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州篇第一章
祈洲的夏季來的早,才四月初,日頭就毒辣了起來。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都改換上了輕薄的短衫。 如今最受歡迎的街邊小吃,便是冰糖圓子。 清九排了半天隊,將銅板遞給小吃老板,小心翼翼地端了兩碗盛的滿滿的冰糖圓子,快樂又急切地跑向?qū)γ妗?/br> 對街屋檐的陰涼處站著一名少女,看容貌約摸十六七,一頭墨發(fā)束起,發(fā)間別著一支圓弧形的鏤空梳蓖。 身著藏藍暗紋衣裙,裙擺隨著微風(fēng)輕晃,衣袖被她推至小臂處,露出手腕間戴著的金石鈴鐺。 少女整張臉?biāo)貎舨皇┓埙欤夹囊稽c朱砂,顯得端正清秀。 雖然外表看起來纖細,可她身后卻背著一把大刀。 刀如它的主人一般高,刀鞘是銀灰色鐵石質(zhì)地,漏在外面的刀柄烏黑粗糙,由一縷白色布帶纏繞打結(jié),卻依舊擋不住散發(fā)出的煞人罡氣。 有這樣一柔一剛,頗為違和的對比存在,因此雖少女貌美,來往街眾卻只敢偷偷瞥一眼。 “小師叔!”清九將一碗冰糖圓子高舉起來,往人面前湊:“天氣熱,小師叔吃冰圓子解解渴!” 十一二歲的小小少年,穿著淡藍色的道服,袖口和領(lǐng)口繡著白色云紋,頭發(fā)半束起來挽成發(fā)髻,用同色的發(fā)帶扎著。 歪著頭笑起來純良無害,讓人看著就心生歡喜。 被他的笑容感染,織柔不由得也彎了眼睛。 接過碗順手揉了揉少年柔軟的發(fā)頂,卻沾了一手濕悶,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額頭掛著明晃晃的汗珠,不由皺起眉頭。 似是察覺到她想說什么,少年連忙開口:“小師叔可別再勸我回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央了師父放我與小師叔一道下山游歷,區(qū)區(qū)暑熱又算什么?” 清九的師父是太虛山行云峰大師姐灼遙,行事脾氣都頗為火爆的火靈根劍修,清九此番能跟著她下山玩,估計是使勁渾身撒嬌解數(shù)才換來的機會。 于是她到嘴邊的話轉(zhuǎn)了圈又咽了下去,低頭專心吃起圓子。 圓子潔白圓潤,一顆擠一顆地盛在土黃色的瓷碗里,上面撒著葡萄干,枸杞等配食,一口咬下去滿嘴冰涼,甜而不膩,悶熱頓時散去大半,織柔不由得瞇起眼睛。 待清九歸還了碗,織柔便牽著他在街上游蕩。 這條街是祈洲最為繁華的街道之一,一路上吃食玩物琳瑯滿目,清九初次下山,看什么都新奇,像只小雀一般圍著織柔嘰嘰喳喳,問東問西,引來周圍人頻頻注目。 不知不覺已是午后,暮色低沉,街上的行人對比之前驟然減少,且都形色匆匆。 見此情形,織柔喚了聲“清九”,本還在東張西望的清九立馬收了閑散,抿著小嘴,一臉嚴(yán)肅地牽緊對方。 織柔看到不遠前方正在關(guān)門的客棧,足尖輕點,幾息之間便到門前,一手抵住門扉:“店家,住店?!?/br> 正在指揮小二落鎖的掌柜看到本該關(guān)閉的門扉被人抵住,又驚又怒,剛打算開口破罵,卻看到了兩人的裝扮,不由得閉上了嘴。 他做掌柜的二十余年,來來往往的什么人沒見過?不說別的,眼見力還是有的,這刀一看便不凡,眼前女子定不像她外表那樣柔弱。 這樣想著,臉上也自然掛起了笑容,搓著手回復(fù)道:“住店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客官今后可莫要這個時候才進店了,祈洲近日里可不太太平。” 織柔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清九卻在她腰后探出身來,好奇問道:“怎么個不太平?” “客官是外地來的?”掌柜的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雙手一捶:“怎的這個時候來了祈洲,真是……” “真是什么?真是什么?”清九著急問道,他年紀(jì)小,這會已經(jīng)被勾起十足的好奇心。 可掌柜的嘆了口氣,擺擺手,不愿告知這二人:“這事不好說,只是客官聽我一句勸,莫要在日落后出門,晚上睡覺要是聽到了什么聲,也千萬別搭理?!?/br> 織柔點頭稱是,拉著不停問著為什么的清九,交了銀錢后在店小二的帶領(lǐng)下去了客房。 “小師叔!你就不好奇嗎!” 剛一進屋,清九就打開窗戶,扒拉著窗框,看著已空無一人的街道,扭頭問道:“我在山上時,聽下山回來的弟子們說,這個時辰正是熱鬧的時候呢!華燈初上夜未央,可這里已經(jīng)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窗了,這是為什么啊?晚上會有什么呢?” 織柔將刀解下,立靠在窗旁,也隨清九的模樣,探頭看了眼街道:“有什么,等晚上就知道了。” 夜色如墨。 清九翻來覆去,掙扎半天最后趴倒在涼席墊上,望著靠著椅背假寐的織柔,小聲開口道:“小師叔…我睡不著……” 也不等對方回應(yīng),他又翻了個身躺平,望著在黑暗中隱隱綽綽的房梁:“那掌柜神神秘秘的,勾人胃口……其實想一想,能讓凡人畏懼的事情無非就兩種,一種是魑魅魍魎,一種是人心……”剩下的話被織柔捂了嘴咽了下去。 織柔伸出食指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看到對方瞪大了眼睛點頭,這才松開手,輕聲叮囑道:“不要出聲,好好睡覺,我去去就回?!?/br> 說完拿起立在一旁的不終刀,推開窗,幾個躍身,消失在夜色里。 白日里熱鬧無比的街道,此時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燈籠兩叁盞在夜風(fēng)中搖晃,燭火在里面發(fā)出脆弱的炸燃聲。 織柔雙手握刀,一步一步緩緩前行。 街道盡頭如一團濃墨,既看不清,又覺壓抑。 她最終站定在那團墨色十步以外,高舉起手中的刀,然后猛然朝前揮動!刀身自帶的罡氣成風(fēng),凌冽地撕碎了那團墨色! 隨著墨色被撕碎,一股強烈的血腥味迎面撲來,沒了霧氣的掩蓋,面前的場景清楚顯現(xiàn)在她面前—— 地上滿是人的殘肢斷軀! 而一渾身赤紅的“人”,正背對著她在不停咀嚼。 說是渾身赤紅,是因為那“人”未著寸縷,而身上的紅卻也不是血染而來,而是“它”并沒有皮膚,全身筋rou血管紅彤彤地暴露在空氣中。 似是察覺到自己的屏障被破,那“人”緩緩轉(zhuǎn)過頭——卻是一張如花似玉的臉,膚如凝脂,眉如山黛,如空谷幽蘭,哪怕滿嘴鮮血也令人心生憐憫。 可這張臉太詭異了,就好像一張價格高昂的美人圖張貼在爛泥墻上,與“它”的身體格格不入。 織柔皺起眉頭,提起刀就朝它沖去,直直劈向面門!誰料那怪物只是看起來行動遲緩,卻移速極快,一個閃身便又出現(xiàn)在更前方。 “你……是何人?” 明明是一張貌美女子的臉,發(fā)出的聲音卻沙啞無比,怪物似也注意到,待到第二次開口時,語句便流暢很多,聲線也變成了陰柔的男聲:“居然敢打擾奴家吃飯,是也想成為奴家的餐點嗎!” 說罷,便伸出手朝織柔襲來! 那怪物雖四肢如人,卻又比人肢長一倍之多!此刻五指暴漲,黑紅的指甲泛著寒光,直直朝她脖頸而去! 織柔一個側(cè)身避讓開來,揮刀而下,便斬斷了怪物五指,然后又一回身,乘著怪物避讓不及,砍斷了另外五指! 怪物驚叫起來,退后數(shù)步,將雙手舉起放在眼前,聲音刺耳嘶啞:“奴家的手!你居然敢傷了奴家如此漂亮的手!?。 ?/br> “漂亮?”織柔終于開口,冷漠嘲諷道:“赤鬼丑陋,無美貌可言?!?/br> 赤鬼,本是生靈怨氣所化,無人身,無人形,無人言;故而奪人身,奪人形,奪人言,又以人為食,最聽不得丑字。 果然,織柔語音剛落,便聽得赤鬼怒吼,她握緊刀柄,盯著再度揮舞著雙臂朝她沖來的赤鬼,做好了一擊斬殺的準(zhǔn)備,可就在此時!居然有更多嘶吼聲接二連叁于四周響起! 織柔心下一驚,這赤鬼居然不止一個! 來不及多想,她雙手握刀,將已沖至眼前的這只赤鬼攔腰砍斷! “掌,掌柜的……怎么辦,今天怎么這么大聲響……?” 客棧內(nèi),店小二抱著頭躲在柜臺下瑟瑟發(fā)抖,一旁則是白天的掌柜。 掌柜的聞言抬手給了小二一個爆栗:“怕什么?!我們有明公子賞的藥囊,這些怪物近不了身的……” 話雖這么說,可他聽到遠處傳來的陣陣嘶吼聲,也忍不住將胖乎乎的身軀往柜臺里縮了縮,手中緊緊捏著一個灰色藥囊。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掌柜的雙手并攏,將藥囊高舉在額頭上,不停念叨著。 “念錯了,應(yīng)該是佛祖保佑。” 耳邊突然傳來少年的輕笑,掌柜一睜眼,便看到下午跟著女子來住店的少年赤著腳站在他們面前。 少年抱著枕頭,頭發(fā)散披,只著中衣,眼睛笑的像月牙。 “掌柜的,我們來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