翹首以盼中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徹底消失。

    從這一刻，那個來自于21世紀(jì)，生長于和平與幸福當(dāng)中，連雞都沒殺過的年輕人真正迎來了自己的重生！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退無可退，躲無可躲！

    提著腥氣猶存的利刃，青年天子朝著密密麻麻近萬圍觀的士卒走去，朝著屬于他的軍隊走去。

    也許是繼承了萬歷的優(yōu)秀基因，歷史上對朱由榔相貌的記載是“鳳準(zhǔn)龍顏”，長相俊美，而且是能在史書里留下記載的那種。

    只可惜歷史上的永歷帝性格懦弱，但即使如此，他這一副相貌堂堂在歷史上還是唬住了不少人。

    但現(xiàn)在卻不同，威嚴(yán)肅穆的玄色大氅還沾染著血污，手中寶劍腥氣未脫，翼善冠下，是一對銳利的劍眉，再加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竟是讓身旁將士都說不出話來，李景興也一時啞然。

    朱由榔將天子劍“锃”的一聲插在地上，對著離自己只有十幾步開外的圍觀將士聲嘶力竭道

    “就在剛剛，朕去探視了傷兵營?！?/br>
    “朕許諾了一名臨死的壯士，要讓他吃一頓rou！可他還沒有說完，就咽了氣?！?/br>
    “大家都知道，營中早就斷了糧食，哪里會有rou？但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六駟雖貴重，但抵不上朕的將士一根毫毛！”

    一眾將士靜靜聽著，竟是無一人出聲

    “有人說，朕要坐著船逃回南昌，要把你們丟在這軍山湖畔的荒山野嶺?！?/br>
    “沒錯，朕是怕死，可如果能和自己的將士戰(zhàn)死在一起。”

    “我朱由榔，死而無怨！”

    朱由榔高高揚(yáng)起一臂，眾將士聞言均是胸中激烈，與此同時，身后空地上，御前親衛(wèi)斬殺白馬的的聲音不斷傳來，鮮血將土壤染得通紅。

    朱由榔對著身后的水師副將蔣挺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