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嫆呆若木雞地僵在原處，仿佛有一座無形的山壓在她的肩上、背上，壓得她一動也動彈不得。

    顧燕飛說得“家生子”三個(gè)字深深地刺痛了她，顧云嫆的臉上漸漸褪去了血色。

    夏蓮沒去送顧燕飛，看著前方那面搖曳的門簾，義憤填膺地說道：“姑娘，二姑娘真是不知好歹，虧您待她那么好，在方世子跟前為她說了這么多好話，連大夫人的嫁妝也拱手讓給了她……”

    夏蓮真是為自家姑娘感到委屈。

    顧云嫆再次推開了窗戶，蕭瑟的寒風(fēng)迎面而來，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顧燕飛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她一退再退，一讓再讓，只是因?yàn)樗X得在這件事中她是得利者，才屢屢相讓，但是這不代表她是包子。

    更不代表，顧燕飛能仗著她的退讓，在她的頭上作威作福。

    夜風(fēng)又涼了幾分，夜色也暗了幾分，銀月如鉤。

    第062章

    顧燕飛從采苓院離開后，就帶著卷碧一起去了內(nèi)院的西庫房。

    守庫房的史婆子見顧燕飛的手里只有鑰匙，沒有對牌，心里驚疑不定，便想阻攔，可是根本就攔不住天生就力大無比的卷碧。

    滿頭大汗的史婆子實(shí)在沒辦法，只能急匆匆地跑去慈和堂找顧太夫人。

    而顧燕飛則吩咐卷碧打開了西庫房的門鎖。

    推開門，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庫房內(nèi)陰冷無比。

    卷碧提著燈籠率先走了進(jìn)去，飛快地點(diǎn)燃了七八盞燈籠，把這面闊兩間的西庫房照得燈火通明。

    庫房里擺放著一個(gè)個(gè)陳舊的木箱子以及一排排架子，全都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顧燕飛也不知道她要找的東西具體放在哪里，就一箱箱、一架架地看過去，與冊子上的物件一一對應(yīng)。

    她吩咐卷碧在一些核對過的箱子上做好了相應(yīng)的記號，又讓她把其中的首飾都搬出了西庫房。

    沉甸甸的舊箱子一個(gè)接著一個(gè)地?cái)[在了庫房外的石磚地上，全都打開了箱蓋。

    燈籠的燭火下，這些金銀珠寶閃閃發(fā)光。

    顧燕飛報(bào)冊子上的名稱，讓卷碧從這些箱子里一樣樣找，一樣樣核對。

    等她對了一半時(shí)，不遠(yuǎn)處的拱門外面?zhèn)鱽硪魂囙须s的喧囂聲，似是有不少人朝這邊走來。

    “太夫人，二姑娘就在里面！”寒風(fēng)送來了史婆子急切的聲音。

    卷碧尋聲望去，就見兩個(gè)婆子肩挑一個(gè)肩輿朝這邊走來，顧太夫人就坐在肩輿上，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鐵銹色斗篷，額頭依舊戴著那道玄色抹額，形容憔悴。

    “顧燕飛！”顧太夫人一字一頓地喊道，聲音依舊有些沙啞，透著洶涌的怒意。

    “梆！”

    遠(yuǎn)處恰在此時(shí)傳來一更天的梆子聲，在這寂靜的夜晚極具穿透力。

    顧燕飛這才從冊子里抬起頭，朝四五步外的顧太夫人看了過去，神色間透著三分漫不經(jīng)意。

    金黃色的燈光映照出一張精致漂亮的面孔。

    夜風(fēng)中，衣衫單薄的少女似乎全然感覺不到寒意，衣袂翻飛，眸光燦燦。

    肩輿停在了一丈外，坐于肩輿上的顧太夫人俯視著顧燕飛，語氣不善地質(zhì)問道：“你從哪里來的鑰匙？你是不是去找嫆姐兒鬧過了？”

    顧太夫人心里其實(shí)早有了答案，十分心疼她的嫆姐兒。

    她的嫆姐兒那么好，自小都是被嬌寵著長大，就因?yàn)轭櫻囡w的出現(xiàn)，嫆姐兒一夜之間什么都沒有了。

    嫆姐兒是個(gè)有福氣的，也是個(gè)大度且念舊的孩子。

    比起她將來的榮華，她根本不會在意這些身外物，但是，她終究喚了長子夫婦這么多年的爹娘，這些年的情分又豈是說拋下就能拋下的，總該給她留點(diǎn)念想吧。

    婆子們把肩輿放到了地上，顧太夫人從肩輿上站了起來，用一種充滿威迫感的眼神瞪著顧燕飛，冷冷道：“把庫房的鑰匙交出來！”

    “鑰匙？”

    顧燕飛從袖袋中摸出了一把銅鑰匙，抓在手里晃了晃，嘴角挑起一抹淺笑，秋波流轉(zhuǎn)間，清澈靈動。

    “快給我！”顧太夫人灼灼的目光登時(shí)就黏在了鑰匙上。

    顧燕飛動了，慢悠悠地朝顧太夫人走近幾步，手里的鑰匙隨之朝顧太夫人掌心靠近……

    顧太夫人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右掌急切地往前伸去。

    當(dāng)鑰匙與顧太夫人掌心的時(shí)候，顧燕飛的動作停住了，那把銅鑰匙停在了距離顧太夫人僅僅一寸的地方。

    顧燕飛從容地與顧太夫人四目相對，目光清亮如水，單薄的衣裙在夜風(fēng)中微動，宛如一朵夜曇在月下綻放。

    她微微一笑，突然啟唇道：“英國公夫人要的那塊玉佩，我已經(jīng)找到了?！?/br>
    什么？！顧太夫人不受控制地瞳孔猛縮，眼角輕輕地抖了抖，根本就控制不住神情間的細(xì)微變化。

    顧燕飛讀懂了顧太夫人的表情，又朝對方走近了一步，與顧太夫人的面龐相距不過兩尺。

    她笑了，雙眸靈動有神，一顰一笑之間，那股飄逸出塵的氣質(zhì)令人難以逼視，從容自信，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

    她輕一拂袖，寬大的袖口浮動如云。

    下一刻，天空中猛地炸響了一記悶雷，“轟隆隆”的巨響把眾人嚇了一跳。

    顧太夫人腳下一個(gè)踉蹌，略顯狼狽地跌坐在身后的肩輿上，頓時(shí)比顧燕飛矮了一截，氣勢也消了大半。

    這道悶雷實(shí)在是來得太過突然，顧太夫人等人都下意識抬頭去看夜空，赫然見上方星空明月，萬里無云。

    冬日的夜晚，陰冷清肅，空氣中似有一股沙塵的氣味，令人喘不過氣來。

    顧太夫人感覺心臟一陣劇烈收縮，眸中驚魂未定。

    周圍安靜得能聽到她那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顧燕飛居高臨下地看著摔坐在椅子上的顧太夫人，一點(diǎn)符灰從她袖口中飄出。

    夜風(fēng)卷起符灰，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靜默了幾息后，顧燕飛似嘆非嘆地又道：“雖說顧家沒有養(yǎng)過我，但是，如今我也回來了，我和顧家是被綁在一起的?！?/br>
    少女慢悠悠的聲音似從九天之外的云端而來，平靜無波，超然淡漠，話語中透著一種極致的理智與莫名的威儀。

    “……”顧太夫人一時(shí)被鎮(zhèn)住，心緒不寧，腦子里亂成一團(tuán)亂麻。

    “我姓顧，我的哥哥也姓顧?！鳖櫻囡w把音調(diào)放柔了一些，讓人的思緒不由被她所牽引。

    顧太夫人久久未語，心弦左右搖擺著。

    是啊，顧燕飛這丫頭所言確實(shí)沒錯(cuò)，利益才是捆綁彼此的最佳繩索……

    上方搖曳的樹影投在她蒼白的臉上，襯得她一雙老眼明明滅滅。

    “太夫人以為如何？”顧燕飛輕輕地問道，聲音柔柔軟軟，清清洌洌，恍如一股清泉淌進(jìn)了顧太夫人的心中。

    泠泠寒風(fēng)中，一身素衣的少女衣袂飄飄，猶如置身一片縹緲的山嵐中，清逸如仙。

    顧太夫人不由順著她的問話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沒錯(cuò)，顧家好，顧燕飛才會好。

    為顧家好，那也是為了她自己好！

    第063章

    顧太夫人定了定神，她一手抓緊椅子的扶手，略略地放軟了聲音：“燕飛，你能想明白就好。祖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侯府考量，這也為了你大哥，為了你自己好?！?/br>
    “你既然不愿意嫁去方家，祖母可以作主答應(yīng)你?！?/br>
    顧太夫人好聲好氣地對顧燕飛說了一番安撫之語。

    顧燕飛又是淺淺一笑，燦若夜空繁星，只是問道：“那塊玉佩有什么用？”

    或者說，這塊玉佩到底藏著英國公府的什么秘密，讓英國公夫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它，兩世都是如此。

    “……”顧太夫人昂首看著顧燕飛，抿唇沉默了，身子微微繃緊。

    她的拇指下意識在佛珠上摩挲著，思緒急速轉(zhuǎn)動著，似在猶豫，又似在衡量利弊。

    夜風(fēng)呼嘯著，肆意地刮擦著枝葉，吹拂著兩人的衣擺，一盞盞燈籠中的燭火時(shí)明時(shí)隱。

    周圍的下人們?nèi)疾桓页雎?，垂眸看著鞋尖?/br>
    對于顧燕飛而言，顧太夫人越是這般作態(tài)，她的心里就越是篤定。

    這塊玉佩很重要，很好！

    顧燕飛的唇角又揚(yáng)高了一分，驀地抬手，從卷碧捧的匣子中摸出了一塊玉佩，將其高高地舉起，作勢欲砸……

    背光下，她手里的玉佩不甚清晰，顧太夫人只能隱約看到那是一塊圓形的玉佩。

    “住手！”

    顧太夫人猛然睜大眼，難掩駭然之色，急了。

    萬一顧燕飛真把玉佩給砸了，那么，自己就不能跟英國公府交代了，顧、方兩家可就變成一個(gè)死局了！

    這塊玉佩絕對不能出任何狀況！

    顧太夫人額頭的青筋亂跳，明明是寒冬，卻有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

    她冰冷的目光凝固在了顧燕飛身上，兩人彼此對視，進(jìn)行著一場無聲的膠著。

    沉默蔓延。

    這一刻，連風(fēng)都停止了，那些暗處的樹影也全都靜止不動。

    顧太夫人鼻息漸粗，胸膛也起伏得愈來愈激烈，慢慢地，整個(gè)人又開始平復(fù)下來，眼眸沉淀，似乎有了某種決定。

    好一會兒，顧太夫人才揮了揮手。

    身邊的丫鬟婆子們立刻都會意，默默地往后退去。

    捧著匣子的卷碧瞧了瞧顧燕飛的臉色，也退后了五六丈。

    周圍只剩下了她們祖孫兩人，萬籟俱寂，那一盞盞燈籠隨著下人們的退開而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