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天到黑夜，院子終于恢復(fù)干凈整潔。百里貅把壞掉的東西都扔了，擺上她放在乾坤罐里的家具，房間很快有了溫馨的人氣。他不知疲憊，又拿著鋤頭去開墾已經(jīng)荒蕪的花圃果園。

    他第一次做這些，干起來生疏又緩慢，星垣抱著挑出來的種子花苗跟在旁邊，他挖一個坑就往里面埋一顆種子。

    天邊漸漸泛出紫云，空氣中都是新翻的泥土味。那顆傅杳杳最喜歡的甜李樹已經(jīng)快要枯萎，像一位垂暮老人埋頭弓腰。百里貅手掌貼上樹干，注入道道靈氣，于是李樹瞬間煥發(fā)生機(jī)，抽條散葉，又長成了一顆蓬勃果樹。

    日出躍過山頭，整座院子都籠進(jìn)陽光里。百里貅搬來她擱在屋后墻邊的梯子，爬上去修補(bǔ)房頂。

    他從來沒做過這些。

    有些技巧性的手法不會，導(dǎo)致屋頂漏出更大的縫隙。百里貅也不急，又重新開始補(bǔ)。一日一日，他不耐其煩地親手去修補(bǔ)這個她在人間的家，要將它變成和她記憶中分毫不差的模樣。

    魔修撤退，魔尊不殺、不侵、不犯的保證也傳遍三界。除了九華宮，仙門收復(fù)所有失守的仙域，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凡人終于熱淚盈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風(fēng)雨鎮(zhèn)漸漸有人歸來。

    每日都有不同的人背著行囊出現(xiàn)在村口的大榕樹下，興奮地奔向他們的家。

    百里貅已將那條長滿荒草的小路清理出來，他穿普通的青衫，黑發(fā)用一根玉簪規(guī)整地束起來，眼底沒有了瘋狂的戾氣，看上去像一位溫潤貴氣的人間公子。

    那條路每天都有人經(jīng)過，帶著歸家的喜悅，他坐在屋頂望著路口，像是也在等誰歸來。

    可他等的人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就像手中的連心陣，無論他注入多少靈氣，永遠(yuǎn)不會再亮起了。

    隔壁小馬也終于興致沖沖出現(xiàn)在路口。百里貅閑著沒事干幫他把屋院也打掃出來了，小馬一推門看見干凈整潔的院子，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他左看右看，看見了隔壁坐在屋頂喝酒的男子。

    仙魔大戰(zhàn)之后，許多凡人流離失所，不得不重新找地安家。小馬隔壁這座院子荒廢已久，是無主之地，如今花木茂盛，一看就是有人入住了。

    小馬立刻熱情地同他打招呼：“你好啊！你是我的鄰居嗎？”

    百里貅盯著他看，冷淡的一雙眸子，說話卻客氣：“是，你的院子我?guī)湍愦驋吡??！?/br>
    小馬又驚又喜：“原來是你?。《嘀x?。∈×宋也簧偈履?。”他從行囊里掏出幾個雞蛋：“這是我在半道上買的頭窩蛋，我們長途跋涉需要補(bǔ)補(bǔ)，你拿去吃吧！”

    百里貅從房頂飛落在他院中，小馬眼珠子都瞪大了：“你會飛誒！你是仙門的仙長嗎？”

    百里貅沒有回答他，他接過那幾個雞蛋。他記得傅杳杳在院子里養(yǎng)了雞，只是最近一直沒有找到人間的雞，此時接過雞蛋，便問小馬：“這個能孵出小雞嗎？”

    小馬搖搖頭：“這個不行，你想養(yǎng)雞？過幾日當(dāng)集了我?guī)闳ベI小雞崽吧，我們村的人幾乎都回來啦，集市也會開的?！彼?dāng)他是外地逃難而來，熱情地介紹起當(dāng)?shù)厍闆r。

    百里貅聽了一會兒，突然問他：“你還記得你隔壁之前住著誰嗎？”

    小馬一臉茫然：“隔壁？我隔壁一直沒住過人啊，你是我第一個鄰居呢，以后我們要好好相處哈！”

    百里貅垂下了眸。

    這種只有他一人記得她的感覺真糟糕。

    秋去春來，百里貅之前種下的花木都茂盛生長。凡人勤勞又熱情，很快重建了毀去的家園，凡間又恢復(fù)了繁華熱鬧。百里貅每日都會去大榕樹下坐一會兒，總是冷冷淡淡地不說話，但誰有需要，他又總是會第一個出現(xiàn)幫忙。

    風(fēng)雨鎮(zhèn)的人都很喜歡他。

    這個她從小生長的地方終于恢復(fù)了曾經(jīng)的模樣。百里貅看著被罐罐追著滿院飛跑的雞，甜李大顆飽滿地綴滿枝頭，花草茂盛一如他在她記憶中看到的畫面。

    他知道到時候了。

    這一日，百里貅給村中每一戶人家都送了一筐他養(yǎng)的雞下的雞蛋和甜李。這是傅杳杳以前常做的事。

    回到房中，他和衣躺上了她最喜歡的月亮床。

    星垣和罐罐感知到什么，撲到他身邊。百里貅閉著眼，嗓音很淡：“回魔界去吧?！?/br>
    他周身騰地燃?xì)庖粓F(tuán)黑色火焰，熊熊烈火將他包裹起來，那樣盛大的火焰，像是他給自己的一場葬禮。

    星垣和罐罐無法靠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火焰吞噬。

    三千孽氣在他體內(nèi)瘋狂游走，試圖撲滅這股即將燒毀他神魂的大火，可又被百里貅壓制回去。他將自己沉進(jìn)識海里只恢復(fù)了小小一塊的綠洲，封閉了一切意識，任由神魂一塊塊化作飛灰。

    他的神識像霧散出去很遠(yuǎn)。

    他看見頭頂湛藍(lán)的天空，一行翠鳥清啼著落在榕樹樹梢，集市上販賣吆喝人來人往，一切都在生機(jī)勃勃的復(fù)蘇。他看到清渺宗長長的石梯掩映在綠樹風(fēng)影下，山中仙門正在修繕牌匾，喜笑顏開地迎接新弟子。

    一切都恢復(fù)如初。

    只有他的少女回不來了。

    神識像霧一樣散開，又像霧一樣蒸發(fā)，他已不能感知到這個世界。

    體內(nèi)的三千孽氣突然安靜下來，緊接著，一道若有若無的感應(yīng)像輕輕拂過樹梢的風(fēng)，與他體內(nèi)的孽氣產(chǎn)生了微弱的鏈接。

    百里貅猛地睜開眼。

    身上的黑色火焰盡數(shù)消失，他翻身坐起，神情嚴(yán)肅到有些恐怖，又cao控孽氣去尋找那抹似乎隔著萬里之遙的鏈接。

    可什么也沒有了。

    方才那一道觸碰，像是他的幻覺，無論他怎么尋找都再無法感應(yīng)到。

    可百里貅知道那不是幻覺。

    這天地間，他唯一給出去的那道孽氣在傅杳杳身上。她魂飛魄散后，那道孽氣回到了他體內(nèi)，這世間不該還有另一道孽氣與他呼應(yīng)。

    只會是她。

    可那道孽氣仿佛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只能在偶然間與他遙遙呼應(yīng)，天地之大，他無法確定它的位置。

    罐罐和星垣已經(jīng)蹲在門口準(zhǔn)備給他收尸了，卻又聽屋內(nèi)突然瘋狂大笑起來。

    百里貅笑出了淚。

    那道孽氣護(hù)住了她，她還活在某個他不知道的角落。

    她還在。

    星垣和罐罐緊張又好奇地瞅著他，百里貅轉(zhuǎn)頭對他們說：“她還活著?！彼执笮ζ饋恚纤麄兩硇我婚W消失在房中。

    小馬發(fā)現(xiàn)他的鄰居不告而別了。

    他有些失落，但看房中東西都在，猜測鄰居大抵還會回來，便又高興起來，每日盡心盡力地為他照看屋院。

    百里貅去了很多地方。

    破星宗、清渺派、七星劍派、玉鼎門、北域、劈天谷，也回到了四方城。

    和傅杳杳有交集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去了，仙門看著這個不請自來的大魔頭，嚇得差點(diǎn)又打起來，可百里貅只說他是來找人的。

    但沒有人見過傅杳杳。

    他們甚至不知道傅杳杳是誰。

    聽百里貅說起他們毫無記憶的事情，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

    時間一日一日過去，百里貅走遍了三界每一個角落，可他依舊沒有找到她。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會覺得，當(dāng)時那一抹微弱的鏈接，只不過是他將死之際的幻覺。

    所有人都看著曾經(jīng)呼風(fēng)喚雨的大魔頭像個瘋子一樣四海八荒地尋找一個并不存在的人。

    人間戲樓再說起那場仙魔大戰(zhàn)，感慨萬千：可嘆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魔尊，壞事做盡，早已經(jīng)瘋咯。

    第58章

    玉鼎派是仙魔大戰(zhàn)時唯一沒有撤離到南星域的仙門。

    穆卓義不會幫著仙門對付自己的外孫, 卻也無法和百里貅一起對付仙門。大戰(zhàn)期間玉鼎閉門謝客，遺世獨(dú)立，靜靜矗立在玉鼎山中。

    百里貅滅尾勺時便將藏在尾勺族中的穆逍一道殺了。穆逍的所作所為爆出來后玉鼎派四分五裂, 穆卓義重新接手了掌門之位, 如今的玉鼎已然是一個全新的仙門了。

    穆卓義在大戰(zhàn)期間備受煎熬，兩不相幫并沒有讓他內(nèi)心好過一些，只能眼睜睜看著的感覺太無力了。好在事情突現(xiàn)轉(zhuǎn)機(jī), 百里貅突然收手，還立下了不殺不侵不犯的承諾，總算終結(jié)了這場大戰(zhàn)。

    仙域重歸，玉鼎派也終于打開了閉鎖的山門。

    穆卓義知道自己這個陰晴不定的外孫并不認(rèn)可這段祖孫關(guān)系, 也沒主動去他面前討嫌。只是聽聞百里貅在滿世界尋找一個并不存在的人，這樣明顯不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讓他萬分擔(dān)憂。

    偌大的玉鼎門人口凋零, 重組之后因著百里貅這層關(guān)系也收不到新弟子，不過穆卓義倒是落個清靜, 每日清晨都端著茶杯到殿前的小廣場上打太極。

    他也不知道這套名為太極的功法是從哪學(xué)的，好像某一日突然就會了。這套拳法雖沒什么殺傷力，但打起來倒是神清氣明通身舒暢，已經(jīng)成為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這一日他照常是喝了一口茶, 慢騰騰打起了拳。

    一道人影突然出現(xiàn)在殿前。

    穆卓義嚇得差點(diǎn)閃了老腰。待看清眼前的人, 保持下蹲的姿勢愣住了。一老一少這就么對視半天，百里貅開口喊道：“外公?！?/br>
    穆卓義砰地一聲摔倒在地。

    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機(jī)會聽到這聲外公了, 一時之間老淚縱橫。

    百里貅不僅喊他外公, 還走過來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這動不動就殺人的魔頭外孫什么時候?qū)λ@么和善過, 穆卓義簡直受寵若驚, 連聲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一套太極還沒打完, 百里貅坐到殿前的臺階上, 說：“你繼續(xù)吧?！?/br>
    穆卓義哪還有什么心情打太極，但他有點(diǎn)怵這個小外孫，他讓他繼續(xù)，他就只好繼續(xù)了。

    百里貅看著他慢騰騰的動作，腦海里浮現(xiàn)在魔殿時一老一小站在仙草茂盛的庭院里一個教一個學(xué)的畫面。

    穆卓義正練著，突然聽到他問：“外公，你還記得是誰教你的這套拳法嗎？”

    穆卓義一邊打一邊道：“說來也奇怪，一覺睡醒就會了，應(yīng)該是以前在哪本功法書籍上看到的。”

    百里貅笑了下：“是杳杳教你的?！?/br>
    穆卓義神情一頓，動作更慢了，看他的目光也變得凝重起來。

    百里貅垂眸說：“杳杳說這套拳法叫太極拳，其精髓在于以不變應(yīng)萬變，她還給你講過一個叫張三豐的武學(xué)宗師的傳奇故事。”

    穆卓義停下了動作，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

    百里貅抬頭看過來，朝他笑笑：“外公，你也覺得我瘋了吧。”

    穆卓義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百里貅看向遠(yuǎn)處山峰，山間輕薄的云霧被暖金色的日出沖散，露出郁郁蔥蔥的綠。光線落盡他眼底，好像一片照不進(jìn)底的深淵，他低聲說：“外公，我好想杳杳?！?/br>
    過了會兒，穆卓義走過來，粗厚的手掌帶著長輩溫和的慈愛，拍了拍他的頭。

    百里貅暫時在玉鼎門住下來。

    上一次自焚元神讓他受了些傷，他想，一定是因?yàn)樵癫环€(wěn)才導(dǎo)致孽氣一直無法感應(yīng)到杳杳的存在，等他養(yǎng)好元神，一定可以找到她。

    他每日陪著穆卓義打太極，祖孫倆一起吃飯、釣魚、下棋、刻玉，日子平靜清閑。

    不同于玉鼎與世隔絕般的寧靜，天下百廢待興，仙門和人間都開始重建新生。仙門倒還容易些，畢竟仙術(shù)造就奇觀，不過是揮揮手施施法的事，但人間毀去的城池卻要一磚一瓦來壘，新家也要一針一線來縫補(b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