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35節(jié)
她此話一落,柳軼塵眉頭一擰:“不好!”明知為時已晚,還是下意識伸手按住楊枝面前的茶盞。 “大人這茶里……”楊枝也反應過來。 朝霧嫵媚一笑:“二位放心,這茶里沒毒。我說了,我還指望柳大人親手辦了那方卓氏呢!”說話間起身走到窗邊,抱起那一盆綠菊放回到桌上。 她抱起綠菊折返時,身形已有些搖晃,及至她當真回到桌邊,楊柳二人才驚異發(fā)現(xiàn),她唇邊已赫然一道血痕。 “你……” “茶中無毒?!背F緩緩道,氣息已開始虛弱,楊枝忙沖上前,托住她:“可是……我口中有毒……大人,我是沆瀣門的人,沆瀣門藏于地下,身份敗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朝霧姑娘!”柳軼塵急轉(zhuǎn)向門口:“黃成,快去請薛大夫。” “大人,來不及了。”朝霧虛弱道:“沆瀣門的毒,至多只容人一盞茶的工夫。方才我同二位,已堪堪飲了一盞茶……” 柳軼塵嘴唇抿直,轉(zhuǎn)身望著她,眼底平靜深沉,道:“你還有何遺言?” 朝霧笑了笑,任由楊枝托著自己,目光落在她臉上,又悠悠轉(zhuǎn)向一旁桌上的綠菊,道:“這綠菊跟了我好幾年,我這人素來冷漠,與人沒甚感情。這綠菊是我唯一的陪伴,求二位替我照看好它?!?/br> 楊枝看向那綠菊,奇異的是,初春時節(jié),這菊花竟然開了,花葉妖嬈,整盆看起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淡泊,就像朝霧其人。 楊枝先前出入蓬萊閣,與她打過數(shù)次照面,可二人連點頭之交都不算。然而此刻,看著那盆綠菊,她忽然生出一種滄海無盡的悲涼感,她能感覺到朝霧的脈搏在劇烈跳動,呼吸也漸急促,幾乎是未經(jīng)思考的,她定定應了個“好”字。 朝霧眼底露出一點欣慰,一口血漫上來,她強咽了下去,唇邊還是溢出粘膩的鮮紅,眸光忽然飄遠:“我這一生,從來不知道自己是誰、為誰,沒有前路,沒有退路,只有……死路。秋蘭死后,我才明白,還有一樣東西比冬夜更難熬,叫無盡……我以前覺得,在意,牽掛,這些都是再縹緲的東西,哪有金子有用??汕锾m死后,我發(fā)現(xiàn)這世上當真沒了在意我的人,那感覺就好像被折了翅的鳥,拔了根的樹……我……”她喉嚨里又漫上一口血,這一回,她卻沒有去咽,任由那血染透前襟:“我……我想再求求二位……也將我…葬在城外那片槐林……” 一碧如洗的天空飛過一只孤鳥,孤鳥發(fā)出尖利刺耳的鳴叫。 楊枝覺察到自己手下的身體一僵,那原本明亮眸光一剎那失了焦點。 “好?!?/br> 這回是柳軼塵應了一聲。 天地高遠,那孤鳥轉(zhuǎn)瞬不知去向。 大理寺的從人很快上來,將朝霧的尸體抬了下去。蓬萊閣還未開門,此際只有才睡醒的花娘站在各自門前,一臉驚恐。有一名龜奴大著膽子在朝霧房前跑過,腿腳都打了結(jié),在樓梯口差點沒滾下去。 蓬萊閣短短半月死了兩個人,老鴇許mama愁的頭發(fā)都白了好幾根,一邊啐罵一邊躲避,生怕沾了一點晦氣。 只有秾煙迎上來:“官爺,這、這是怎么了?” 楊柳二人從房中出來,柳軼塵道:“秾煙姑娘,可否借閨房一用?” 秾煙道:“自然是行的,大人隨奴過來?!?/br> 到了秾煙閨房前,柳軼塵卻不進去,站在門邊道:“楊書吏要在這歇息一會,煩請秾煙姑娘照料?!?/br> 楊枝一懵——我何時說要歇息了? “大人……” “我一會還要卻別處辦事,不方便帶著你,也不能送你回去?!绷W塵道:“你就在此歇一會,我辦完事來接你。秾煙姑娘有不少問題,你也可以解答她?!?/br> 楊枝還要說什么,轉(zhuǎn)眸瞥見秾煙眼神:“那……好吧?!鞭D(zhuǎn)身進了秾煙房中。 柳軼塵這才道:“秾煙姑娘借一步說話?!?/br> 秾煙隨柳軼塵走到拐角處,柳軼塵掏出一塊碎銀:“煩請姑娘為她點上安神香?!?/br> 秾煙在風月場中打滾,立刻反應過來,笑道:“大人的銀子我不能收,但大人放心,我會照顧好書吏?!闭凵硪?,卻又想起什么,含笑問:“大人昨晚……喝湯了嗎?” 柳軼塵微微一怔,面上不自覺涌上緋色,欲蓋彌彰地側(cè)了側(cè)身,背起手:“湯?什么湯?” 秾煙掩起團扇,輕輕一笑。 ** 夕陽向晚,倦鳥歸林。 京郊的“加官進爵林”前,一身著華服女子正在祭拜。身側(cè)的籃中除了水果香燭,還有一盆未放的菊花。 女子眉眼盈盈,身姿裊裊,正是蓬萊閣花魁秾煙。 秾煙素手將面前的泥土挖開,一邊將那菊花移植過去一邊道:“我都聽說了。你何必尋死,你又沒親手殺那方濂,大不了牢底坐穿就是,我往后給你送飯。以后啊,要給你燒點吃的用的,還得來這城外。” “我聽人說你喜歡菊花,我去花市給你買了一株。你知道的,珠啊釵啊的我內(nèi)行,這些玩意,我實在是挑不來,要是開的不好,你就湊合看看,在底下還能一邊看一邊罵我草包,解個悶子?!?/br> “其實我也曉得你去扮鬼不是為了救我?!倍専熜Φ溃骸安贿^你確確救過我一回,你自己大抵都不記得了。那一年我被賣來蓬萊閣,被許mama打了個半死,不給吃不給喝,是你隨手丟給我一塊糕餅,告訴我,‘活下去才有意義。死了的貞潔烈婦,那是石頭。’我都記著,可你怎么想不開了……” “你知道方濂為何打我,有一回他喝醉了我問,他說當年婉娘與他私奔,兩人被抓回來時,那些人便是那般打她二人,他永遠記得婉娘那不聲不響的倔強神情。他說,那是他一生第二痛的時刻——第一痛是聽到婉娘沒的消息時。他恨自己護不住婉娘,但那卻也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時刻,他看著婉娘堅定的眼神,明白有這么一個人矢志不渝的為他追隨他,他覺得什么都值了……后來他再打時我便不聲不響,我越是不哭不鬧,他越是興奮……” “他們這些人,自己受了踐踏,便要踐踏不相干的人報復。方濂如此,那個賤婦如此,傅憑章亦是如此……這世道混沌齷齪,你我這樣的,性命不過是芥子浮萍。如今你也走了,我更不知該往何處去。不過我這人貪生,心里總還存著一絲念想,且讓我再走走看看,指不定哪日走累了看膩了,我也來陪你?!?/br> 作者有話說: 其實這個案子還有一些疑惑沒有解開,第三第四個案子還會再回來提到這里的一些問題~感謝小可愛們的支持~mua~ 第三十二章 楊枝在秾煙房中飽飽睡了一覺, 柳軼塵直到傍晚才派人來接她。 短短幾日,方濂案就破了,太子喜上眉梢, 來大理寺中坐了半日, 還干脆用過了晚飯。 晚飯有一條新鮮鱸魚, 太子吃時快活,吃畢卻嫌身上沾了腥氣。 鄭渠立刻會意, 忙命人燒好熱水, 引他往浴房來。太子暢快沐浴后才打道回府,走前還跟鄭渠笑說:“讓你們柳大人把這浴房改回去吧, 往后孤就不上你們這沐浴了。讓那柳敬常再誆孤, 打這幾日地鋪, 他也算是受到教訓了!” 鄭渠做作裝出吃驚的神情:“殿下怎知……” 太子高興地一敲折扇:“你們當真打量孤是個瞎子嗎!” “不敢不敢!”鄭渠半佝著身子,連忙道:“殿下火眼金睛、微察秋毫,臣等豈敢誆瞞。” 太子十分受用,快活走了。然沒過兩個時辰, 卻又折返回來。 不待人引, 直奔浴房。片刻之后,浴房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隨從欲破門而入,卻被太子一聲“不許進來”攔在門外。 “殿下, 你、你沒事吧?!鳖I頭的不放心地問, 已趕緊差人去請了柳軼塵與鄭渠。 “孤沒事?!碧勇曇舫炼?,卻有種在極力壓抑的感覺, 可這壓抑的, 還仿佛并不是恐懼。 而幾乎在太子開口的同時, 浴房中傳來“嗖嗖”兩聲, 燈燭應聲而滅。 這……怎么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殿下!” “孤說了沒事, 你、你們都走遠些!” “殿下!” “不走遠,孤要你們腦袋!”太子聲音隱約壓著一絲憤怒。 隨從不知所措,只好茫然退到院中,等大理寺兩位主事來再做定奪。 楊枝提著水桶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奇異的一幕,東宮侍衛(wèi)俱守在院中,卻皆拔刀向著那扇浴房的門,嚴陣以待。 柳鄭二人從另一邊回廊過來,與楊枝在浴房前相遇。 室內(nèi)似聽到腳步的窸窣聲,立時傳來一聲太子的怒吼:“孤讓你們退下沒聽見嗎!” 三人連忙退到院中,柳軼塵見楊枝手中提著桶,皺眉問:“你提桶作甚?” 楊枝道:“黃成聽說大人這浴房要拆了,想拆之前好好享用一回,拉了我過來陪她,方才又嫌水不夠燙,讓我再去打一桶過來……” “黃成?”柳軼塵凝眉:“這么說是她和殿下在里面?”轉(zhuǎn)向東宮侍衛(wèi)的領頭:“方才可曾聽到什么人聲?” 領頭道:“只、只聽見一聲女子尖叫……” 柳軼塵眉心越斂越重,下一瞬,只見他大跨步穿過庭院,走到浴房門邊:“殿下,微臣有要事稟報!” 浴房內(nèi)沉寂了片刻,大門霍然從里面打開。太子鐵青著一張臉:“何事?” “京兆尹府移文過來,說想將方公子的案子與方大人案并案?!?/br> “并案就并案,這點小事你們大理寺決斷就行了,問孤作甚!”太子神色不豫,嘴唇平直,整個人仿佛糅雜著興奮與憤怒,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柳軼塵眉眼微抬,不經(jīng)意間向浴房覷了一眼,黃成并不在跟前,屏風之后卻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 柳軼塵掀袍一跪:“殿下,黃成擅用殿下浴房,是微臣管教不周,微臣愿領處罰?!?/br> 太子冷冷覷著他:“柳敬常,你可知她與孤有什么過節(jié)?” “無論她如何冒犯了殿下,微臣都甘愿代她受罰?!绷W塵道,聲音清清冷冷,平平正正。 太子怒氣已將沖破頭頂,袍袖一揮:“她的過,你代不了?!庇窒蛟和夥愿赖溃骸皝砣税?,將黃捕頭綁了,帶回東宮!” 柳軼塵又開了口:“敢問殿下,黃成所犯何事?” 太子冷冷一笑,轉(zhuǎn)身指著那屏風,道:“你犯的何事,你敢說嗎?”又轉(zhuǎn)向柳軼塵:“柳敬常,你幾次三番欺孤誆孤,孤都饒過了,是看在你有幾分才華的份上。但我朝有多少才子,又豈你一人!” “……你要知道,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是我李家的朝臣!” 此言一出,庭中鄭渠微微一驚——太子性子溫和端厚,鮮少以身份壓人。這一回,恐怕是真動怒了。 鄭渠連忙小跑過來打圓場:“殿下,黃成與柳大人情分不同尋常,她父親臨終前將黃成托付給柳大人,柳大人口不擇言,也是一時情急?!?/br> “好一個一時情急!”太子冷笑,怒指侍衛(wèi)領頭:“你,過來!” 領頭眼見著面前這個爛攤子,本想摸魚袖手一回,等才冠京都的柳大人解決了,再過來意思性露個臉,沒想到冷不防被點上名,只好連滾帶爬著過來蹚渾水。 他一到跟前,還未動手,太子忽然拔出他腰間佩刀,架在柳軼塵脖子上。 泠泠月色不知何時灑到了階前,照的那刀刃處有銀光浮動、寒芒畢現(xiàn)。 “柳敬常,你若是阻孤,孤大可以現(xiàn)下就砍了你!”太子冷道:“父皇也不過關孤幾日?!?/br> 刀刃加身,柳軼塵卻巋然不動:“殿下不能帶黃成走。大理寺掌天下刑獄,不能任由殿下無由將寺中人押走?!?/br> 太子眸光越來越冷。下一瞬,寒光一動,太子當真揮刀向柳軼塵項上砍去?!暗钕拢 睏钹嵍司闶且惑@,急聲尖叫。 黃成登時從屏風后轉(zhuǎn)過來:“我隨殿下走?!?/br> 話未落,刀刃在柳軼塵項上一掠,卻只掠下他耳畔一縷青絲。 太子一哂,倨傲道:“孤的刀是禁軍統(tǒng)領莊渭親手教的……今日且留你一條性命?!?/br> “黃成!”柳軼塵輕喊,眉間凝成一道川字。 黃成衣衫凌亂,只中衣是完好的,外裳卻是披在肩上。她一只手將兩肩衣襟往中間扯,遮住若隱若現(xiàn)的中衣。 她大概才從浴盆中出來,青絲還散在腦后,濕漉漉的,仍滴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