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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 101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第百零一折·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2021年4月3日

    鹿韭丹快步走在回廊間,一貫直挺的鵝頸背脊,突顯出那對玲瓏浮凸的飽滿雙峰,毋須攬鏡,她也知自己神采奕奕。

    女郎腰上是件滾銀邊的茜色緞訶子,下身的胭脂疊紗裙深濃沉艷,外披的大紅長褙子便綴了兩道黑底彩繡寬襟,遠看仍是一身火紅,只腰間銀帶和裙底乍現(xiàn)倏隱的白綢短靴,是鹿韭丹自己鐘愛的單品。

    她是為顯出一派掌門威儀才搭的褙子,以鹿韭丹的審美眼光,當知衣柜里任一件薄紗大袖都更美麗飄逸,要不她私心偏好的束袖短褐搭配褲靴,也頗能以颯烈襯陰柔,盡顯女子身段之美——這還是從主人身上學的,盡管主人自身似無所覺,對漂亮衣裳、梳妝髻發(fā)的興致遠比不上她們這些底下人。

    但迎仙觀眼下需要的不是這些。雖然她們已失去最柔媚迷人的那朵嬌花,并非不缺艷色。

    降界結(jié)束后的這三個多月,可謂是自鹿韭丹接掌玉霄派以來,最難熬的一段。

    鹿韭丹同冷月四刀的往來還只在臺面上,事后大清河派遣人探過口風,畢竟沒證據(jù)顯示玉霄派涉入四人的離奇失蹤,只能不了了之。

    但奇宮無論實力地位,都不是大清河派、冷月四刀可比。

    雖然西山使節(jié)團迅速與龍庭山達成默契,不動聲色地以替身瓜代質(zhì)子,免去驛館內(nèi)刀劍相向的窘迫危機,但指劍奇宮對燕無樓的失蹤斷不可能不加聞問,即使莊園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什么也沒留下,暫時還沒有人把兩案聯(lián)想在一塊兒,然而燕無樓與媚世過從甚密,卻非無跡可尋。

    萬一那廝并未全聽媚世擺布,在夏陽淵留下若干蛛絲馬跡,奇宮遲早要找上門來,討個說法。

    屆時就算跑得了,“玉霄派迎仙觀”的招牌再用不得,主人與胡姑娘多年的經(jīng)營化作泡影,誰擔待得起?便為媚世,她也不能放任事態(tài)糜潰如斯。

    鹿韭丹已練習到能面不改色提起她,不讓人瞧出心旌搖動,直欲滴血,但媚世的面孔掠過心版的瞬間,仍教她久難平復,不得不駐足撫胸手扶檐柱,慢慢調(diào)勻呼吸。

    “這時候,數(shù)數(shù)兒是最好的?!?/br>
    胡媚世總是似笑非笑,說什么都是云淡風輕渾不著意,從她倆還混跡街頭、餓三餐飽一頓時便如此。難怪是她繼承了胡姑娘的名字身份,沒有人能比媚世扮得更空靈出塵,宛若原主。

    “數(shù)數(shù)兒最簡單。先從簡單的做起?!?/br>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你什么時候能再拍拍我的肩,說夠了韭丹,數(shù)到這兒就好?

    “……掌門人好?!?/br>
    清脆的少女喉音將女郎喚回現(xiàn)實。鹿韭丹從容抬頭,見是兩名慈幼院的丫頭,卻從懸壺局的方向來。這些在院內(nèi)長大的女孩,平日跟著弟子們幫忙打雜、照顧年幼的弟妹等,還沒有正式登堂傳功、領(lǐng)受花名,簡單說就是尚未決定將來要分配到哪里的儲苗,也不忙著盤問,頷首微笑:

    “好,都挺精神。怎地不見其他人,只剩你們兩只小貓?”

    她在迎仙觀向是少女們傾慕的偶像,有人敬佩掌門人武藝高強,深受鄰里鄉(xiāng)人敬重,定下了追隨仿效的志向,也有純是欣羨、愛慕掌門人美貌的。

    少女們得她回打招呼,難抑雀躍,聽掌門人語出詼諧毫無架子,幸福得快要昏死過去,嘰嘰喳喳爭著說:“今兒蘇師叔升堂問診,都喊去幫忙啦。玉骨jiejie讓我們別待太久,還得回院里幫忙做飯?!?/br>
    鹿韭丹噗哧一聲,趕緊抿住笑,見兩小瞠目結(jié)舌,一本正經(jīng)道:“那還是聽玉骨jiejie的,吃飯最大?!睕_她倆眨眨眼睛,這才邁步前行。身后爆出少女們的驚呼竊笑又急急抑住,麻雀似的歡快低語漸行漸遠,終不可聞。

    鹿韭丹明白小女孩的花花心思,媚世總嫌她不夠莊重,也縱容她偶一為之,當年她們瞧主人和胡姑娘就是這模樣。

    但蘇芳好——丫頭們口中的“蘇師叔”——也擺譜過了頭,鹿韭丹幾能想像她好不容易擺脫慈幼局,取代媚世坐于堂上,欣受求醫(yī)百姓簇擁呼告的那份得意,莫名地厭惡起來。

    蘇芳好原也是胡姑娘栽培的替身之一,但武功醫(yī)術(shù)、見識手腕與媚世差太遠,胡姑娘豈能容忍如此平庸無能的“半身”?而媚世和被栽培來扮主人的自己不同,一直都是最出類拔萃、形神兼?zhèn)涞摹昂氖馈?,就連與她競爭的對手也無話可說。

    鹿韭丹總想著她倆終要被拆散,主人會拔擢一名更合適的“鹿韭丹”與媚世搭檔,用以行走江湖,不料主人卻選了她。為此鹿韭丹愿為主人死,就和媚世一樣。

    被淘汰的蘇芳好去了慈幼院,其搭檔白芳瑤則留在風花晚樓,如今也是獨當一面的“白姨”了,甚受胡姑娘倚重,非是蘇芳好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比。鹿韭丹一直以為白芳瑤最終會成為“鹿韭丹”。

    降界開啟之夜,玉霄派的九淵使正是在蘇芳好的眼皮底下被人弄走,無論驛館中的鹿韭丹,抑或莊園里的胡媚世,都無法監(jiān)控百里外的迎仙觀,這是誰的失職一目了然,根本無從抵賴。

    雖說以羽羊神之能,不該寄望蘇芳好能阻止陰謀家,事實上當她察覺有異,也立即飛報主人和胡姑娘,才能及時追索。但蘇芳好這般迫不及待取媚世而代之,徑以

    玉霄派的二把手自居,其人其行也夠令鹿韭丹惡心了。

    (你沒覺得自己有責任么?對于那些個回不來的人——)

    心情沉重的鹿韭丹停下腳步,緩過氣來,伸手推開知客房的門扉。

    房內(nèi)端坐的少女迅速起身行禮,沒有表情的絕美臉蛋瞧不出心思。少女身高不遜男子,俐落的梅色旅裝將窈窕修長的身形襯托得更出挑,肩寬腰窄,渾圓結(jié)實的筆直長腿尤其引人目光。

    鹿韭丹擠出微笑擺了擺手,拉開板桌對面的長凳坐下。這比對柳玉骨說“你坐罷”或“不必多禮”有效得多。

    果然姿容出眾的艷麗少女依著平日的習慣掀杯斟茶,雙手捧過,也跟著坐了下來,靜待掌門人的訓示。

    鹿韭丹轉(zhuǎn)著粗陶杯子并未就口,其實是還沒想好要同她說些什么;胡亂應(yīng)付幾句,囑咐她遠行早歸云云,心里又過不去,氣氛遂陷入窒人的死寂中。

    柳玉骨是她收的頭一批弟子,兩人相差十歲,連稱姑姨都勉強,長姊幼妹或許更貼切些。胡姑娘從沒打算培養(yǎng)柳家姊妹做半身,實際上也不合適——除開身長不說,柳玉骨的容貌根本做不了任何人的影子;資賦平平,也非揚名武林的料,更別提那把又臭又硬的拗脾氣。

    這頭倔驢便拉進風花晚樓也做不了花魁,只會得罪客人,平添不必要的麻煩。

    對于要把心愛的大弟子送入降界,鹿韭丹曾試圖說服主人收回成命,說得主人都有些動搖,最后是胡姑娘拿定主意,至此再無轉(zhuǎn)圜?!八钣袡C會熬過去,”當時媚世勸住她,不讓找胡姑娘求情?!澳阋嘈庞窆??!?/br>
    鹿韭丹迄今仍是處子,或因她是主人的半身,在這方面受到額外的禮遇,但她知媚世早已不是。關(guān)于女子胴體的種種銷魂妙處,是媚世手把手的教會了她,盡管如此,鹿韭丹從不敢問她經(jīng)歷過什么,也學著不去忌妒那些得以享用她身子的可恨男子。媚世未向胡姑娘再三求情,定有她的理由。

    芳華正茂的玉霄派掌門從回憶的漩流中浮起,放落陶杯,緩緩開口。

    “我們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說我能完全了解你的悲痛。玉蒸是好孩子,你帶她回故鄉(xiāng)去,落葉歸根,下輩子莫再漂泊無依,流轉(zhuǎn)于江湖之上?!绷窆敲鏌o表情地點點頭。

    養(yǎng)頤家莊園毀于大火的那晚,玉霄派一共折損了三個人,除被羽羊神指為降界目標之一的“紫華癡客”胡媚世,還有擔任九淵使者的玉茗、柳玉蒸等兩名弟子。事后遍尋火場都沒找著三人尸體,也許是燒得不成人形,不知散碎于何處。

    幸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蘇醒后全員伏地,自請死罪,說是在降界中殺傷二師傅,彼時雙方隱蔽身份,激戰(zhàn)間無暇言語,待發(fā)現(xiàn)鑄下大錯,二師傅已身受重傷,回天乏術(shù)。

    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戰(zhàn)中為燕無樓所殺,柳玉蒸則到眾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識前,都還跟著小隊一起行動,但主人與胡姑娘平明時搜索戰(zhàn)場,卻始終沒找著柳玉蒸,只能認為少女不幸罹難。

    以當夜戰(zhàn)況慘烈,連被譽為“風云峽麒麟兒”、一路在降界過關(guān)斬將的應(yīng)風色也力戰(zhàn)身亡,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儕中的后段,香消玉殞固然不幸,但其實并不令人意外。

    鹿韭丹聞報不敢大意,所幸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慮過的各種情況之內(nèi),好生安撫后,與蘇芳好分工合作,將眾姝分隔開來,一個一個單獨問話,判斷柳玉骨之言大致屬實,才回稟胡姑娘,靜待主人的裁示。

    數(shù)日后,少女們被帶到觀里的密室——她們從不知自小生長的環(huán)境里,竟有這么個地方。等待她們的,是一名頭戴羽羊盔、身段玲瓏曼妙的紅衣女子,即使是最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與掌門人宛若一模印就,鹿韭丹與蘇芳好在此人之前,只能恭謹垂首,馴似綿羊。

    主人。這兩字就這么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無須贅言闡釋。

    “一直以來辛苦你們了,起來罷。”羽羊盔中透出的聲音,與惡夢開場般的兌換之間所聞并無二致,語氣卻無半點相近之處,明顯非是自稱“羽羊神”的降界之主。

    “我受惡徒脅迫,不得不派你們進入降界,經(jīng)歷煎熬折磨,這是我的無能。”

    蘇芳好微轉(zhuǎn)向前,翹著蘭指抱拳躬身,話頭接得分毫不差:“我等之命,俱是主人所賜,就算肝腦涂地,不過就是還了主人而已。子女報天地父母的恩情,豈非理所當然?”

    你就算肝腦涂地,對主人也毫無益處——鹿韭丹忍住冷笑的沖動,跟著轉(zhuǎn)身抱拳,做足樣子給少女們看。

    她們對刻薄碎嘴的“蘇師叔”未必有好感,但蘇芳好與鹿韭丹起碼這時是一邊的,兩人肩負著感染、浸透,最終說服弟子們,甘心為主人和胡姑娘效命的任務(wù)。萬一不幸失敗,就得把這些長歪的劣苗處理掉,以免遺患。

    玉霄派迎仙觀的設(shè)置,最初是穩(wěn)定而有遠見的一著棋。

    只要花上十年的工夫,從鄉(xiāng)里和江湖雙管齊下,就能憑空創(chuàng)造出絕妙的掩護:

    這個門派的源流清清楚楚,絕非虛構(gòu),卻不會有突然上門要分一杯羹的不肖旁枝,無有宗門之累,遑論權(quán)爭;無論怎么追索,都找不到它與風花晚樓有任何的關(guān)系,身家干干凈凈;而有了充足的銀錢支援,成東海一方名門大派,也就是遲早而已。

    為

    此,盡管鹿韭丹和胡媚世沒少灌輸?shù)茏赢愑谑浪椎呢慶ao觀念,卻無法從小洗腦,讓她們?yōu)橹魅瞬幌б幻?,誓死效忠。這是為了讓迎仙觀看上去更像個正常的武林門派,而不是風花晚樓的掩護或分支。

    羽羊神的橫空出世打亂了安排,胡姑娘雖未明言,但鹿韭丹和胡媚世都猜測那廝是循玉霄派找上門的,送入降界的人選不能和風花晚樓扯上關(guān)系,以免暴露主人根柢。思來想去,也只能犧牲這批弟子,造成眼前進退維谷的窘境。

    鹿韭丹連命都可以不要,殺掉朝夕相處、十年提攜的弟子又算得了什么?但她們身上充滿了她和媚世共同創(chuàng)造的珍貴回憶,如果可以,鹿韭丹不想親手粉碎這一切。

    密室中除了此起彼落的粗息,還有若有似無的格格細響。那是柳玉骨捏緊拳頭的聲音。少女們的視線全集中到她身上,仿佛等玉骨拿主意,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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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轉(zhuǎn)過身來,緩緩拿下了羽羊盔,露出一張風韻猶存的美麗面孔,握住柳玉骨的手,撫著她蒼白手背上繃出的青絡(luò),仿佛要將傷口撫平也似,哽咽道:“沒能保住你meimei,是我的錯……”一時難言,只能握著她的手,兩人抱頭痛哭,少女們也都哭起來。

    危機解除得比鹿韭丹想像中更容易,但慶幸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創(chuàng)痛一直都在,困難的還在后頭。

    胡姑娘安排了幾撥人,在養(yǎng)頤家的余燼間翻足三個月,始終沒找到三姝之尸,理智上眾人都明白:是時候放下執(zhí)著,繼續(xù)往前走了。數(shù)日前柳玉骨來向她稟報,說想回石溪縣一趟,帶meimei玉蒸歸葬她倆出生的芰后村,鹿韭丹當場應(yīng)承下來,稟明胡姑娘時,也未因擅作主張受責難。

    柳玉骨預(yù)定今日動身,簡單的行囊和以棉布劍衣裹起的雙劍置于房內(nèi)角落,少女沒驚動旁人,只因掌門人囑咐她行前一晤,師徒倆才約在知客房里,以陶盞粗茶餞行。

    “再讓我瞧一眼玉蒸,”鹿韭丹低聲道:“我同她說最后幾句話?!?/br>
    柳玉骨依言解下腰封,從暗袋里取出一只小布包,打開里外數(shù)重,露出一束頭發(fā)來。

    柳玉蒸首度自降界生還,便將及腰的烏溜秀發(fā),剪到背心肩胛的長度,與其說是因應(yīng)降界召喚,更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借此明志。剪下的頭發(fā)舍不得扔,徑以絲帶束好,小心收在抽屜深處,被jiejie用來代替遺體,送回芰后村安葬。

    鹿韭丹伸指欲撫,半天卻落不下手,仿佛縐&17207;間擱的不是發(fā)束,而是剛褪紅的半截灰炭,躊躇片刻,又一層一層包了回去,抽手垂于桌底;靜默良久,啞聲道:“你帶海棠一塊去。南元郡路途遙遠,兩個人也好相互照應(yīng)?!?/br>
    始終垂斂眼簾的柳玉骨,突然有了反應(yīng),抬頭微露詫異:“那人……不用盯梢了么?”鹿韭丹輕咳兩聲,聲音神情恢復寧定,嘴角微揚:

    “你盯了他大半個月,那廝除卻客棧飲酒,干過別的沒有?”

    柳玉骨一怔,微露笑容,小小的知客房像開了滿屋子的花,連空氣都能嗅得人醉?!澳堑故?。他飲下的酒漿夠撐死幾頭大牯牛的,偏就撐他不死?!睅熗较鄬σ恍?,鹿韭丹從腰里取出幾枚金葉塞給她。

    “別讓海棠回來收拾了,缺什么市集上買。你倆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那盯梢的目標不動則矣,動起來只能說是神出鬼沒,輪值盯人的玉霄派弟子不僅衣劍備便,隨時都能出手,隨身還帶食水干糧,以應(yīng)不時之需。柳玉骨盯到今兒天亮前,才讓海棠給替回來,向掌門人報告后整理行裝,也就一個多時辰前的事。

    柳玉骨默默收起金葉,扎好腰封,肩囊提劍,對著師傅長揖到地,轉(zhuǎn)身推門而出。

    鹿韭丹一直坐著,試圖從她修長的身影中看出meimei的樣子,可惜兩姊妹身量雖似,氣質(zhì)、動作就沒點雷同,柳玉骨怎么看都是柳玉骨,與溫順的圓臉少女完完全全兩個樣,不如那束頭發(fā)思人。

    回過神時,鹿韭丹才發(fā)現(xiàn)腮邊掛著一點淚珠,隨手抹去,直坐到心氣平和了,才離開知客房。

    她安排蘇芳好今日在懸壺局坐堂是有原因的。

    偌大的觀里沒什么人,全喊去懸壺局充排場了,紅衣颯爽的窈窕女郎就這么從后門走出去,在蛛網(wǎng)般錯綜復雜的小巷里三轉(zhuǎn)五繞,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前,輕叩暗號,內(nèi)閂嚓的一聲滑脫,拉開僅容側(cè)身的小縫。

    這屋子看似破爛,四面全是磚墻,梁椽結(jié)實、基礎(chǔ)穩(wěn)固,若說地底挖有幾條密道,鹿韭丹也毫不意外。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屋內(nèi)僅有一人。

    “姑娘安好?!迸晒е斍飞怼V魅穗m是眾人之天,連胡姑娘也是忠心耿耿追隨,萬事莫不以主人為念,其實大家都知道:主人比胡姑娘好說話多了,喜怒都在臉上,又不糾結(jié)細瑣,眾人心里對主人是敬愛大于懼怕。真正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胡姑娘。

    她甚至都不姓胡,就像主人的名字也不叫“鹿韭丹”。

    鹿韭是牡丹的別名,媚世則是蘭花的雅稱,玉霄派門下以花卉為名的傳統(tǒng),恰恰來自于此,不過就是這兩位尊上的化名罷了,絕非是她們原本的名字。

    在鹿韭丹

    印象里,主人和胡姑娘永遠是一起出現(xiàn)的,誰也離不開誰。她們之間不是媚世與她的那種關(guān)系,這點鹿韭丹日積月累觀察下來,有七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更親密則是毫無疑問的。胡姑娘從不喊“主人”,只稱“小姐”,她猜想胡姑娘應(yīng)是主人的貼身侍女,也可能是庶出的姊妹。

    就像這幢位于城中陋巷里的會面地點,她跟隨主人多年,竟也是頭一回知曉,胡姑娘單獨出現(xiàn)在這里,本身就透著蹊蹺。

    胡姑娘是不寒喧的,但或許是教養(yǎng)良好的緣故,她的單刀直入從不令人覺得不快,不致本能生出抗拒。

    盡管鹿韭丹意識到這點,卻無從破解,不管胡姑娘問什么、怎么問,她就是討厭不起來,仿佛是同知心的jiejie聊天,原本的謹小慎微在紫衫女子開口瞬間便煙消霧散,比著魔還可怕。

    “玉骨動身了么?”

    “我讓她帶海棠去了,都按姑娘吩咐?!?/br>
    閑坐于暗影中的白皙麗人一笑,微帶幽藍的雪肌更勝玉脂,清冷無汗,渾不似人間應(yīng)有。媚世也很美,一坐到此人身畔,原本脫俗的女郎頓成野鳧番鴨,說不出的支絀庸俗力不從心,所有的努力仿效都令人心生憐憫,不忍直視。

    這就是天仙與凡人的差別罷?鹿韭丹忍不住想。胡姑娘的白是她從未見過的,非脂非乳,不似象牙美玉,滑如絲綢卻又更加通透,更重要的是瞧著全不像皮rou,無半分血色。

    鹿韭丹平生所見,最接近胡姑娘肌膚色澤之物,是一枚鑲在銀戒上、鴿蛋大小的無色寶石,如珍珠般浮挹著五色虹彩,半銀半白、似透非透,她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珠寶。胡姑娘將戒子給了媚世。

    “這叫蛋白石,據(jù)說來自域外,又叫‘樹化玉’?!泵氖栏嬖V她:

    “胡姑娘說了,這種石頭成于禽獸草木的遺骸中,沉入地底之后,須經(jīng)千年萬年的歲月方可得之。白色是最珍稀的,這是骨骸之色,不為外物所侵,依舊維持曝尸時的純凈。看著像是通透的,其實你看不透它,這是古老歲月的顏色,是埋藏最沉的砂礫最后的模樣?!边@種空靈的說法本身就挺胡姑娘的,果然媚世戴上之后,似乎又更像本尊了些。

    柳玉骨對三人之死的交代,是大有問題的,胡姑娘一聽就明白,為何分開訊問時,所有人的自白居然能兜攏,明明少女們并沒有串供的機會。

    “難道……是在降界里先套好的說法?”這是鹿韭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胡姑娘柔柔地笑了。“萬事皆有可能。只是這個可能性對比其他,恐怕是要小些。”鹿韭丹俏臉微紅,乖乖垂手聽訓。

    鹿韭丹等口中的“胡姑娘”,自是在梁燕貞身畔輔佐她的憐姑娘憐清淺了。

    養(yǎng)頤家一案茲事體大,越過“辵兔神”的轄權(quán)、被劫入降界的玉霄派九淵使共計七名,除下落不明的柳玉蒸和玉茗外,五人被梁、憐救回迎仙觀,尋獲的地點就在泠水亭畔。從亭階外拖到飛崖邊的殘存血跡推斷,現(xiàn)場至少還有一名傷者,受的傷足堪致命,極可能就是胡媚世。

    五人蘇醒后,柳玉骨當場做了簡單的口頭報告,這當然也在憐清淺的沙盤推演中,鹿韭丹于是打斷她不讓細說,按計劃分開盤問,五人的說詞大抵相符,雖有若干不甚清晰的微小矛盾,這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

    鹿韭丹從懂事起便混跡江湖,見多了郎中的騙人把式,深知“太過完美的說帖肯定是假”。身在混亂的戰(zhàn)局中,冒著生命危險與人廝殺、血脈賁張之際,決計不能洞見觀瞻,絲毫無漏。

    鹿韭丹并非盲目地相信弟子,才做出判真的結(jié)論。但在與梁燕貞、憐清淺主仆三人密談的書齋里,憐姑娘卻果斷地否定了她的看法,認為五人串供欺瞞,必有隱情。

    “你讓玉骨先說了,這是頭一錯。”憐清淺知她是服理的,也不拐彎抹角,含笑道:“不怪你,你心急著想知道媚世怎么了,才教她逮著了機會。芳好能力遠不如你,但無此牽掛,當能心無旁騖執(zhí)行,沒準丫頭們便要露出破綻。

    “玉骨的謊說得很糟,所以拋出最重要的關(guān)竅,讓其他人替她圓。也就是說,她的簡述多數(shù)是事實,只動了其中一兩處,左右聽了就照這個來圓謊,即便略有出入,也是合理的模糊。”

    關(guān)于胡媚世和玉茗之死——恐怕她便是竄改了這兩處。

    柳玉骨絕不會對meimei下手,從歸來后的失魂落魄推斷,玉蒸不管是死或失蹤,皆非柳玉骨所為。

    這套串供的手法極為精巧,是依據(jù)眾姝以柳玉骨馬首是瞻的習慣所設(shè)計,便是在迎仙觀的師長面前使將出來,鹿韭丹等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她們平常就是這樣。說是如此,卻不是臨場發(fā)揮就能用得好,須經(jīng)反復練習,歷時而得。她們是什么時候、又是為什么,才練好了這樣的技巧?

    憐清淺不欲打草驚蛇,卻巧作安排,讓“主人”無預(yù)警地現(xiàn)身與五人見面,看似懷柔招撫,實則推進柳玉骨等人的涉入程度,催促她們加速陰謀的腳步——倘若有的話。

    戴著羽羊盔的,是名叫羊余容的風花晚樓朝奉,最初是給梁燕貞梳頭的,年紀還大著梁小姐幾歲,其人勤功巧慧,成年才學武卻練成一身高明的內(nèi)外功夫,也是最先供主人汲取功力的自愿者之一。后在憐姑娘的指導下,負責鉆研和傳授天予神功,極罕對外露面,樓中地位甚高,都管叫“羊嬤嬤”或“羊夫人”。

    羊余容與柳玉骨等人見面之后,鹿韭丹便派給柳玉骨新任務(wù),讓她去盯梢“那人”,目的是為她制造放風的機會,測試會追索“主人”否。羊余容在執(zhí)夷城內(nèi)另有私宅,也是風花晚樓的據(jù)點之一,周圍布下天羅地網(wǎng),若柳玉骨膽敢踩探,立時人贓俱獲,無從抵賴。

    起初鹿韭丹不無忐忑,但盯梢迄今兩月有余,其間羊余容至少來過兩次,柳玉骨卻沒有任何出格的行動,鹿韭丹慢慢覺得:興許是姑娘多心了,玉骨脾氣雖倔,卻非不念師恩的背骨之人,她會急著向自己稟報,更可能是深知兩位師傅的親密無間,將心比心,兼且愧疚難當所致。

    此時此刻,在這陌生的密會地點,“胡姑娘”便再問她一次,鹿韭丹仍會為徒兒辯駁,這不是茍徇私情,而是有理有據(jù)。

    鹿韭丹就是這么好懂。憐清淺將她的心思看在眼里,嫣然睇眄:

    “還覺我冤枉了她?”鹿韭丹抬眸直視:“姑娘是不會犯錯的,就是太不信人了?!奔词箻O力抑制,仍氣鼓鼓如松鼠般,至多是頭自以為克制的小母松鼠。

    憐清淺噗哧一聲,握她的手輕輕撫摩,嘖聲湊近:

    “這么大的人了,還撒嬌呢?!甭咕碌け阌袧M身刺,也被酥膩涼滑的小手摸軟了,只剩下一絲不甘,咕噥道:“我哪有?是主人說的。她說姑娘決計不會犯錯,有時看似偏激,也只是太不信人而已,沒有惡意?!?/br>
    憐清淺夸張地一揚眉,還未作勢,已先笑場。鹿韭丹也笑起來。

    “我很希望你是對的,你看人一向很準?!睉z清淺收了笑聲,面上仍帶淺笑:

    “關(guān)于那人的動向,玉骨丫頭怎么說的?”

    鹿韭丹精神略一振,搖頭道:“成天賴在客棧里,除了喝酒啥也沒干。”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頭,是柳玉骨今晨與海棠交接后,回觀上繳的報告,稚拙的字跡寫著三天來的觀察記錄,細致到“離房出恭,廊遇掌柜,茅房前調(diào)戲幫傭顏李氏”的程度,卻連一面也寫不滿,酒埕進出的次數(shù)還比人多。

    憐清淺反復看了幾遍,擱下紙箋,生生忍住一聲嘆息,抬望女郎。

    “關(guān)于那人,上頭寫的倒是沒錯,他一步也沒離開過客棧。但玉骨丫頭沒說的是:三天前晌午,有名女子來見了他,之后他才開始喝的悶酒,約莫是哀悼熟人之死,借酒澆愁?!?/br>
    鹿韭丹嬌軀一震,血色迅速自面上消褪。“誰……為何……不會……”一時無語,秀額上微見汗?jié)n。胡姑娘從不騙人的,聰明到不屑說謊,只要有一絲絲的不確定,就不會把話說死;她能說到這個份上,玉骨的嫌疑就是板上釘釘,正式成為罪愆。

    而她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憐清淺就為這刻才握的手,柔荑略緊,仿佛這樣就能支撐住她,柔聲續(xù)道:

    “那女子你不認識,但玉骨肯定認得她,她們在降界并肩作戰(zhàn),出生入死,便化成灰玉骨也能認出來。就姑且稱她作水豕神的使者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