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中央的是一襲紅衣的夏侯卿，立于他左右的是一老一少兩個親隨。

    夏侯卿的衣裳鮮紅如火，依舊如之前那般纖塵不染；

    而另外兩人則是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就像是在灰塵碎石里滾了一圈似的。

    夏侯卿嫌棄地斜睨了親隨一眼，右手的兩根手指只微微動了動，那銀發(fā)老者就識趣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了半步。

    “……”黃惟家的被夏侯卿三人拋在了后方，表情訕訕，覺得這借宿的客人也太不懂禮貌了。她剛剛都說了姑娘與大少爺有事，可是對方還非要硬闖！

    顧燕飛的目光在夏侯卿身上那嶄新的大紅衣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卻沒找到一點(diǎn)灰塵，心里暗道：可惜了。

    夏侯卿一句話也沒說，自在得仿佛他不是不請自來，而是這里的主人一樣。

    他面無表情地跨過門檻走進(jìn)了堂屋，徑自朝著正前方走去，然后隨手一撩衣袍，姿態(tài)張揚(yáng)狂傲地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了。

    “本座今天住這里?！毕暮钋浯笱圆粦M地宣示，打算反客為主地占了這主院。

    銀發(fā)老者沒立刻進(jìn)屋，而是站在廊下輕輕擊掌。

    “啪啪！”

    下一刻，一溜的黑衣人快速地走進(jìn)了主院中，每個人都沒空手，屏風(fēng)、熏香爐、拂塵、椅墊、紅泥小爐、茶具等等物件全都被他們一一搬了進(jìn)來，一一布置。

    自房梁上拉起一道道深紅色的帷幔，東側(cè)放上一座色彩眩麗的三扇紫檀邊座嵌玉石花卉寶座屏風(fēng)，地上鋪上了暗紅色地波斯羊毛地毯，又重新搬來了一把紫檀木太師椅，放上一個大紅色繡金線麒麟迎枕。

    還有人在屏風(fēng)后的角落里放上了一個翡翠雕龍鈕三足香爐……

    他們的動作都十分嫻熟靈巧，訓(xùn)練有素，似乎早已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只一會兒的功夫，夏侯卿的周圍就被布置一新。

    這些擺件樣樣都是精致華麗，件件都是價值連城，把這么一間普普通通的堂屋裝點(diǎn)成了富麗堂皇的宮殿。

    一股細(xì)細(xì)的青煙從香爐中裊裊升騰而起，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那香味別致，清冽甘醇，又帶著一絲絲清甜。

    顧燕飛都看傻眼了，心里腹誹：這夏侯卿出個門，還要把一房子的東西都隨身帶著嗎？

    “尊主，喝茶?！币粋€黑衣人動作利索地當(dāng)場就給夏侯卿沏好了一壺茶。

    一股清雅純凈的茶香飄了過來，顧燕飛鼻尖動了動，眼睛一亮。

    這茶香高而清，純而銳，香厚而純和，肯定是上品好茶。

    剎那間，顧燕飛就覺得自己手里的這杯梅花茶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那個被稱為老戚的銀發(fā)老者步履無聲地朝顧燕飛等人走了過來，身姿筆挺如桿，語氣陰冷地說道：“我們尊主喜歡清靜，不喜喧嘩，幾位請吧?！?/br>
    他理所當(dāng)然地下了“逐客令”。

    “……”顧燕飛后悔了，覺得她剛剛就應(yīng)該在紙鶴上多畫一雷火符的，讓整座屋子全都坍塌了才好。

    楚翊優(yōu)雅地喝著杯中的梅花茶，動作與姿態(tài)一如往常般賞心悅目，對于夏侯卿一行人的行為視若無睹，聽而不聞。

    細(xì)細(xì)地品了一番茶后，楚翊才淡淡道：“夏侯公子此行來我大景，可是為了《太祖手札》？”

    他柔和的聲音緩緩響起，臉上浮起淺淡的笑容，眼眸明亮得似乎可以透視世間所有的一切，映得滿室生輝。

    話落后，屋內(nèi)一片寂靜，除去紅泥小爐上的燒水聲，別無其它的聲響，夏侯卿帶來的那些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的靜然。

    夏侯卿不置可否，嫌惡地瞥了眼桌上的灰塵，又摸出了一方新帕子，慢悠悠地擦手，撫袖。

    太祖手札是什么？顧燕飛還是第一次聽聞太祖手札，托腮看向右手邊的楚翊。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會說話似的，楚翊一下子就讀懂了她的意思。

    “這是我曾祖父生前留下的手札。”楚翊朝她笑了笑，俊美的面龐隨著這一笑愈顯柔和，溫雅若春風(fēng)，“曾祖父在那些手札上記錄了很多他生前來不及實(shí)現(xiàn)的想法?！?/br>
    “曾祖父想改進(jìn)織機(jī)、海船，改良火藥、煉鋼術(shù)……他還說，這里的酒太淡了，根本就不配稱為酒，他有個法子可以釀出真正的酒?！?/br>
    顧燕飛聽得專注，聽著聽著，心念一動。

    她總覺得楚翊描述的一些東西有點(diǎn)眼熟，自己似乎在哪里見過。

    到底是哪里呢？

    顧燕飛努力地搜索起自己的記憶，從近到遠(yuǎn)。

    她重生不久，所以她確信不是這一世，那就是上輩子了……上輩子的什么時候呢？

    楚翊眉眼含笑地娓娓道來：“我的曾祖父是個有趣的狂人，有不少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說人有一天也能飛，說車子行駛在軌道上兩天內(nèi)就可以抵達(dá)千里之外，說有一種‘火炮’可以一下子炸死一個城池的人……”

    說著，他眼尾微翹地斜了上首的夏侯卿一眼，眸色在燭火中幽幽搖曳著。

    屏風(fēng)擋住了夏侯卿的身形，只留下一道輪廓分明的側(cè)影。

    屏風(fēng)后的夏侯卿正在裝模作樣地喝著茶，妖異的紅唇在茶盅后泛出一個冷笑。

    他沒有把楚翊的話都當(dāng)真，這個公子翊分明就是在試探自己！

    顧燕飛認(rèn)真地想著，認(rèn)真地想著，努力集中精神，可她越是努力，精神越是難以集中……

    她眼前驀地一黑，幾道重影交錯地晃過，上半身也隨之搖晃了一下，差點(diǎn)沒倒下。

    她趕緊扶了下額頭，只聽上首的方向傳來了夏侯卿帶著一絲嘲諷的嗤笑。

    她再一次后悔了。

    要不是她實(shí)在沒有靈力，就該多畫幾百道火雷符，炸死他算了。

    顧燕飛的意識有些飄忽，又恍惚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打了個激靈。

    這一晚上，她又是畫符，又是算卦，又是針鋒相對的，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已經(jīng)到了極限，尤其是這里靈氣匱乏，她等于是在拿命去卜算，整個人幾乎快被掏空了。

    “你該休息了?！背礈匮诺穆曇羧绱猴L(fēng)化雨。

    確實(shí)。顧燕飛從來不會勉強(qiáng)自己，乖乖地起了身。

    可她實(shí)在是太累了，才一站起來，就感覺一股nongnong的倦意洶涌地席卷而來，眼皮沉甸甸的，腳下又開始打飄。

    楚翊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眼底漾著溫和的笑意，眉眼昳麗。

    那眼神似在說，他在。

    顧燕飛的眼神又恍惚了幾分，揚(yáng)了揚(yáng)唇，對著他露出一個疲憊無力的笑容。

    那沉重的眼皮終于是垂了下來，無邊無盡的黑暗隨之涌來……

    在黑暗把她的意識徹底淹沒前，她腦子里的最后一個念頭是——

    她，到底是在哪里見過這手札呢？

    第133章

    她這一睡，就睡得很沉，睡得不省人事，只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

    等她再次睜開眼，看到上方熟悉的天青色床帳時，就意識到自己回到了玉衡苑。

    胸口沉甸甸的，她視線下移，就看到那只三花貓正趴在她胸口的錦被上，一雙碧綠如海的貓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喵——”

    三花貓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白胡子微微顫動，幾乎是下一瞬，一道嬌小的身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自外間沖了進(jìn)來：

    “姑娘！”

    一道繡著貓戲牡丹圖的錦簾被人粗暴地打起又刷地落下，在半空中搖曳不已。

    卷碧聞聲而來，一口氣沖到了顧燕飛的床前，小臉上寫滿了焦急之色，急急道：

    “您可算醒了，奴婢真是擔(dān)心壞了，您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咕嚕?！?/br>
    似乎在驗(yàn)證卷碧的話，三花貓蹲的位置下方傳來了一陣饑腸轆轆的腸胃蠕動聲。

    顧燕飛與壓在她身上的三花貓大眼瞪小眼，貓軟糯地叫了一聲，舔了舔右前爪，那嘲諷的語氣似在說，不是它！

    “……難怪餓了?！鳖櫻囡w一手捏住貓的后脖頸，將它整個提了起來，同時坐起了身。

    四個月左右的奶貓一被掐住要害，又露出了那種目瞪口呆的傻樣，爪子在半空中張成了粉粉的小梅花。

    聽顧燕飛說餓，卷碧趕緊對著外頭喊了一聲，讓人趕緊去拿膳。

    玉衡苑里有小廚房，爐子、灶頭都有，這幾天，粥和雞湯也一直都在爐子上溫著，就想著什么時候姑娘醒了就能吃。

    很快，小丫鬟就把一碗雞絲粥遞了進(jìn)來，再由卷碧捧給了顧燕飛。顧燕飛也不急著梳洗更衣，往靠窗的桌邊也坐著吃了起來。

    吃了一碗粥，她還不過癮，又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面，把面和湯全部吃光光，才覺得渾身舒坦些。

    她在吃，貓的嘴也沒停過，沾光吃了些白煮雞rou絲。

    卷碧在旁邊侍候著，一邊給貓撕著雞rou絲，一邊絮叨地說著這三天的事：

    “姑娘，您那天在莊子里睡過去后，起初我們以為您只是乏了，一時脫力，奴婢就把您抱去榻上歇息。不想，到了第二天一早，您還是沒醒，這可把大少爺給急壞了，龐嬤嬤差點(diǎn)沒跟您掐人中?！?/br>
    “怕姑娘您是病了，大少爺就趕緊干派車把您匆匆地送回了京，這兩天不僅請了京中好幾個大夫，還特意把太醫(yī)也請來侯府給您診脈……”

    顧燕飛喝完了最后一口雞湯，放下湯匙時，隨口問：“太醫(yī)怎么說？”

    卷碧努力地回想著太醫(yī)文縐縐的說辭，如實(shí)答道：“太醫(yī)說，您是心力交瘁，氣血虧損，又陰陽兩虛，乃至力竭虛脫……這些天要好生休養(yǎng)，切不可再cao勞。”

    顧燕飛用帕子擦擦嘴，趕在貓把爪子伸進(jìn)茶杯前，搶前一步拿起了茶杯。

    在貓不滿的叫聲中，她愜意悠閑地喝了兩口茶。

    看著這融洽的一幕，卷碧的臉上又有了樂呵呵的傻笑，這些天焦慮一掃而空，這才有了一切如常的真實(shí)感。

    顧燕飛又喝了兩口茶，這才把茶杯給貓喝，同時問道：“大哥……”呢？

    最后一個字還沒出口，門簾外響起了小丫鬟清脆的聲音：“姑娘，大姑娘來探望您了！”

    “大姐回來了？”顧燕飛微一挑眉，眸子也亮了幾分。

    前些天，顧云真的外祖母辦大壽，就把三太太嚴(yán)氏與顧云真母女都接去了嚴(yán)家小住。

    “大姑娘是昨天回來的，一回府就來玉衡苑看過姑娘了。”

    卷碧一邊說著話，一邊手里沒停，稍稍給顧燕飛理了理頭發(fā)，動作嫻熟地將一頭青絲以發(fā)帶半束于腦后，又給她披了一件大氅。

    沒一會兒，顧云真就款款地來了。

    她穿了一件水綠色繡折枝綠萼梅交領(lǐng)長襖，下頭搭配一條青色梅蘭竹襕邊綜裙，那剪裁良好的長襖襯得她身段玲瓏。

    少女緩步行來時，裙擺輕輕搖曳，整個人優(yōu)雅端莊，嫻靜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