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完)
從那天起,浩鳴學(xué)長再沒來過他們家。哥哥還是如往常般,上學(xué)讀書回家打下手,只是少了一個(gè)如影隨形的人,也少了總是聊不完的話題。 哥哥開始為她做旗袍。 製作一件旗袍,剪裁、縫製都講究功力,但最考驗(yàn)師傅能力的還是量身。能否將讓女子穿上旗袍后隱惡揚(yáng)善,并充分表現(xiàn)旗袍削肩長頸線條之美,在在考驗(yàn)著師傅量身時(shí)是否抓住了女子形體的曲線和著衣的習(xí)慣。說穿了,做旗袍的師傅要夠了解女人的身體,做出的旗袍才能貼身仿如第二層皮膚般舒適流暢,而非綑綁女人行動的枷鎖。 也因此,量身的程序格外費(fèi)時(shí)費(fèi)力,自頸至肩至背至腰……全身上下測量的便要數(shù)十處。 胭脂沒經(jīng)歷過這樣精細(xì)的量身──還是哥哥親自為她量的!哥哥拿著皮尺,心無旁鶩地一一衡量她身體的線條,他低下頭,背微弓,修長卻冰涼的手指拂過她的后頸,劃起一波雞皮疙瘩。胭脂只覺熱氣上涌,額頭鼻尖不自覺沁出細(xì)汗。 「小妹,你毋須緊張?!?/br> 「我不緊張?!?/br> 哥哥輕笑出聲,沒有戳穿她,卻是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哥哥!」她叫道,摀住了頭,但幾縷發(fā)絲已自整齊的辮子中脫出。 哥哥走到工作檯前,攤開了那塊鮮亮的胭脂布,大紅的錦緞面,銀色連理枝圖樣在布面上糾纏,異樣華美。哥哥快速在布料上勾勒出線條,迅速而熟稔。 胭脂含羞帶怯地看著哥哥的動作,對這件將專屬于她的旗袍有說不出的期待。 「哥哥,你喜歡做旗袍嗎?」她問。 「嗯?」哥哥迷惑地看著她。 「做旗袍和讀書,哥哥更喜歡哪個(gè)?」 「小妹,這不能相提并論?!?/br> 「但是,」她囁囁地說:「只能選一個(gè)不是?」 哥哥呆住了,最后仍是回避了她的視線。他說:「我不正在為你做旗袍,但我也未放棄讀書?!顾麌@了一口氣,「這不該選的?!?/br> 「你可以不做這件旗袍,」胭脂鼓起勇氣說,聲音不自禁地顫抖著,「我沒關(guān)係的,你不想做,可以不做。姆媽……姆媽總歸是為了哥哥好,你耐心跟她說,她會懂的?!顾麄兌贾雷鲞@件旗袍的意義是什么,是她在這個(gè)家生活十幾年的因由,可她想,如果讓哥哥為難了,或許,不做才是好的吧?她不該奢望擁有自己的旗袍。 哥哥驚訝地看著她,眉頭皺起,「小妹,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一直都知道?!?/br> 「那么小妹,你跟我說,若是你,你怎么選?」 「我不選,我信命。」 「信命?」 「嗯?!闺僦J(rèn)真地說:「哥哥,我沒讀過什么書,也不認(rèn)識什么大道理,更不懂哥哥崇拜的蘇先生、笛先生說過什么。但我知道『萬般皆是命』,命運(yùn)總有祂的安排,祂給我什么,我就接受,祂讓我選什么,我便選什么?!?/br> 哥哥搖頭,說:「小妹,你太消極。命運(yùn)是可以靠人力改變的,新時(shí)代、新思想都在告訴我們,只要你敢選擇,有勇氣,就能夠抵抗命運(yùn)?!?/br> 「可是哥哥,」胭脂說:「除了命,我不知道該信什么?」說完,胭脂只覺得一股酸意漫上鼻頭。 竟是莫名地覺得想哭。 那一天之后,哥哥只要有空,便一個(gè)人待在房間細(xì)心地縫製那件旗袍,爹爹姆媽偶爾問起,他也是笑笑帶過,并不多說,誰都不知進(jìn)度到哪了。 胭脂也是日復(fù)一日,日出而作,日若而息,她不再問「選擇」這件事,也不關(guān)心那胭脂旗袍的完成。臉上依舊帶著溫婉的笑意,認(rèn)真勤勞地幫忙家務(wù)。原本略帶青澀的少女,突然一夜之間長大似的,熟客們見了稱讚不已,姆媽欣喜之馀也難得對她好言好語起來。 胭脂卻一如往常。 這天清早,她又在廚間忙做早點(diǎn)。 初冬的晨光來得比往日都要慢上一些,此時(shí)窗外景色仍是漆黑一片,絲毫不間一絲天光。 正要出門買豆?jié){時(shí),卻見到哥哥背著書包下了樓。 「哥哥這是去哪?」胭脂問。 哥哥沒有回答,只說:「小妹去買豆?jié){?我去吧?!谷缤酝绺鐪厝岬亟犹嫠鲩T。 胭脂定定地看著他走出門,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受,但她又不曉得是哪里不對勁。許是自己想多了吧。胭脂轉(zhuǎn)身要回到廚房。 「小妹?!?/br> 胭脂回頭,正好看到哥哥嘴型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嗯?」 「沒事?!垢绺缧α耍D了一下又說:「我走了?!?/br> 哥哥推開了紗門,門慣性地反彈了回來,碰地關(guān)上了。胭脂來不及和哥哥道別,就看著他的背影走出了家門,沒有回頭。 那一天早晨,餐桌上沒有豆?jié){。姆媽罵了胭脂幾句,胭脂捏著幾枚銅板就要衝出去買,一推開后門,匡噹一聲門像是撞上了什么東西,姆媽在里頭聽了不高興地嘮叨,她低下頭看,一只大碗滴溜溜地轉(zhuǎn)著,順著門推出的方向潑灑一地的白色漿汁,即使已經(jīng)冷掉仍散發(fā)淡淡的豆香氣。 「爹爹──姆媽──快來啊──」胭脂大聲尖叫?!缚靵戆々ぉぁ?/br> 之后百樂旗袍店就拉下了大門,只留著一個(gè)小門,好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夾雜著震耳欲聾的哭鬧聲,和細(xì)細(xì)碎碎的議論聲。 哥哥再也沒有回來。 姆媽已經(jīng)哭昏了過去,爹爹坐在店里的一角,不斷不斷地嘆息。 來幫忙的人都走了,偌大的店里只剩下爹爹、姆媽和她。 胭脂默默收拾了雜亂的居室,所有的用品一一歸位,餐桌上杯盤狼藉的餐具也都清洗晾乾,然后一個(gè)人無聲無息地回到三樓的房間。 胭脂沒有點(diǎn)燈。 但在黑魖魖只見得輪廓的房中,她仍能看見那柔光的料子反射了月光的皎潔。 胭脂一步步走向前去。 一件精緻的旗袍被小心折疊放在床尾。 是「她的」旗袍…… 她伸手摸了摸,又飛快地縮了回來。 癡癡站立了好久,才以發(fā)顫的雙手自脖頸一顆一顆解開了鈕扣。但等她套上了這件依她的身形所做的旗袍,卻發(fā)現(xiàn)是那么地不合身──過寬的肩線、太長的裙襬、緊繃的胸肩,松垮又彆扭地束縛著她的身軀。 這件哥哥花費(fèi)心血,一針一線縫製而成的,究竟是誰的嫁衣? 她想起今早哥哥最后叫住她的模樣。 他說小妹。 對不起。 哥哥說的是,小妹對不起。 滴答。滴答。 水珠在地面上迸開,無痕地隱沒在暗暗的地磚之中。 是下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