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9節(jié)
“去年七月中,太子妃歿,滿城貴女無人敢簪釵帶飾,豈會(huì)下定比往時(shí)多。” 柳軼塵聞言未語,許久,掀開車簾,看了會(huì)窗外的車水馬龍,就在楊枝以為他覺得自己的推測(cè)可笑懶怠駁斥時(shí),他淡淡開了口:“到了,下車吧?!?/br> 楊枝掀簾望去,是燕歸樓。 燕歸樓乃京城第一酒樓,三層小樓,從前朝便開始經(jīng)營(yíng)。掌柜的換了一家又一家,這樓卻不曾倒,亦不曾更名。 燕歸樓是左近最高的樓宇,再高便是京城四角各一座的望樓了。 還安街是南北向的寬街,北邊接著京兆尹府,南邊是到蓬萊閣的必經(jīng)之路。而燕歸樓,便在這還安街上。 楊枝心道,這柳軼塵果然已有計(jì)較,帶她來燕歸樓定是想查探方濂和夫人當(dāng)時(shí)馬車的路徑。一句“大人真真是算無遺策”已到嘴邊,卻聽見他道:“我餓了,吃點(diǎn)東西再查?!?/br> 楊枝的半截溢美之詞胎死腹中。 作者有話說: 有喜歡小柳哥的咩~ 第十章 (小修) 楊柳二人在燕歸樓坐定不到片刻,便有人端著茶進(jìn)來:“柳大人,楊書吏?!?/br> 楊枝聞聲轉(zhuǎn)目,看見來人,波瀾不驚地拱了拱手:“申公?!?/br> 申冬青上下一打量她,笑道:“楊書吏說笑了,我一個(gè)酒樓幫廚,如何當(dāng)?shù)蒙夏阋粋€(gè)公字?!庇洲D(zhuǎn)向柳軼塵:“柳大人,都已安排妥當(dāng)了,隔壁便是江大人?!?/br> 江大人? 京中宦場(chǎng)姓江的人不多,無一不與權(quán)傾朝野的大將軍江范有關(guān),申冬青口中的這位江大人,是誰?柳軼塵特意命人將位子安排在他隔壁,為的是什么? 思忖著,已見柳軼塵點(diǎn)點(diǎn)頭,自斟了杯茶,吩咐申冬青:“你也坐?!?/br> 隔壁不一時(shí)果然有人魚貫而入,當(dāng)先的是幾個(gè)上了年紀(jì)的聲音,卻畢恭畢敬,左一聲“江大人請(qǐng)”,右一聲“江大人請(qǐng)”,其后緊隨著一個(gè)慵懶的少年聲:“幾位大人也坐?!?/br> “江大人,方大人的案子不知眼下可有了眉目?” 被叫做“江大人”的少年懶洋洋道:“東宮和大理寺正在查呢,你去問他們好了,問我作甚?” 提問之人被懟地有些訕訕,卻仍低聲下氣道:“實(shí)在是我們戶部事關(guān)天下錢糧,這戶部侍郎一職,缺不了啊!” “缺個(gè)戶部侍郎,你們尚書大人不cao心,倒讓你這個(gè)郎中cao起心來了……”江大人忽然轉(zhuǎn)了個(gè)語調(diào):“你老實(shí)告訴我,方大人之死你有沒有份?” 提問之人駭?shù)芈曇舳甲兞?,撲通一跪:“大人,大人冤枉?。 ?/br> “你們這些人,真是一點(diǎn)玩笑都開不得!”少年人懶懶笑:“起來吧朱大人,你補(bǔ)缺一事我記著呢,會(huì)跟你們梁大人說的?!?/br> 少年人的聲音狂放得意,似乎常以戲耍人為樂。楊枝聽到這,已不自覺低下了頭。這個(gè)江大人,不用說便是江范之子江令籌,如今在兵部任個(gè)郎中,卻比兵部尚書派頭都大。 江家少子,膝下只這一個(gè)男兒,其余另有兩女,一長(zhǎng)一幼,長(zhǎng)的喚作江令宜,嫁于太子為妃,去年七月中沒了。幼的尚待字閨中,閨名“令梓”。 而這江家的主母,江卓氏,便是眼前這案中方夫人的親姊。 楊枝低頭間又聽見隔廂討論道:“朱大人,你那趙邳的《殘陽歸鴻圖》是從何處得來的?” 楊枝一聽“趙邳”二字,渾身一緊。趙邳曾有兩幅名畫藏于嘉安王府,一幅是《殘陽歸鴻圖》,一幅便是她前日才見過的《夜宴圖》。 可那畫與這案子有什么干系? 楊枝皺眉,轉(zhuǎn)目卻見柳軼塵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寫道“曹封好畫”。 曹封是京兆府尹曹大人,方濂的公子便在他手上。 這么說來,那畫原本是用來籠絡(luò)曹封的? 可是…… 那朱大人道:“下官在青州督收糧賦時(shí),從一個(gè)老嫗?zāi)琴I的。那婦人不知從哪得來的這幅畫,不懂其價(jià)值幾何,只賣了下官五兩銀子,還自以為賣貴了,很是不好意思?!?/br> 江令籌笑道:“朱大人好運(yùn)氣!” “只可惜那曹大人是個(gè)死心眼,油鹽不進(jìn),連方夫人也無可奈何!”朱大人道。 “一個(gè)京兆府尹,黜了就是。”江令籌笑地肆意:“我姨母就是婦人見識(shí)!” “下官自得了那畫,時(shí)時(shí)小心供奉,不敢令它沾一點(diǎn)塵跡,下人但有一點(diǎn)不小心,立刻剁了手腳……可又深恐自己才薄志淺,不堪相配,今日總算為它尋著個(gè)相當(dāng)?shù)闹魅?。江大人見識(shí)比天,自然非凡人能及!” 江令籌正自飄飄暢快著,聞言原本嬉鬧的語氣卻是一變:“朱大人這話休要再提!君父也不過自比為天子,你將我比天,不知道的,倒以為我膽大包天,要參我個(gè)以下犯上了!” “江大人教訓(xùn)的是,下官無狀,自罰一杯?!?/br> 說話間,忽聽一聲喝罵,桌上杯盤落了一地,江令籌如瓷的少年聲中擠出“賤人”兩個(gè)字,一女子□□一聲,似被踹翻在地,撞到了什么柜子上。江令籌武人出身,功夫據(jù)說京城難逢敵手,這一撞,那痛可想而知。 “什么蓬萊閣的神女!外人尊你一句神女,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少年聲變的益發(fā)狠毒:“賤人就是賤人,再珠翠滿頭、綾羅裹身,也還是賤人,明白嗎?” 那女子窩在角落,忍住低泣,弱弱應(yīng)一聲:“妾明白,妾知錯(cuò),請(qǐng)大人恕罪,容妾為大人擦拭寬衣?!?/br> 江令籌冷冷一笑:“要本官恕罪容易,來,將這地面上的酒液舔干凈了?!?/br> “大人……” “怎么,不愿?”江令籌聲音離那神女縮著的角落近了一些,忽然一笑:“縱使流落煙花之地,蓬萊閣也不算是差的,你想不想知道,更差的地方在哪?你想不想知道,我府上那些犯了錯(cuò)的下人,都去了哪里?” “妾、妾這就舔舐地上的殘酒。” 楊枝聽得出來,那是“蓬萊三仙”中的朝霧,是三位之中最冷淡自矜的。而如今這樣…… 楊枝有些不忍,側(cè)目看了看柳軼塵。柳軼塵端坐如儀,像一位入定的老僧。 申冬青卻豁然起立:“欺負(fù)一個(gè)女人,算什么本事!” 因那邊廂寂靜,這邊的聲音立刻傳了過去,楊枝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隔廂那少年陰惻惻的笑已傳了過來:“讓我來瞧瞧,這邊坐了位多大本事的仙人!我看燕歸樓這店是不想開了,膽敢任由人聽了本官的壁角!” 話未落,他身邊的小廝已一腳踹翻了兩廂之間隔著的屏障。而在屏障落下的那一刻,楊枝微微轉(zhuǎn)過了頭。 柳軼塵握杯的手指都不曾動(dòng)一動(dòng),一襲紫色官服,襯的他整個(gè)人如水沉寂。 江令籌見到一廂之隔的人,愣了一瞬,繼而笑了:“原來是柳大人!既是柳大人,自然是仙人也不能及,是我荒唐失禮了!” 柳軼塵手指離了瓷杯,起身見禮:“江大人,我不知江大人這左右?guī)孔坏萌?,這就遷移至別處。” “柳大人哪里的話!”江令籌當(dāng)即道:“我一貫驕縱孤僻,家中時(shí)常教導(dǎo)多與人交善,只是這話過耳容易,踐行卻難,每每夜半思來自慚不已。今日相逢,即是有緣,這墻拆已拆了,柳大人若不嫌棄,不如并席共飲?!?/br> 柳軼塵淡淡道:“江大人好意,不敢推辭。然柳某衙門還有公事,不敢飲酒,這便告辭了?!?/br> “柳大人不給面子?”江令籌笑道,踱步過來,恰好踱到楊枝身邊:“那么……”一手忽搭上她肩:“這位小官爺給不給呢?” 楊枝縮肩垂首,恨不得將自己隱于無形,然而無用,只好望向面前的堂官,糯糯聲:“柳大人……” “原來是位美嬌娘……”江令籌笑道:“怎么穿起公門衣裳了,這是柳大人的……情/趣么?” 柳軼塵淡聲道:“江大人說笑了,她是我衙門書吏……愣著做什么,交待你的事還不去辦!” “是!”楊枝立時(shí)松了一口氣,拔足便要從江令籌手下逃脫。 “誒~~”江令籌手下卻使了勁,一把將她肩膀攫?。骸耙粋€(gè)書吏能有什么要緊活,柳大人手下那些個(gè)書吏,隨便找一個(gè)替了她便是……這樣,我替你向你們大人告半天假,你陪我們?cè)谶@喝喝酒……” “大人……”楊枝再度無助地看向柳軼塵。 柳軼塵還未開口,江令籌已指了指另一廂的朝霧,道:“今日是為這女子我與柳大人才生了嫌隙,柳大人既有憐香惜玉之心,我自然要成人之美,不如這樣,朝霧姑娘柳大人帶走,這位小官爺,留下來陪我們喝喝酒……”話落,覷朝霧一眼,溫聲忽然轉(zhuǎn)成怒吼:“我讓你停下來了嗎!舔!” 一時(shí)兩廂如雪夜墳地般死寂。朝霧慢慢垂下身,這一回楊枝也沒有再開口,望了望柳軼塵,目光落在一旁的冬青身上。 申冬青是太子的人,江令籌再狂傲,也不能明面上不將太子放在眼里。 申冬青與她目光相觸,立刻伸手入懷,在喊出那一聲之際,他已有了籌謀。到底在太子門下,雖然身居江湖,但他并非沖動(dòng)無知之人。 然而下一刻,柳軼塵卻開了口:“我這書吏不善飲酒,江大人當(dāng)真要飲,我陪你飲便是?!甭曇舫脸凌描?,聽不出悲喜。 江令籌挑了挑眉,朱大人已自覺執(zhí)了酒壺過來,斟了酒,江令籌親手給柳軼塵奉上:“柳大人,今日我敬你三杯。” “第一杯,愿柳大人恕我莽撞毀墻之罪?!?/br> 柳軼塵接過瓷杯,一飲而盡。 “這第二杯,愿柳大人恕我強(qiáng)留之意?!苯罨I笑道:“下官與柳大人同朝數(shù)年,對(duì)柳大人傾慕已久,卻不曾同飲過一回,一直引為生平憾事。今日算全了我夙愿,柳大人擔(dān)待?!?/br> 柳軼塵并不言語,將酒傾如喉中。 “君山清這酒,入口綿長(zhǎng),后勁卻足。”江令籌輕笑:“柳大人悠著點(diǎn)……這第三杯,我還沒想好請(qǐng)柳大人寬恕我什么,但來日方長(zhǎng),得罪之處不少,先敬上,往后再算賬?!?/br> 柳軼塵不待他說完,奪過酒杯,滿浮一白。 飲畢,放下酒盞,道聲“告辭”,轉(zhuǎn)身就走。楊枝忙忙跟上,將到門邊,忽聽身后傳來一聲“小知了”,下意識(shí)回了頭,卻撞入江令籌略帶哂意的笑中,“果然是你!” 楊枝慌張轉(zhuǎn)身,追著柳軼塵疾跑出去。 第十一章 柳軼塵腳下越來越快,楊枝一路喘著氣追,“大人,柳大人,等等我!”然他卻仿佛仗著腿長(zhǎng),走得更快了。 楊枝追到馬車邊,柳軼塵已上了車。 她只好整整衣襟,訕訕上了車。從方才開始她除開叫了兩聲“大人”,一直試圖將自己縮成個(gè)隱形人,也不知哪里就惹著了這位堂官,莫非是那兩聲“大人”叫的不合時(shí)宜? 楊枝鉆進(jìn)馬車時(shí)柳軼塵正閉目靠在車壁上,興許是他膚色過于瑩潤(rùn),那酒上臉很快,往日冷若冰霜的柳大人面頰上頂著兩坨桃花紅,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慶。 想到此,她不覺笑了笑。 柳軼塵這才睜開眼:“笑什么?” 楊枝乖巧道:“大人為屬下解圍,屬下高興?!?/br> “巧言令色。”柳軼塵輕哼一聲,微微轉(zhuǎn)過臉去:“我昨晚與你說的話你想是一句也沒記住。” “記住了!大人的話字字珠璣,屬下豈敢不記!”楊枝忙討好道:“大人說旁人若欺侮我,會(huì)替我作主。這不,大人一言九鼎,才說的,就踐行了?” “那你方才為何不信我?”柳軼塵再度閉眼,許是酒勁上來,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楊枝“嗯?”了一聲:“如何不信?屬下可是將身家性命都托付給大人了!” “你方才不是在向申冬青求助?” 楊枝愕然,空咂了兩下口,才想起辯解:“大人,屬下那是……” 柳軼塵卻疲倦地?cái)[擺手:“不必說了,我頭有些疼。這馬車是出城的,今晚要宿在西山了,你若有什么要買的,自和師傅說一聲,下去買?!?/br> “出城?”楊枝納罕,然見柳軼塵眉心深斂,似酒勁上來頗為不適,未再聒噪多言。想了想,卻鉆出馬車,與車夫低語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