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五年七月，泰山南郊地脈震動，有黃鳥停在山前一棵柏樹上悲鳴，隨即墜地而亡，八月，那株由本朝高祖巡狩封禪時所手植的柏樹便枯死了。九月，有內(nèi)侍聲稱在禁苑目睹了白鹿的蹤跡，并將泥土拓印下的白鹿蹄印呈給朝廷。

    異象與吉兆并存，關(guān)內(nèi)流言四起，一位太學(xué)生聲稱，依據(jù)古代典籍，黃鳥死于泰山，乃是  “王者易代，匹夫當(dāng)立”之意。本朝向來嚴(yán)禁民間私自討論讖緯，那位太學(xué)生故作玄虛，原是別有所圖，有意奉承，然而衛(wèi)淵并不為所動，更不樂意被比作“匹夫”，于是那位太學(xué)生并未得到嘉獎，反而被朝廷下令處以死刑。那位獻(xiàn)上白鹿蹄印的內(nèi)侍，也并未得到嘉獎。

    此時刑部司刑大夫正向癱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回報案件復(fù)核的進(jìn)展，衛(wèi)淵占據(jù)首席，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中的一只銅制瑞獸鎮(zhèn)紙。

    司刑大夫平板的聲音嗡嗡地陳述著，皇帝不耐煩地顫抖著，不停地望向姊姊的方向，偶爾發(fā)出些許不合時宜的異響，似乎是對內(nèi)容并不贊同。

    “陛下對此可有異議？”  衛(wèi)淵抬起頭冷冷地看了看掙扎中的幼帝和一旁的洛華。

    因為年幼的皇帝過于依賴姊姊，如今就連最為守舊的老臣，也早已習(xí)慣了這位公主在朝堂上的存在。

    幼帝如今已經(jīng)長到了孩童與少年的分界，隨著他的成長，他的殘疾也變得比幼年時更為刺眼，若他不是這國家名義上的主人，簡直讓人看一眼就會感到不快，與他身旁健全的姊姊相比更是觸目驚心。

    幼帝更加不安地呼喊起來，伴以激烈的咳嗽。宮人忙遞上漱盂和手巾，司刑大夫的匯報也被迫中斷。公主勸慰許久仍舊無效，北中郎將高紹寧索性握住幼帝掙扎的雙手，試圖強令他在圣旨上按下朱印。

    幼帝面色漲紅，為著違心的旨意不管不顧地發(fā)出許多含混不清的音調(diào)，呼喊著祈求姊姊的幫助。

    她心急如焚，卻又畏懼周遭的耳目無法開口。殿中諸臣仿佛沒有聽到御座上的動靜，依舊鴉雀無聲。

    “依臣所見，陛下今日身體不適，諸位若仍有余事未奏，不妨留待明日再議吧?！敝袝崛隧f薦鼓起勇氣發(fā)言。

    衛(wèi)淵仍舊沉默地把玩著手中的鎮(zhèn)紙，并沒有發(fā)表意見。

    她實在難以忍受眼前的鬧劇，極力壓低聲音怒斥：“中郎身為天子護(hù)衛(wèi)，可還知道自己的本分嗎？”

    高紹寧隨即停手，后退兩步，依舊肅立在旁，側(cè)過臉望了一眼衛(wèi)淵的神色。

    她低下身關(guān)切幼帝：“陛下可曾——”

    未想到幼帝此時閉著雙眼掙扎，以為逼近的人仍然是逆臣的爪牙，狠狠地將拳頭打在了她的面上。她的臉頰當(dāng)即紅腫起來。

    衛(wèi)淵當(dāng)即自坐席中站了起來，右手碰到佩劍的柄。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乃是他一人的特權(quán)。滿朝文武中，只有他一人有權(quán)在帝王面前佩戴兵刃。

    “不要！”她當(dāng)即失聲，“求你——”

    衛(wèi)淵步出坐席，并沒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持劍上前，反而是轉(zhuǎn)身面向群臣，有些倦怠地開口：“韋公方才所言不假。陛下想必早已疲憊，今日諸位不妨到此為止?！?/br>
    眾人在這險惡的鬧劇里早已十分畏懼不安，此時得了他的許可便迫不及待地紛紛告退。

    衛(wèi)淵漠然立著，直到眾臣退散，才轉(zhuǎn)過頭來面向她，右手依舊扶著佩劍的劍柄。

    “陛下方才因為何事毆打臣的妻子？”他輕聲詢問幼帝。

    她將方才毆打她的幼帝庇護(hù)在身后，驚恐地望著他?！皩④姡俊?/br>
    “小鸞，你糊涂了？我既是大秦的臣子，怎么可能會加害陛下？”

    她的理智逐漸自驚恐中恢復(fù)。幼帝是比她珍貴得多的人質(zhì)，衛(wèi)淵挾天子以令諸侯，自然不會貿(mào)然加害。

    可她并沒有被他完全說服，依舊本能地將幼帝護(hù)在身后。

    “小鸞，讓開?！?/br>
    她仍舊沒有聽從，衛(wèi)淵索性越過她，直接將幼帝自御座上提起來摜在地上。

    幼帝方才還在蠻橫地掙扎，此時面對著真正死亡的威脅卻噤若寒蟬，甚至都不敢發(fā)出一聲痛呼，只是拖著癱瘓的身體，向著姊姊爬行著，徒勞地尋求庇護(hù)。

    “陛下以為，是誰讓臣容忍陛下到今日？還是陛下以為，沒了臣的妨害，陛下就可越過先太子坐在這御座上了？”

    衛(wèi)淵看著幼帝在地上蠕動著爬行，冷笑道：“陛下看來聰慧得很，并不像旁人的評論那樣無用。”

    “停下！你瘋了？他是個廢人！”她撲上前徒勞地試圖阻止他，“我不需要你這樣做?！?/br>
    “所以你要為了這個廢人和我爭執(zhí)？”他問她，“原來殿下素日的心都是假的？”

    他此時喚醒了她全部塵封的恐懼，她仿佛回到五年前那個毀滅了她的一切的夜晚。她怎么會那樣天真，竟然以為自己素日的虛情假意可以籠絡(luò)得住他這樣在尸山血海中煉出的邪魔？

    “我是他的姊姊?！彼吐暦洲q。哪怕他是浣衣宮人生下來的為整個宮廷鄙薄的殘廢，他也是她的半個手足，是她所剩無幾的血親里最親近的一個。

    他笑起來：“殿下生在秦宮之中十五年，可曾正眼看過這個殘疾的弟弟半眼？”

    她有些愧疚地側(cè)過頭去，并不作答。

    “還是說，與我相較，連這樣的廢人也顯得可親起來了？”

    “這不一樣?！彼銖娀卮稹?/br>
    究竟如何不一樣？她說不出口。任何答案都讓她覺得恥辱萬分。

    “當(dāng)然不一樣。殿下給我的心意，可有給這廢人的半分真？”他繼續(xù)質(zhì)問她，“殿下每次說愛我時，可曾覺得惡心？”

    “這不一樣?！彼吐曋貜?fù)。連她也想不分明，她一時無法回答。

    “殿下心目之中，我恐怕不如殿下的奴婢?！?/br>
    到了如此地步，她原本不應(yīng)當(dāng)再觸怒他?？墒撬绞墙g盡腦汁思索著對答的策略，就越是覺得自己悲涼可笑。他明明只當(dāng)她作復(fù)仇雪恨的紀(jì)念品，她如何還想著周旋他的感受？連過去虛情假意的五年，都讓她覺得自己更加下賤。她為何還要替他去維護(hù)虛假的表象？

    “將軍究竟要什么？”她抬起眼睛來直視著他，“果然是貴人多忘，國士難期。將軍連自己不久前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了?！?/br>
    他那雙素日里明亮銳利的眼睛此時直盯著她?！罢埖钕沦n教?！?/br>
    “將軍是否說過，無論如何  ，只要我活著、不離開你，就已足夠？”

    她難得地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一點屈辱和悔恨的影子。

    “除此之外，我再沒有什么可以給將軍了，因此也請將軍不必再想?！?/br>
    “小鸞——”他恨自己在她面前的卑下，他本不應(yīng)當(dāng)再去索取她的心意。

    “不許這樣喚我?！?/br>
    五年，他得到了他籌謀的一切，卻在此時第一次覺得心灰意冷。

    衛(wèi)淵抽出佩劍，幼帝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尖叫。

    霜雪一樣的劍落在地上，發(fā)出金屬刺耳的震鳴。

    他有些恍惚地立在她的面前?！暗钕抡垺！?/br>
    像他奪走她的一切一樣，他情愿在今日把一切都償還給她，連同他的性命在內(nèi)，讓他從這五年間的悔恨和自欺中解脫。

    她拿起那把奪去了不知多少人性命的劍，默默站起身來面對著他，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使得她幾乎看不清咫尺之外的他。哪怕是她這樣的弱女子，此時有這樣的利器在手，也可以取一位逆臣的性命。

    這真真正正是她離復(fù)仇最近的一刻。她在他身邊五年，做了他的妻子，做了他孩子的母親，到今日，她的仇人終于心甘情愿地把他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以自己那雙笨拙麻木的手握緊那柄劍，掌心內(nèi)猙獰的傷痕緊緊合在劍柄之上，她心中無數(shù)的聲音在嘯叫：殺了他，替我們殺了他！就當(dāng)作一切從未發(fā)生，讓一切回到從前。

    就當(dāng)作一切從未發(fā)生，讓一切回到從前。

    許多面覆白麻的女子尸身懸在梁間，只剩下她自己，頸子里已被內(nèi)侍系上了白綾。

    “殿下無需害怕，這是不疼的，只一眨眼的功夫，殿下就還與圣上和娘娘相見了?！遍幦松硢∷ダ系穆曇舭参恐?。

    “中貴人呢？”她睜大眼睛不安地詢問，“你們會同我一道去見父皇母后嗎？阿姊呢？太子哥哥呢？”

    “老奴們還要等著給諸位主人收殮身后事，總要個叁五日，”閹人弓著腰應(yīng)答，“燕國殿下要等到履行完畢崔氏婦的職責(zé)，太子殿下還有咱們的仇要報呢。不過……總是會來與殿下相見的?！?/br>
    她突然使盡全身氣力推開了為她盡命的內(nèi)侍，盲目地向著深處奔逃。他們尖叫著捕捉她時，叛軍已經(jīng)踏破皇后宮殿的大門。當(dāng)那些內(nèi)侍倒在叛軍的刀下時，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那個陌生的逆臣提著劍一步步走近。

    “小公主?！彼_口。她不明白他為何會對著她用這樣狎昵不敬的稱呼，她看見他的劍身上還滴落著濃稠的血。

    “公主殿下可還記得臣？”他懷著不切實際的期望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