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夢，楊子吉回到熟悉的場景。

    醫(yī)院，單人病房，瘦骨嶙峋的母親仰躺于病床。

    年幼的楊子吉坐在一旁的陪護床上，他書包都還沒卸下，每天下課就是徒步走來醫(yī)院，目睹母親承受各種折磨。

    超粗的針筒，飯后固定的十顆藥丸，以及因化療產(chǎn)生的各種副作用。

    母親挨針時都會皺緊眉頭，針筒在母親泛黃削瘦的身軀留下大大小小的瘀青，每每見母親挨針，楊子吉便覺得那些針像是扎在他的心頭，可以的話，他真想代替床上的母親受罪。

    長發(fā)似枯萎的花，母親的頭發(fā)日漸稀疏，花瓣每減少一些，楊子吉和母親相處的時間就減少一點??

    不管嘔吐多少次，不論高燒到幾度，待護理師離去，母親都會逞強坐起身，好看看她的小寶貝，她總是以溫柔的笑面對楊子吉。

    「下課啦子吉？今天在學(xué)校開心嗎？」母親微笑。

    「今天可以一起回家嗎？」楊子吉跳過母親的問題。

    「還不行呢?！鼓赣H用憔悴的笑掩蓋無奈，她朝楊子吉敞開雙臂。

    當(dāng)楊子吉靠向病床時，他注意到母親臉上有尚未褪去的淚痕。

    mama剛才哭過。

    「那什么時候可以一起回家？」楊子吉湊向母親，他卸下書包，背著母親，坐上床緣，好讓母親從后輕輕擁著。

    刻意背對母親，是為了回避母親臉上難過的痕跡。

    「快了快了?！鼓赣H說著善意的謊，她抱著楊子吉搖啊搖，突然脫口：「子吉，mama愛你?！?/br>
    楊子吉背著母親，他一如既往憋著不吭聲，就怕眼淚潰堤。

    「你呢？你愛mama嗎？」母親明知故問，就是想逼話少的兒子開口。

    她想再多聽幾次兒子口中的「我愛你」，畢竟以后再也聽不到了。

    她清楚自己沒有以后。

    「等你出院再說?！箺钭蛹湍赣H談起條件：「回家后，我對你說一百次?！?/br>
    「不要啦，你現(xiàn)在說嘛?！鼓赣H將臉頰貼向楊子吉的腦袋磨蹭，她對兒子撒嬌：「快點嘛，來，説～我、愛、你。」

    「不要，回家后再說?！箺钭蛹獔猿?，他想用這種方式催促mama快點好。

    「現(xiàn)在說，回家后也要說啊，我愛你這句話，隨時隨地都嘛要說。」母親從后抱著楊子吉，她將殘剩的所有溫暖全部獻上，對孩子獻上自己的一心一意：「等你長大會害羞，變成酷酷叛逆的大男生后，到時你就再也不會說了，還不趁現(xiàn)在對mama多說一點？」

    「回家再說?！箺钭蛹F了心，那顆心正在啜泣。

    「可是mama現(xiàn)在想聽?！鼓赣H俏皮地嘟嘴。

    「回家后，你可以聽一百次?！箺钭蛹圆煌俗尅?/br>
    「現(xiàn)在說嘛。」

    母親的苦苦哀求讓楊子吉失去信心，他終于別過頭看向母親：「mama會跟我回家吧？」

    見兒子一回頭就流下兩行熱淚，就怕兒子下秒哇哇大哭，她只好朝懷里的兒子伸出小指頭。

    「來，伸出小指頭，我們立個約定?！?/br>
    「什么約定？」楊子吉跟著伸出小指。

    「不論發(fā)生什么事，mama永遠會保護子吉。」母親用小指勾住兒子的指頭。

    「會保護我就是會一直陪著我，之后也會跟我一起回家嗎？」楊子吉狐疑看著小指。

    「哎呦，你就相信mama嘛?！鼓赣H故作扁嘴：「不說愛我也不跟我打勾勾，你這樣mama會傷心喔?！?/br>
    mama好賊。

    聽到這話，楊子吉立刻勾緊mama的小指，隨后母子一口同聲：「不論發(fā)生什么事，mama永遠會保護子吉?！?/br>
    母親抱著兒子，兒子靠在母親懷里。

    小指勾小指，大拇指碰大拇指。

    「打勾勾，蓋印章，靈魂的約定?！?/br>
    ＊＊＊

    夢醒，睜眼，楊子吉返回現(xiàn)實。

    楊子吉眼角泛淚，倒在病床上的他仰望天花板：「??騙子。」

    說什么要保護我，這么早就去另一個世界，是要保護個屁？

    楊子吉在心中埋怨，緊接映入他視野的是詹苳琳俯視的臉龐，聽見楊子吉呢喃，她頭立馬湊向病床。

    「你終于醒了阿吉！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苳琳一臉擔(dān)憂，她替楊子吉背著側(cè)背包，楊子吉的身家全在里頭。

    「我還好，頭有點暈而已。」楊子吉揉了揉眼，他緩慢坐起身，不意外自己身處醫(yī)院。

    從躺在急診室這點來看，他應(yīng)該沒有昏睡太久。

    比較奇怪的是耳邊窸窸窣窣，大概是耳鳴。

    估計是剛清醒的關(guān)係，耳朵不太靈光。

    「你的東西在這，我?guī)湍惚硜砹??！蛊{琳卸下楊子吉的側(cè)背包，她將背包還給楊子吉。

    「謝謝你，苳琳?！箺钭蛹@才發(fā)現(xiàn)急診室墻上的電子鐘，現(xiàn)在才傍晚七點出頭：「??？居然還這么早？你別待在這了，同學(xué)會一定還沒結(jié)束，你快回去跟大家吃飯?！?/br>
    「少來，我哪可能丟你一個人在這?！骨茥钭蛹雌饋頉]有大礙，苳琳便露出微笑，她順手拉了張塑膠椅，就這么坐了下來。

    她知道楊子吉沒有任何親人，她必須在這里陪他。

    「你也真是的，突然昏倒，差點把大家嚇?biāo)馈！蛊{琳回想當(dāng)時一片混亂。

    「對吼！那個王八蛋人呢！」多虧苳琳提醒，楊子吉這才想起重點，他想到就氣：「我不是昏倒，我是被一個奇怪的傢伙揍！」

    「你在說什么?。坎蛷d員工說你是突然跪倒，他們說你抱著肚子，說你看起來像肚子痛?！蛊{琳轉(zhuǎn)述目擊者的說法。

    「才不是，是有個奇怪的傢伙朝我肚子送拳頭！我是被人打昏！」楊子吉確定不是幻覺，他清楚記得兇手的外貌：「那傢伙長得很高，身材精實，穿著很正式，看起來很難相處，感覺就是個沒什么幽默感的人，就沒有人看見嗎？」

    「可是醫(yī)生說你沒有外傷啊。」苳琳伸手貼住楊子吉的額頭，檢查他是不是發(fā)燒：「阿吉，你是不是昏倒的時候撞到頭？」

    「就跟你說我是被人揍了！我發(fā)誓我沒有亂講！絕對不是瞎掰！」楊子吉捏緊棉被，他想繼續(xù)據(jù)理力爭，卻被那些細(xì)碎的聲音打斷思緒。

    四面八方傳來零碎的低語，楊子吉嘴巴開開，一時吐不出半個字。

    病床上的楊子吉左看右看，此刻的急診室沒什么噪音，就算有人在對話也隔很遠，都是遠到聽不清楚的距離，只能看見說話者嘴巴在動。

    他聽見有人在哭，聽見有人在哀號，還聽見一些人在交談，太多聲音重疊在一塊，令楊子吉毫無頭緒。

    「阿吉？怎么了？」苳琳察覺楊子吉面露錯愕。

    「有人在哭嗎？」楊子吉左右張望，他清楚聽見哭聲，卻沒看見在哭的人：「你有沒有聽見哭聲？」

    「哭聲？沒有啊。」苳琳也跟著探頭探腦：「這邊沒有人在哭啊?！?/br>
    ??所以是自己幻聽？

    猜想或許是被什么東西給擋住，楊子吉慌張起身，他乾脆站起來亂走亂瞧，把急診室當(dāng)菜市場逛。

    「阿吉？阿吉你怎么了？」楊子吉走沒多久就被苳琳拉?。骸竸e隨便下床，你還是躺著休息吧！」

    楊子吉站在急診室的盡頭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

    沒有，真的沒有人在哭。

    明明聽見哭聲，卻沒見到在哭的人。

    「完了?！箺钭蛹荒樖澜鐨?，他嘴角尷尬抽動，顏面神經(jīng)失調(diào)：「我搞不好真的被人給打壞了。」

    被打成腦殘就算了，慘的是還抓不到兇手，想求償提告還找不到人。

    還是說自己早在同學(xué)會之前腦袋就壞掉了？所以自己在餐廳看到的陌生男子真的是幻覺？就跟自己現(xiàn)在幻聽一樣？

    總不可能苳琳和其他人聯(lián)合起來騙他吧？

    「你說得對，我應(yīng)該是撞到頭?！箺钭蛹_始自我懷疑，他朝自己的腦袋瓜亂摸幾把，好確認(rèn)脖子上這顆瑕疵品有沒有凹陷或破洞：「我的腦袋可能回娘家了??」

    「別擔(dān)心阿吉，這里是醫(yī)院，一定有醫(yī)生能把你治好?！蛊{琳在旁安撫。

    然而報告出來時，楊子吉卻是頭好壯壯。

    驗血驗?zāi)蝌炇裁炊颊?，沒感染，不是腸胃炎。

    音插棒左右敲打也沒毛病，聽力一極棒。

    「少熬夜，多喝水多運動?！贯t(yī)生開出千遍一律的處方箋，連藥都沒給。

    「那我為什么會昏倒？」楊子吉不解。

    「突然暴飲暴食，血糖飆升太快導(dǎo)致暈眩。」醫(yī)生看著報告上的科學(xué)數(shù)據(jù)：「以后飲食要規(guī)律，時間到就要吃飯，定時定量?！?/br>
    「但我現(xiàn)在還是會聽到奇怪的聲音?！箺钭蛹獜埻?，診間里只有他、苳琳和醫(yī)生，不見低語的源頭。

    「兩星期內(nèi)會好轉(zhuǎn)，沒好轉(zhuǎn)再回來?！贯t(yī)生完全不想理健康寶寶的無病呻吟。

    最終，楊子吉從醫(yī)生那獲得一些敷衍的維他命，一整個莫名其妙。

    苳琳倒是很開心：「原來只是吃太多，之后要照醫(yī)生的叮嚀正常吃飯喔，阿吉?！?/br>
    黑夜，楊子吉在苳琳的陪伴下步出急診室，兩人打算一起散步回家。

    真的只是一時吃多了？

    楊子吉心中的疑惑未得解答，他和苳琳邊走邊聊，隨時間推移，兩人的步伐離醫(yī)院越來越遠??

    可能是清醒已久的關(guān)係，楊子吉耳鳴的狀況明顯改善。

    或許時間就是最好的良藥，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