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向染成栗黑色、每一個弧度都打理得一絲不茍的發(fā)絲，如今發(fā)根泛白，干燥又雜亂，被她高高盤起，只有額鬢邊緣偶爾散落幾絲無暇顧及的白發(fā)。

    她的皺紋，比往日更深，更低垂。她坐在病床邊，死死地盯著病床上那個人。我以為她會悲傷，會憤怒，會充滿不甘不屈，甚至譴責(zé)我為何成為千萬安全的人里面唯獨(dú)的受害者。然而，我卻只在她眼里看到平靜，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床上躺著的我的身體——被悲哀侵蝕得憔悴的面龐上，悲哀已經(jīng)離去了，她的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像是剛剛把我哄睡那樣，撫摸著我的手臂，注視我傷痕累累的睡顏。

    而床上躺著的那個人，頭頂?shù)募啿家呀?jīng)拿下，露出新生的黑色短發(fā)茬，參差不齊——傷疤周圍是禿的，像是干旱的草原憑空多出來的一片荒地，黑色的縫線周遭還有碘伏的黃，一路蔓延到額頭。褪去的淤青也是黃色的，白皙到黃不清晰的過渡里，摻雜了幾絲尚未褪去的紫黑。那是我的面龐，是我無數(shù)次在鏡中看過的臉，如今靜靜躺在床上，插著鼻飼管，雙目緊閉，像是死人一樣寂靜無聲。

    我緊緊咬著嘴唇，強(qiáng)忍著不發(fā)出聲響。

    “阿姨，我來看看詩苑?！眲Ⅵ┑穆曇粝袷菃拘蚜宋夷赣H。她抬起頭，看到我們，臉上綻放出一個似乎驚喜的笑容，起身迎接我們：“歡迎歡迎?？爝^來，跟詩苑說幾句話?！?/br>
    她起身后，我才注意到，她居然穿著一雙平底的運(yùn)動鞋，與她的西裝格格不入——是為了不要敲響這靜謐的病房的地磚嗎？

    這時，她注意到了我，目光在我的面龐上細(xì)細(xì)打量一圈，開口問：“你也是詩苑的朋友？你們認(rèn)識多久了？她還沒跟我提過你呢?！?/br>
    “阿姨好?！蔽覐母珊缘暮韲得銖?qiáng)擠出了一句話，“我和詩苑……我是……”

    我不愿對我的母親撒謊，可是真相又是那么地難以接受。半晌，我終于吐出一句：“我是詩苑的親生meimei，我們不久前才認(rèn)識的。詩苑想給你個驚喜，所以還沒告訴你?！?/br>
    劉雯聽到這里，自覺地離開了我身邊，走向病床旁假意陪伴傷者，給我們留出一些談話的空間。

    “親生meimei？”

    母親看起來似乎難以接受，眼睛里滿是震驚。她看看床上的我，又看看眼前的、躲在竺可兒軀殼里的我，猶疑了半天，終于道：“你們眉眼倒是挺像的，只是……”

    “我被領(lǐng)養(yǎng)前叫董二丫?，F(xiàn)在，我叫竺可兒?！?/br>
    我的話瞬間消解了她的懷疑。她的眉頭舒展開，嘴角上揚(yáng)的同時，眼角的魚尾紋忽地加深幾分?！绑每蓛海窟@名字好！好聽！”她走近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全是陌生的喜悅，“詩苑之前一直想要個小meimei，說我老不在家，有個meimei陪著她就好了……竺可兒，好，這名字真好！真大方！”

    她并不了解竺可兒，不了解她的個性，她的經(jīng)歷，她的喜惡。但血緣把她和我連結(jié)在了一起，也間接地把竺可兒變成了我母親素未蒙面的家人。我看到，她的眼角閃過一絲淚花，被她抬手不著痕跡地抹掉。她大概也不知道找什么話題，沒來由地問我：“你多大了？也喜歡跳舞嗎？”

    “我馬上18了?！蔽已b作竺可兒的模樣，思考了一下，替我這個生物學(xué)的meimei回答，“我小時候喜歡跳拉丁舞，但是我爸媽嫌耽誤學(xué)習(xí)，不讓我去了?！?/br>
    “怎么能這么管小孩呢？不像話！”母親皺著眉搖搖頭，“你爸媽知道你認(rèn)了個jiejie嗎？要是知道的話，我們兩家約個飯，我勸勸他們——我最后悔的就是因?yàn)樵娫穼W(xué)舞吵了那么多沒用的架，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又抹了抹眼角，嘆息，“算了，不提也罷?！?/br>
    我啞然失笑。她倒是一點(diǎn)都沒變，還是那么愛干涉別人，如今竟然想起去規(guī)勸竺可兒的爸媽了——只是那對偏離人類道德的夫妻，能否真地肯聽她誠懇的忠告？

    母親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了心情，拉著我的手，和我一起坐到了沙發(fā)上：“說到底，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我親生父母找到了我，要我捐一個腎臟給他們的小兒子?！蔽襾淼穆飞媳阆牒昧诉@番說辭，攥著我的衣角，小心翼翼避開所有關(guān)竅，模糊地解釋，“認(rèn)識他們后我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上面還有一個jiejie，找來找去，就找到了詩苑?！?/br>
    母親倒沒注意我說辭的模糊不清，反倒是很驚訝地反問：“所以詩苑已經(jīng)知道她親生父母準(zhǔn)備找她捐腎了？”

    “什么？！”

    我震驚地幾乎蹦起來——我的親生父母也把主意打到過我頭上？他們找過我？可是，我怎么不知道？！

    母親并不理解我的震驚，只是不理解地看著我。我沉吟片刻冷靜情緒，回答：“她不知道，我是順著登記的領(lǐng)養(yǎng)信息，用家里的關(guān)系找到她的。怎么，他們也打過詩苑的主意？”

    “沒錯?！?/br>
    母親提起這件事，臉上泛起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當(dāng)初他們沒能找到詩苑——詩苑一直在國外，他們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她。姓董的那家直接聯(lián)系的我。笑話，當(dāng)年他們嫌棄詩苑是女兒，寧肯把她扔進(jìn)糞坑里淹死都不肯在家里多添一雙碗筷。如今詩苑脫離他們家順順利利長大了，倒想起來要她身上一顆腎了？——我直接拒絕了，跟詩苑連提都沒提起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