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讀什么？”九兒捧著垂落在地的冗長卷軸的一角看了一眼，好奇地問，“奇怪得很，每一個字奴都認(rèn)識，連在一處卻不曉得是什么意思?！?/br>
    “老夫子的廢話，你不知道也好，并沒有什么用場?！彼嗔巳嗝奸g，一面輕蔑地將手中的卷軸扔開，一面又吩咐九兒按照她的口述給那些“老夫子”回復(fù)。

    九兒不知所云地依樣書寫。她雖然自稱不通，代她書寫得久了也知道了事件的原委。

    那全都是公主以衛(wèi)淵的名義與“老夫子”們關(guān)于“名教”的討論。

    所謂名教，指的乃是尊卑名分的禮法。那位太學(xué)生急于奉承，擅自討論讖緯，雖然并未引起額外的紛爭，卻時隔多年再次將名分禮教引到了朝堂之上。

    借著此事，朝中舊臣再次掀起關(guān)于“尊卑”、“名分”等名教的討論。他們屈于“牧羊奴”久了，也為著自身的仕途，開始引經(jīng)據(jù)典地尋找種種先例為他詮釋：為何他身為臣子，可以受命于帝王，以帝王的名義出入行事。

    典籍圖冊十分昂貴，這類知識向來為舊族所壟斷，舊臣們掀起這番討論，既希望衛(wèi)淵可以重視他們的作用，以此與新貴作一些微弱的競爭，另一面也存著安撫逆臣、維護風(fēng)雨飄搖的舊秩序的念頭——既然身為重臣執(zhí)掌大權(quán)有據(jù)可依，那便沒有理由再改朝換代，自然更沒有必要更替已經(jīng)兢兢業(yè)業(yè)數(shù)十年的老臣們。

    或許是出于血雨腥風(fēng)中習(xí)得的謹(jǐn)慎，衛(wèi)淵并未對名教的議論報以公開回應(yīng)。反而是他身邊的公主，在他的默許之下，開始以他的名義與舊臣以書信往來討論。

    “這一個人十分可惡，”九兒有些不快地擱下筆，“此人說到殿下，竟然稱殿下‘衛(wèi)公主’，不用殿下的封國，實在不敬?！?/br>
    “所以我說他們是無用的夫子么?！彼⒉辉谝?，嘲諷道，“在這些小處也要做文章，哪里有所謂名士的品格？”

    所謂“衛(wèi)公主”或“衛(wèi)主”，原先乃是舊臣對她的嘲諷，意在批判她辜負(fù)國恩，甘為牧羊奴之妻，因此對她不再以封國相稱，而是滿懷惡意取了一個“衛(wèi)公主”的別稱。如今衛(wèi)淵得勢久了，這“衛(wèi)公主”的蔑稱卻又成了他們對衛(wèi)淵的獻(xiàn)媚。

    說來好笑，他們對她這樣嚴(yán)苛，恨不得要她以性命相償，對于衛(wèi)淵這樣真正弒君篡權(quán)的逆臣，卻十分恭敬寬容。

    “那殿下怎么還要與這些人問答？”九兒不解地問。

    “沒有品格的人，才最易于cao縱?！彼喍痰鼗卮稹?/br>
    九兒懵懂地點了點頭，重新開始依據(jù)她的口述撰寫回信。

    她看著九兒依言寫完，疲憊且放松地嘆了一口氣，從九兒手邊將回信拿去給衛(wèi)淵過目。

    雖然依舊是假借著衛(wèi)淵的身份行事，哪怕是為著他的利益，她也終于到了全然陌生的新天地里。或許是在考驗她，他對于她草擬的回信總是報以沉默無為，統(tǒng)統(tǒng)原樣發(fā)出，并不加以批改。

    大約是因為“法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的緣故，她在他這樣沉默的審視里無從揣摩他的標(biāo)準(zhǔn)，反而更加謹(jǐn)慎，不敢有片言只語出格。

    她在他的縱容和試探下，去做了他的臣下，卻第一次感到身為臣下的壓力。大約不只是她，也有許多臣子在朝堂上為他沉默的批判而進退兩難。

    衛(wèi)淵持著信的一端，沉默著審讀。

    “錯了一個字?！彼y得地指出紕漏，以筆在謄寫得十分潔凈的紙面上勾了一處，“是‘衛(wèi)公主’而非‘魏公主’。殿下固然厭惡我的姓氏，身為大秦的公主，卻不應(yīng)該貿(mào)然更改國號?！?/br>
    她被他抓了錯處，惱怒地漲紅了臉。想必是九兒始終不甘心臣子對她不敬，擅自替換了別字。

    她伸手去奪他手中的信件，他卻拋下信轉(zhuǎn)而握住她的一只手臂。

    “殿下私改國號，敢問我要不要責(zé)罰殿下？”

    她有些羞憤地甩脫他的手臂，他卻轉(zhuǎn)而自后攬住她的腰，沉默地把她抱在身前。

    “你不是要責(zé)罰我么？”她見他重歸沉默，好勝心占據(jù)上風(fēng)，忍不住故意激惹他。

    “我怎么舍得?！?/br>
    她聞言笑起來，人在他懷中，一雙手卻尋到方才被他拋開的回信，自他批改之處起將寫好的回書細(xì)細(xì)地撕了粉碎。

    “可惜了，你的女尚書這樣勤勉?！彼姞钜嘈?。

    “我便不勤勉么？！”她借機佯怒，“從今日起，你便自己答復(fù)，我不要受你的指使了?！?/br>
    “殿下熟知典籍，為何要為難我這樣缺德少教的臣子？”他借機吻她耳后的肌膚。

    “師出無名?！彼运麘阎谢剡^身來，直盯著他，“你要派我的差事，總要給我一個名義，女子也有女子的‘名教’?！?/br>
    他眼里的謔笑冷卻下來，她仍舊毫不畏懼地盯著他。

    “那當(dāng)然好?！彼饝?yīng)，“殿下想要什么？”

    “將軍可以給我什么？”

    “只要能讓你開心，什么都無妨。”

    “那將軍要讓我作皇帝，”她故意刁難，“我要將軍做我的臣下?！?/br>
    他大笑起來，道：“難道我不已經(jīng)是了么？我乃是殿下的裙下之臣，入幕之賓。”

    她面頰緋紅，鼻尖兒里卻冷笑了一聲，譏諷道：“從古至今，并沒有哪位君上只有一位臣下的?！?/br>
    他聞言更笑，威脅她道：“殿下不妨試一試?！?/br>
    “將軍會要我的性命嗎？”她的手不安分地攀上他的頸項。

    “不會?！彼卮?，“我會要他們的?！?/br>
    “你原來是天字第一號嫉賢妒能的人。”她譏笑他。

    “當(dāng)然?！彼氖终沏紤械孛枘≈难恚拔业暮玫钕?。”

    “可惜只有你一個人覺得我好是不足夠的。”

    “為什么？”他問，“殿下難道不是我一個人的？”

    他盯著她的眼睛，她有些埋怨地回望著他，卻遲遲不開口解釋。

    “正因為只是你一個人的。”她終于說，“所以若是只有你一個人覺得我好，我便過得無比艱難，連妙常也要受我的連累。”

    她厭惡他的敷衍塞責(zé)。他當(dāng)然應(yīng)該知道，人主的偏愛，若是只有愛，那越是愛，被愛的一方越是如履薄冰。如同父皇的周德妃，她那樣美麗卻清高，固執(zhí)地相信賢媛淑女的守則，除了帝王的珍視之外別無所求，以至于自己外無父兄，內(nèi)無襄助，身處風(fēng)波的中心，連親生的子女也無力保全。

    他若要愛她，就要給她足以安然被愛的一切。

    “小鸞。”他沉默了一會重新開口，“你真的想要這些？”

    “我只是想要安寧?！彼p聲辯解，“若是你可以永遠(yuǎn)照顧我，那我便可以什么都不需要?！?/br>
    “除了安寧之外，殿下還有什么打算？”他忍不住微笑起來，“不知我是否有幸為殿下做到?！?/br>
    他忽然想，篡逆的臣子和前朝的血胤。所謂天作之合，也不過如此了。溫柔解意的rou體下是聰敏縝密的機心，簡直像是上天為了懲罰他造出來的一般。一位公主當(dāng)然并不是可以只靠寵愛來供養(yǎng)的生物。

    她不只是個女人，她是這腐舊王朝延續(xù)百年的血胤。

    “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要了?！彼讣椿卮?。

    “殿下不需要我？”他有些不滿地質(zhì)問她。不需要他的心意，不需要他的愛，卻需要他的一切，要他一一捧在手中呈遞給她。

    “你就是我的安寧?！彼穑瑐?cè)過臉來吻他。

    他輕輕推開她，托起她的下頦微微端詳了她片刻。她的眼瞼垂著，溫柔的面容上有些恍惚的神色。他的手指撫過她的唇，她不安地吸了一口氣。

    “這么多年，原來你還會怕我？”他解嘲似的笑了笑，信手把她推在身前，開始解她的衣結(jié)。

    “不是怕你。”她輕聲辯解，“我只是擔(dān)心你不信我?！?/br>
    他不再開口，垂首端詳著她。

    她毫不設(shè)防地臥在他目光之下，意態(tài)遲遲，羅襦之下酥胸半掩，肢體散漫而情致溫柔。

    他一時沉溺于眼前的景象。

    她久未等到他的進一步舉動，慢慢張開眼，見他神情并無異樣，薄嗔道：“你總不是要我求你？”

    他笑起來：“那有什么。你一會兒總是要求我的?！?/br>
    日影移于窗前，花光映于簟上。她再如何，至少這般繾綣溫柔，總是只對著他一個人的。

    征和五年，皇帝下令為姊姊嘉國長公主開府、設(shè)置屬官，視同親王。此后多名公主的幕僚得到公主舉薦，從而出任要職。一時間，不少人將入長公主府看作晉仕的敲門磚。

    僅為男女之愛而縱容母家出身舊族的公主，朝中再度暗暗響起衛(wèi)淵“自誤于女流”的議論。

    但更多人認(rèn)為，尊崇這位“衛(wèi)主”，只不過是衛(wèi)淵擴張自己的權(quán)勢的幌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