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寶劍”從臺階上走下來，鄭渠緊隨其后。饒是有幾分趨步的影子，腳下卻仍十分有序。

    春秋池畔微風(fēng)徐徐，掀起來人的衫擺，益發(fā)襯的他身姿勁挺，宛如松柏。

    到得跟前，撩袍一拜：“殿下駕到，微臣有失遠(yuǎn)迎，請殿下恕罪?！?/br>
    站定下跪的那一刻，楊枝覷見了他的臉。

    一剎那，寶劍出了鞘，珠玉不過是會發(fā)光的石子。

    楊枝聽見了風(fēng)戛然而止的聲音。

    龔岳臉色一變。

    作者有話說：

    [1]柳軼塵，字敬常。

    第四章

    “怎么會？”龔岳像見了鬼，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柳軼塵。

    柳軼塵仍躬身跪著，太子不發(fā)話，他連頭都未抬一下。

    鄭渠卻忍不住道：“龔大人，柳大人往日常教訓(xùn)我們‘少說話，多做事’，你見過幾個殺人前還跟你啰里啰嗦的，我若是真要殺你，下亭子抓賊人前就殺你幾個來回了，還容你做那半天戲……”說完頓了一頓，還忍不住補了一句：“你就是平時案子辦少了！”

    龔岳嘴唇微張，如被抽干了血，上下唇幾番哆嗦，也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鄭渠見他那可憐模樣，半分憐惜之情都沒有，反有種惡趣味的暢快感，見無人插話，忍不住又補道：“還有，方才我匕首落地，你就該有緊覺！哪個射手準(zhǔn)頭這么差的，既然要我的命，為何對著匕首而非我手腕射……他就那么有把握，我沒有取你狗命的后招？我老鄭辦了十幾年案了，見過多少風(fēng)雨，辦案之際形勢陡轉(zhuǎn)的有多少，豈有不控制住敵手就任由他羅唣的……哎龔大人，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平時案子辦少了！”

    說到最后，口氣竟有幾分語重心長起來。

    龔岳總算緩過勁來，但也已明白自己一敗涂地，臉色頹唐，良久方啞聲喃喃：“不可能！柳軼塵不是不食干果么？”

    鄭渠又沒忍?。骸罢l告訴你柳大人不食干果的？”

    “大家都這么說?！?/br>
    “大家又是誰？”

    龔岳啞然，鄭渠又語重心長道：“大理寺辦案最忌聽風(fēng)就是雨！黃成還說柳大人喜歡吃城南獨眼老邱家的rou包子呢，你怎么不去買兩個包子下毒？”

    “斷案一事，講究耳聽為虛……哦有時候眼見也為虛……”

    “鄭渠。”柳軼塵見他滔滔不絕大有要開“斷案小課堂”的架勢，低聲輕斥一聲，令他住嘴。

    頭卻仍是垂著。

    太子盯著他的官帽，一言不發(fā)。嘴唇抿地筆直，隱有怒意，良久，卻只是一句：“起來吧。”太子李燮年方二十一，比柳軼塵小上幾歲，一張?zhí)焐苏龑捜实姆鹉?，主意不多，一多半的時候都在為難，有時候?qū)⑴慌S久，卻終還是將怒氣吞了下去。

    天子曾怒斥他婦人之仁，然而罵了多少回，也還是沒將他的性情扭轉(zhuǎn)過來。

    柳軼塵應(yīng)一聲“謝殿下”，起身拱手侍立，雙眉微垂，恭恭敬敬。

    鄭渠見情勢緩和，才住了一刻的嘴又忍不住叨叨：“殿下真是神機妙算，殿下怎么知道柳大人無事？”

    李燮雖未當(dāng)眾發(fā)火，但胸中還有些小脾氣：“孤算不過你們柳大人，你們柳大人既然這般能算計，你自問他，何必問孤！”

    但鄭渠一個大老粗是聽不出這些小情緒的，從善如流地“哦”了一聲，誠懇轉(zhuǎn)向柳軼塵：“柳大人，這是為何？”

    鄭渠不懂事，柳軼塵卻不能不懂，未接這個話茬，任由鄭渠這一問飄搖在半空，懸于諸人心頭。

    片刻前還趴伏在地的龔岳卻不待李燮請，自直起身來，拭干了淚：“若是按我的謀算，殿下應(yīng)當(dāng)?shù)猛淼桨肟嚏?，彼時你二人都已成了說不出話的死人……如今這樣，是我高看了自己、高看了殿下的看重，你二人既已暗度陳倉，我輸?shù)眯姆诜??！?/br>
    柳軼塵見他話鋒直指李燮，這才開口：“是這位姑娘?！?/br>
    “嗯？”

    鄭渠和龔岳俱是一愣。

    柳軼塵說話一向言簡意賅，當(dāng)事幾人卻已立刻反應(yīng)過來，連李燮和楊枝也是微微一愕。

    方才的確是楊枝告知李燮“柳大人無事”的，但彼時李燮以為楊枝是柳的人，只當(dāng)是入了他們的局。此刻看來，楊枝倒像是個異數(shù)。

    或者說，對鄭渠幾人而言，是個異數(shù)。

    而楊枝愕的是——這廝怎么知道自己已知曉這不過是個局，更是怎么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李燮愕然間，目光不覺落在柳軼塵身上，柳軼塵這才道：“殿下今日造訪大理寺，原本為的是戶部侍郎遇害一案，自當(dāng)先去衙房，遇著龔大人安排的書吏，再被支來此處尋微臣等人。這樣一來，就如龔大人所言，微臣和鄭大人只怕已然身隕，之后如何解釋今日春秋池畔發(fā)生的事，便只憑龔大人一張嘴?！?/br>
    “但殿下顯然比龔大人預(yù)計的早了許多，甚至比微臣預(yù)計的還要早了片刻?！?/br>
    “微臣斗膽，在萬字廊外安排了名小廝，是以殿下遇見龔大人安排的書吏前，便會被支來此處，時候大抵恰好在龔大人欲殺鄭大人之時……倘若如此，殿下應(yīng)當(dāng)并不知曉微臣偽裝之事?！?/br>
    “而殿下非但知曉，還……”柳軼塵微微一頓，方才續(xù)道：“裳擺處隱有污痕，想必是穿西邊近道來的此處，西邊近道到這里，比之直接穿萬字廊過來，要更少半柱香的功夫。殿下早到了而不出聲制止，想必是有人提點之故?！?/br>
    “能帶殿下穿近道來此處、且告知殿下下官情形之人，除了這位姑娘，微臣不敢再作他想?！绷W塵徐徐講述，口氣沒有波瀾，就像他在崇文館講學(xué)時一樣。龔岳便是見了崇文館的區(qū)區(qū)講席有執(zhí)掌實權(quán)的一天，才動了要入大理寺的心思。

    可憑什么只有他可以？

    鄭渠的思路卻與常人不同，聽柳軼塵提及李燮的裳擺，不由低頭看了一眼，果見那御貢的湖錦讓污泥緄了道邊，“啊”地大叫一聲：“殿下，您真從西邊的……豬場經(jīng)過啦？”

    大理寺副業(yè)發(fā)達，春秋池內(nèi)養(yǎng)魚，西邊空著的幾間破房子，因工部催了多少次也沒人來修，只好自己處置。恰好柳軼塵去京畿順安縣辦了一樁冤案，百姓感恩戴德，柳大人走的時候送了十來里路，趕著好幾頭豬，硬將牽豬的繩子往隨行的官差手里塞。

    大理寺這些年不富裕，僅剩的幾匹好馬還被兵部征調(diào)了。柳大人一行趕著驢車，走也走不快，百姓們且追且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驚動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土匪。隨行的小捕快頭一回出遠(yuǎn)差，哪里見過這等架勢，牽豬的繩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從村口到十里亭，在自己和村民手里來回變換了不下十次。

    到了十里亭邊，柳軼塵只好出面，堅持不肯收。

    村長聽了柳大人的話，自問身為鄉(xiāng)賢這么多年，在人情世故的通達上可謂是臥龍之輩，當(dāng)即了然：“大人定是嫌少！”一擺手，又叫人抱了幾只雞來。

    柳軼塵見那仿佛躍躍欲試要回家牽牛的鄉(xiāng)民，低頭與那一臉迷茫、只顧“嗡嗡”往前拱著的豬仔對視一眼，一句“諸位的好意本官心領(lǐng)，但著實不方便”到嘴邊，生怕他們自告奮勇、一路趕著各路牲禽就這么浩浩蕩蕩送進京城去，又吞了下去。

    最后只好應(yīng)下，牽著三頭豬抱著五只雞，一行人誰手里也沒空著，就這么回了大理寺。

    自那以后，西邊幾所破房子，就成了大理寺的養(yǎng)豬場。

    誰成想，自有了那養(yǎng)豬場，大理寺上下伙食好了不少。鄭渠本就在公廚干過，對伙食十分在意，背著祝寅和柳軼塵又悄悄添了幾頭豬幾只雞鴨，等柳軼塵偶然經(jīng)過西所時，那里的養(yǎng)殖事業(yè)已蔚然壯觀。

    別家堂官在戶部造冊清點資產(chǎn)時填的都是幾匹馬，只有祝大人頂著同僚的三分嫌棄、三分懷疑還有三分暗搓搓的艷羨豬、雞、鴨依次填了一串。

    經(jīng)鄭渠一問，李燮又想起那豬場的污穢腥臭，冷冷覷了柳軼塵一眼，輕哼出聲。

    諸人皆知太子素有潔癖，忍不住暗地里倒抽一口冷氣。

    惟鄭渠不知為何，忽然抬袖拭起眼眶來。連李燮也是一懵：“鄭大人這是怎么了？”

    “微臣……微臣……這是感動……”鄭渠哽咽道：“殿下為柳大人犧牲至此，當(dāng)真是憐愛下臣，得君如此，微臣等夫復(fù)何求！”

    眾人聞言，俱是一愣，連龔岳都自愧不如——不！他這是心灰意冷了，若是往日，他豈會讓鄭渠搶在前頭。

    李燮一瞬的愣怔之后，面皮卻不覺微紅，十分受用地連連擺手：“鄭大人休要再提！吾身居?xùn)|宮，分內(nèi)之事罷了！”一時因柳軼塵生出的不快竟頃刻散去，胸臆為之一暢。

    鄭渠又連忙進道：“殿下，上月咱大理寺內(nèi)修了浴房，還沒人用過。殿下不如隨臣先去沐浴更衣了再來與柳大人商討案情！”話落，還不忘鄭重其事地補了一句：“那浴房連柳大人都不曾用過，浴桶都是上好的松木板制的，新刨好，熱水一沖，那香氣直入肺腑、沁人心脾！”

    此言一出，無疑是勾動了李燮內(nèi)心最深處的渴望，李燮幾乎立刻要掙脫這凡俗的束縛，連忙道：“旁的事過后再議，鄭大人快帶孤去！”

    柳軼塵自然垂首斂眉不置一詞，乖巧如斯。

    其實鄭渠說上月，已然是在幫他掩蓋意圖。那浴房是五日前才布置的，正是他從朝中回來，聽聞李燮要主理戶部侍郎方濂案時命人連夜改的，便是防著有這一天。因大理寺僅剩的幾間空屋如今成了豬場，那所謂的浴房還是他的臥房改的。

    如今若是在公廨待得晚些，他只能在衙房打地鋪或宿在鄭渠屋中。

    鄭渠那屋子的味……罷了。

    鄭渠移步，李燮忙率人趨步相隨。楊枝悄摸摸混在隨從中，腳下小步子邁的飛快——直覺告訴她，傻太子比這位柳大人好對付。

    然……

    “姑娘留步！”怕什么來什么，一個冷聲在身后響起。

    一邊是自己才“毒害”過的刑獄官，一邊是耳根子軟、沒什么城府的少君。

    楊枝心一橫，假作沒聽見，腳下反而緊趕了兩步。

    “姑娘，殿下沐浴，姑娘總不能隨進屋內(nèi)去。鄭大人掌刑獄二十載，方才的手段，想必姑娘已經(jīng)見識過了。”

    此言一出，楊枝腳下立刻停了。

    鄭渠那一腳絲毫沒有留情，楊枝此刻仍覺得后心隱隱發(fā)痛。

    比之鄭渠那個莽漢，柳軼塵多少看起來斯文點。

    楊枝未作猶豫，立刻轉(zhuǎn)身折返，到得柳軼塵跟前，撲通一跪：“大人，民女……”

    “綁了，押去牢里?！绷W塵不待她說完。

    楊枝一愣，下一瞬，刺耳的嚎哭響徹春意融融的春秋池畔：“民女……冤枉啊……”

    第五章 （小修）

    大理寺的牢房比想象中條件好不少，雖然昏暗，卻算得上整潔，比之十二年前簡直堪稱溫馨。

    楊枝被人押進來時恰撞見一個人低頭收拾藥箱，雖未看清臉，但只覺那人行動間徐緩從容，袍袖起落時如流云浮動，有幾分動靜相宜的寫意。

    不由多看了幾眼。

    獄卒立刻催促：“快進去！磨磨蹭蹭什么！”見她目光瞥向正在收拾藥箱的大夫：“別以為同在牢里待了半刻就起了高低不分的心思，薛太傅家的大公子也是你能肖想的！”

    薛太傅家的大公子？薛穹？

    楊枝對獄卒的謾罵充耳不聞，目光只呆呆落在眼前那個人身上。

    那人聞聲轉(zhuǎn)過頭，與楊枝的目光一對，微微一愣，旋即卻又低了下去，繼續(xù)收拾面前的藥箱。

    二十出頭的薛穹和十二年前面容相差很大，細(xì)看卻能瞧出點舊時的影子。

    薛穹那時便是他們這群頑童中最漂亮的，如今眉目更精致了些，少時的清秀中添了些許出塵之氣，若不是在這昏暗的牢獄中相遇，楊枝定會以為他在深山修道。

    太傅薛弼大概是延樂之亂中唯一沒被波及的、三品以上的舊臣。

    不過聽聞次年便辭了內(nèi)閣的職司，只領(lǐng)個太傅的虛銜，其后幾次想致仕還鄉(xiāng)，都被如今的皇帝否了。天子數(shù)番泣涕挽留，薛弼只好留在了京城，現(xiàn)而今只在崇文館中任個講學(xué)。

    薛穹得天獨厚，沒想到成了個醫(yī)官。

    怔忡間楊枝已被獄吏又往前推了幾步，楊枝腳下不穩(wěn)，往前一跌，差點跌入迎面的獄吏懷里。那獄吏見有美貌少女投懷送抱，言語和手腳皆不干不凈起來，卻被身后的牢頭喝住：“你小子這只手不想要了是不是！不怕柳大人剁了喂豬？咱們西所那幾頭豬正餓著肚子呢！”

    王二罵罵咧咧著“豬不吃手”離了楊枝的身。

    薛穹此刻總算收拾好藥箱，背在右肩上，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