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死人了?！睗h子嘆道。

    那意思很明白。

    不是所有人都像漢子一樣，不愿意欺負(fù)別人，吃不飽的人會生出壞主意，承受壞主意的人會倒霉。倒霉的結(jié)果或是被打死，或是被餓死。

    哪個結(jié)果更解脫呢？

    許夫子愿意和漢子交好，一個原因就是他誰也打不過，而漢子塊頭大、肌rou多，能保護(hù)他。

    “你要是個官該多好，咱們就能逃出去了?！?/br>
    “漢人做官？你在開玩笑。”許夫子道，“科舉形同虛設(shè)，人才選拔講究血統(tǒng)家族，這是蒙古人的天下?！?/br>
    “那些幫著鎮(zhèn)壓反民的官吏，待遇還不如被招安的造反之人，誰要升遷，誰就得出錢。別說是我，諸葛在世也只能去看倉庫！”

    “……”漢子無言以對，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聽說馬箭上頭的那個啥啥啥，其實(shí)不是蒙古人，本命叫劉升?！?/br>
    “這種人也有，長得像蒙古人，虛報(bào)籍貫就能做官了?！?/br>
    “你怎么沒虛報(bào)？”

    “我也不是沒試過?！痹S夫子不怕他說自己假清高，“我沒有錢，報(bào)了也當(dāng)不上官。”

    他們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許夫子念了首詩。

    “寒向江南暖，饑向江南飽。莫道江南惡，須道江南……”

    詩沒念完，他就躲在破蓬底下睡著了。

    漢子跟著躺下，正當(dāng)他要閉上眼睛時，一雙手揪住了他的腿。

    第二日開工，許夫子發(fā)現(xiàn)漢子的神色有些亢奮，做事總是走神，但他是個文弱讀書人，每天光是站著不倒下，就已經(jīng)費(fèi)勁了心力，實(shí)在沒空留神別的，幾次想問情況，沒有昨天那樣聊天的好機(jī)會，于是不了了之。

    第三日，許夫子沒及時把頭低下去，挨了小兵一鞭子。

    第四日，許夫子發(fā)高燒，神志不清，傷口化膿，漢子拿來煮過的草藥給他灌下，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第五日，許夫子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許多人都有了與漢子相似的神情，話都不怎么講了，整日神神秘秘。

    第六日晚，許夫子隱隱察覺到漢子半夜起來，以為他是去撒尿，沒出聲。

    第七日早晨，一個小吏來到河邊。

    奇怪，天都還沒亮呢，怎么會有當(dāng)官的早起？什么事要現(xiàn)在宣布？

    許夫子踉踉蹌蹌跟著人群集合，一邊走，一邊尋找漢子，烏壓壓一大片民工聚合在一處，土腥味和汗臭氣格外明顯刺鼻。人群中既沒有笑，也沒有說話聲，沉悶如雨天前夜，壓抑潮濕。他們擁攘著走到一個高臺前，仰頭看著上面的人。

    此人正是馬箭，他瘦臉瘦身材，尖眼睛，黃黑膚色，兩手背在身后，走上那臨時搭建木臺的樣子像是要領(lǐng)什么獎品，四下一瞥，眼里什么都瞧不見。

    馬箭認(rèn)為憑自己的本事，和該是個宰相，如今的情況，只是明珠蒙塵，無人賞識，所以他看誰都不順眼，說什么都不耐煩。他也認(rèn)為，官比自己小的人都是空氣。因?yàn)樗旧砦槐叭魺o、沒有品階的關(guān)系，空氣只能是百姓，這就導(dǎo)致他對著一大片的民工，更加傲氣。

    “來人，把反賊們帶上來！”

    十幾個兵各自押一個人上來。

    “都跪下?！?/br>
    他們每人踹了一腳，那些人就跪下了。

    “昨天夜里?！瘪R箭道，“有人造反！這簡直是笑話，你們在這里治河，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每天有吃有喝，有朝廷派下來的大人保護(hù)你們不受土匪刁民侵?jǐn)_，還有什么不滿意？看看這些賤種們！造反是沒有出路的！”

    他說的話在許夫子的耳朵里像是雷聲，有著巨大的震撼感，但光有動靜而不到他心里去。他只聽見聲音，聽不見內(nèi)容，張大了嘴滿心滿眼盯著臺上跪下的漢子看。

    漢子滿臉血跡，右手不翼而飛，發(fā)覺許夫子在看他，對他笑了一下，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好了！你們要乖乖地干活！再過一段時間，你們就能帶著朝廷的賞錢回家，到時候可以買地、蓋房子、娶親！要是鬧著造反，只有一個下場！”

    馬箭做完演講心滿意足，對那些官兵道：“幾位請動手吧。”

    這些人官不大，但他對手里拿刀的人總是挺客氣。

    嗤－－

    鮮血冒著熱氣，順臺子流下來，滴滴啦啦染紅黃泥地。

    許夫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把眼睛閉上，他渾渾噩噩地跟著來，渾渾噩噩跟著去，冷風(fēng)帶著濕淋淋的鮮血味吹拂過來，在人群的空隙中穿梭。

    “你的病好了沒？”一個人問道。

    “這是怎么回事？”許夫子膽子很小，一向不想管閑事，他認(rèn)為管得越多，死得越快，聽得越多，越容易害怕，可是漢子怎么會……

    “起義唄！”那人道，“臺上中間那個人叫王六七，聽他們說是白蓮教的，他這幾天帶了好些人去看石人，看了石人回來的，約好造反，就在昨晚！”

    “石人？”

    “挑動天下反！”他悄悄道，“就是一只眼的石人??！老實(shí)和你說，我也去看了！”

    “嗯?！痹S夫子胡亂點(diǎn)頭，“石人，我知道，石人?！?/br>
    “那王六七有內(nèi)應(yīng)的，拿出來好多兵器，可惜有人和馬箭告密，他又告訴劉升，連夜從軍營里調(diào)兵，水花還沒翻起來，人倒死得七七八八！”

    許夫子想起漢子最后的那句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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