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26節(jié)
楊枝忖了忖,旋即目光一亮:“陳旺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方濂尸體的人,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第一人,而是……將方濂變成尸體的人!” 柳軼塵微微笑了笑:“那若是陳旺收了方夫人的錢,代她行兇呢?” 楊枝低頭認真思考了片刻,搖頭道:“若是方夫人指使的陳旺,那方才她就不會幾次借陳旺逃脫。比起確定一個方向,讓大理寺像無頭蒼蠅一樣對她來說更安全。大理寺查到了陳旺,很難說會不查到她身上……世人誰不知道,咱們大理寺的柳大人最是明察秋毫、多謀善斷!”說著,她不動聲色地拍了個馬屁,自覺自己當真是深諳為官之道,不去考進士,可惜了。 “說案子就說案子,少油腔滑調(diào)!” “是?!睏钪Υ浇禽p輕抽了抽,面上卻是一副乖覺。 柳軼塵垂下頭,繼續(xù)懸腕批寫,良久:“本官也同意你的看法?!钡痪鋸乃h出來,楊枝卻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大人你又考我!” “怎的,不可?” 官大果然氣粗,楊枝在心底哼哼了兩聲:“大人你先前勸我入寺時也沒說過還有考核!” “本官方才問你問題了?”柳軼塵淡淡反問。 那倒是……也沒有,的確是她沒忍住要自抒觀點的。 但你適才那樣,分明就是釣魚! “別瞪眼鼓嘴了,都快鼓出魚泡了……”柳軼塵似乎聽到她心中所想,轉眸覷她一眼,笑道。 你你你你你你……你還羞辱我是魚!就是魚,亦是有尊嚴的! 柳軼塵見她那模樣,停了筆,唇邊一點笑徐徐蕩開:“你傷還未好,先回去歇會,申時隨我出趟城?!?/br> 楊枝應“好”,走到門邊卻又住了腳,轉過頭來,因光照緣故,半面隱在陰影里,看不清神色,只仿佛眼底有一束亮光射/過來。須臾,卻又暗了下去,只余一個悶聲:“大人既已知曉人不是方卓氏殺的,為何還將她下獄?” 柳軼塵停了筆,極目望去,她一片深衣被日光照出瀲滟光澤,令她整個人都輕盈起來。可那話卻又仿佛有些沉重。柳軼塵笑了笑:“我只說她未殺方濂,又未說她未殺他人?!?/br> “大人的意思是……傅秋蘭?” “時日已久,井邊的痕跡早已沒了?!绷W塵道:“尸體也不知去向……要想知曉當日情形,只有讓方卓氏自己開口?!?/br> “大人想如何讓她開口?”楊枝納罕:“用刑?她畢竟是三品命婦……” 柳軼塵一笑:“傅秋蘭能給秾煙托夢,為何不能給她托夢?” 楊枝立刻反應過來,轉念又想到另一事:“方卓氏寧可承認殺人也不愿供出當日為何回府,只怕這當中牽扯著更大的陰謀……” 柳軼塵點點頭,隨意問:“那你再猜猜看,這陰謀和什么有關?” “賬本?!睏钪ο肓讼?,一字一頓道:“傅秋蘭的金簪中藏著半頁賬本,方濂沒道理平白記那么半頁賬本,也就是說,這樣的賬本……理當是一冊,或者說,至少是一冊。大人那晚說,將賬本交給江范后,江家父子連夜上了方府的門,說明那一冊賬本對江家很重要。方卓氏寧可認下殺人的罪行,那陰謀只能是比殺人更大的罪……大人,我們要找到那冊賬本!” “嗯?!绷W塵淡淡應了一聲,神色也看不出波瀾,楊枝說到一半的時候,他已伏案恢復疾書的姿勢,整個人從容淡靜,沉如晦水。待她語畢,他卻似隨口一般,擲下一句:“那賬本……失蹤了?!?/br> “?。俊?/br> “當日方卓氏中途回府,大概便是接到了這個消息。本來方府應當是想瞞下這個消息,但我那晚將那半頁賬本送上江府,讓江家人有了警惕,連夜來方府查探,才得知賬本失竊之事。如今江家必會舍車保帥。方卓氏如供出賬本之事,只會死的更快?!?/br> ** 楊枝回屋睡了一個下午,起來是堪堪未時三刻,柳軼塵已在院中木樨花樹下相候,鄭渠也磕著瓜子陪在身邊,左一個“大人我京中有宅子衙里這間房我轉租給你吧,三兩銀子一個月,公道的很!”右一個“大人你看咱西所能不能再添兩頭豬……” 柳軼塵寡淡著一張臉,不理會他。 楊枝走過去,向二人行禮,柳軼塵立刻一擺袖子,逃一般,“走吧”。 馬車駛過榆樹大街,正是晚照時候,煙霞如新娘的蓋頭,為一整條街都添了平寧喜樂。 楊枝正在納罕柳軼塵要帶她去什么地方,聽見他忽然問:“你錄在衙里的年齡是二十,可是實數(shù)?” 楊枝一怔,不知道他所為何意,忖了忖,還是點了點頭。 柳軼塵笑了笑,良久,沒來的由補了一句:“我大你四歲。” 楊枝正是一愣,馬車已然停了,他掀開簾子,是倚翠閣。 楊枝要跟著下去,柳軼塵擺了擺手,示意她留在車上。不一時,柳軼塵便即折返,還帶回來上回她在店中盤問過的那個小孩,褚?guī)煾档膬鹤?,褚珍?/br> 楊枝納罕間,馬車已重又出發(fā),經(jīng)過還安大街的時候,他再次讓車夫停了車。又一次,他獨自下車,將楊枝與褚珍留在車上。 褚珍自上車開始就一臉惶恐,也不知道柳軼塵你跟他說了什么,他只是撇著嘴,一臉想哭不敢哭的樣子。楊枝見他模樣可憐,平白沒了爹,還被卷入一樁說不清多大的案子中,心中一軟,開始溫言哄他。 褚珍雖小,卻也明白上一次是楊枝救了他,最初的警惕之后,漸漸放松了下來,只短短半路的工夫,已拉著楊枝問東問西起來。 柳軼塵再回來,便見到兩人指著天邊的云嬉笑著數(shù)天上的仙人,一貫從不喜歡小孩的他,不知怎的,竟對著那孩子溫和的笑了一笑。 褚珍轉頭見到他回來,再撞上他那一笑,非但未喜,還本能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來。 楊枝一邊將孩子抱入懷中哄一邊埋怨:“大人你別笑的那么陰慘慘的,怪瘆人的!” 柳軼塵唇角抽了抽:“我……笑得瘆人?” “可不是嗎?跟要吃孩子似的?!睏钪Φ?。 褚珍一聽到“吃孩子”三個字,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 柳軼塵生平第一次生出“好心喂了狗”的挫敗,轉過臉,在兩人看不見的地方嘗試著牽了牽唇角,然不用鏡子也知道自己那笑一個比一個生硬,只怕更會給人一種詐尸之感。只好放棄,這才想起自己手中還有個大殺器,連忙遞過去:“給!” 是兩個糖人,一個小虎模樣,另一個是一只小猴子。 楊枝愣了一下,實在無法想象平日冷肅端嚴的大理寺卿竟隨手掏出兩個糖人。而且柳軼塵此時雖然未戴冠,卻還穿著白日的官服,這情形,著實有些不倫不類。 “愣著干什么?”柳軼塵見她不伸手,以為自己這糖人也買的不對,轉頭看了那糖人一眼,一向自負的他竟露出點不確信。 楊枝笑著一把接過兩個糖人,一起遞給孩子。 “誒……”柳軼塵見她兩個糖人一起遞出去,下意識伸手,搶下一個來,臉色也不大好。那孩子一看,嘴一撇,又要哭…… 柳軼塵揉了揉太陽xue,用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哄道:“這個給jiejie,我再給你買?!?/br> 楊枝怔了怔,正要說“我不吃糖人,你都給他吧”,一低頭卻注意到,柳軼塵手中的糖人是小虎模樣,而自己的生肖,恰是虎。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才問過自己年紀…… 楊枝抬目看柳軼塵,見他手握著個糖人,和幾歲的孩子大眼瞪小眼,艱難地叫著板。好容易忍住笑,轉身對那孩子道:“你一個jiejie一個,有好東西要分享,是不是呀?”這才向柳軼塵遞出手。 褚珍乖巧地點了點頭,楊枝接過糖人,垂目盯著那晶瑩的小老虎,低頭一笑。 須臾,忽然想起什么來:“大人方才說大我四歲?” “嗯?!?/br> “那大人是屬……啊呀,大人這屬相當真是好,和大人很是相稱!” “你膽敢辱罵本官!” “何曾?”楊枝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半彎下腰,一臉帶笑地看他。 鼠?;⑼谬埳唏R,羊猴雞狗豬。 虎往前四位…… 是狗。 讓你沒事老拐著彎罵我~ 她不知道,她那一笑,讓柳軼塵到嘴邊的反擊,一剎那化作了幻影。 ** 楊枝快活地嘬著糖人,馬車轆轆向城外駛去。 漓江繞京城而過,京郊最窄的地方,有一座放生橋。馬車在放生橋前停了下來,這是無論陸路、水路,出京的必經(jīng)之地。 放生橋前遍植槐柳。槐樹討的是“京中有槐,升官發(fā)財”的彩頭,據(jù)悉許多年前每個科考仕子,上京來后都會悄悄來這放生橋前手植一棵槐樹。后來槐樹越種越多,密的都行不了路,一不小心睬了哪個仕子的槐樹秧子,那就是斷人前程,和挖人祖墳一樣罪惡滔天。間或有鬧到京兆尹府的,說自己未高中是因為槐樹秧子被人睬了,乃至京兆府尹到了春闈前夕,還得特意請調(diào)一支兵去放生橋前看著那些槐樹秧。 后來實在太過靡費,官中才圈下了這塊地,禁植槐樹,索性將所有仕子的念頭都絕了。 而柳樹則是送別之時種的,折柳送別,是官中斯文人的做派,聽聞昔年趙邳初次外謫,臨行前便是在此種下了第一棵柳樹。 三人到時天色已晚,晚照已慢慢退到了山后頭,天光也轉了青灰,一片槐柳林中不見半個人影,倒是鴉鳴陣陣,不時還有烏鴉騰空而起,在不遠處的放生橋上盤旋。 楊枝到了地方,不由納罕:“大人那天不是說沒挖到東西嗎?” “嗯?!?/br> “那我們今日來這是?” 柳軼塵轉向褚珍:“你說的那個壞人,可來過這里?” 褚珍咬著糖人四面張望了一圈,點了點頭。 楊枝凝眉,蹲下來,與褚珍同高,拍著他腦袋,溫聲問:“你確定嗎?”這孩子畢竟太小,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的。 褚珍一瞬不瞬地睜著大眼,看著楊枝,再一次認真點了點頭。 “那壞人是不是在這里磕頭,還燒了火?”柳軼塵問褚珍。 孩子驚訝抬頭,仰望柳軼塵:“你怎么知道?” 柳軼塵下意識摸了摸他的腦袋,對上楊枝同樣疑惑的目光:“因為……我看到了。” 三人回到馬車上,楊枝終于忍不住問:“大人當真看見了?”她才不相信柳軼塵的鬼話呢? 一個成天滿嘴鬼話的人還跟人說要“示之以真”,真是天給他的大臉!而問題是,她還買賬了! 有時候細思起來,也忍不住想,柳軼塵那晚拎回來的餛飩里不知道下了什么藥,她竟真本能在諸多事情上信任他起來。 但是鬼話還是不能聽的! 柳軼塵靠在車壁上,避著禇珍,勾了勾唇角:“你說呢?” 我說你個大頭鬼! 但這態(tài)度,楊枝幾乎已經(jīng)肯定,這狗方才那話是騙小孩子的。 忖了忖,終是問:“大人怎么知道陳旺來了此處,那燒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烏鴉很多?” 嗯?烏鴉…… 楊枝當即反應過來:“大人的意思是……” “小孩子不會憑空想象……”柳軼塵道:“尋常人斷不會將帽子說成像烏鴉,哪怕是孩童或瘋子,亦不會。很多人的想象其實是基于聯(lián)想,他能一下子將帽子與烏鴉連上,說明他極有可能在見到那人前后,當真看到了烏鴉?!?/br> “從京城去西山,這里是必經(jīng)之地。”柳軼塵繼續(xù)道:“而且恰好,這一代烏鴉特別多?!?/br> “既然褚娘子不知道褚?guī)煾殿l繁出城一事,那說明褚?guī)煾吊r少在西山過夜。京城往返西山,我們前兩天也試過了,當日一往返的話,無論如何,也得到傍晚回來。而傍晚天黑,烏鴉滿林。”柳軼塵說著,拍了拍禇珍小小的肩膀:“他能聯(lián)想到烏鴉,便不難理解了?!?/br> 楊枝恍然大悟,一瞬間卻又皺起眉來:“那你怎知他會在此燒火?陳旺又為何跑到此處來燒火?” 柳軼塵不答反問:“你可知此處為何烏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