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四章-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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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護理師推開重癥加護病房的大門,開放家屬進行夜間探病。 小梅踏進病房,來到第二張病床。 心電圖畫著起伏不定的綠線,描繪著男生孱弱的脈搏。他的氣息微弱,睫毛覆蓋在蒼白如紙的肌膚,連最輕微的顫動都沒有,彷彿已經(jīng)沉睡了很久,如同死去了一般。 「我很佩服你?!顾届o道,脣角漾起欽佩的笑容。一個人到底要有多善良、多溫柔,才能做到這樣不求回報的付出呢? 白宸睜開疲憊的雙眼,全身的管子不只抽去了他的血液,彷彿也抽去了他渾身的力氣。他不發(fā)一語與她對視。 小梅垂下視線,低望那些在管線里流淌的鮮紅血液,意有所指問:「她現(xiàn)在是真的喜歡你了,你不打算回應(yīng)她的心意嗎?」 「……你的魔法不是預知未來,連這都能看出來?」氧氣罩氤氳出霧氣,他的聲音氣若游絲,用盡了力氣。 「就算不用讀心術(shù),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你?!?/br> 白宸不再作聲。 守在白宸枕邊的滿分,能清楚感受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 不知過了多久,小梅再度出聲:「你和婉欣都是沒有體會過親情溫暖的孩子,可是你比她幸運很多,遇到了一個真心愛你的人?!?/br> 白宸依然沒出聲,用一雙沉默的眸子靜靜凝視著她。 「既然你沒有力氣說話,那就靜靜聽我說吧。」她依然掛著可人的笑容,但神情卻黯淡了下來,流露深深的憂傷。 「我第一次出現(xiàn)在婉欣生命中,是在那年……」 那年,溫婉欣十七歲。 從小生長在不健全的家庭,溫婉欣的性格孤僻內(nèi)向,多疑且敏感,不但沒什么知心的朋友,也不擅長與人相處。 或許是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沒什么機會與其他人接觸,溫婉欣的心思很單純,哪怕被爸爸拳打腳踢,被母親用言語攻擊,依然很認份地生活。 直到── 遇見了那個改變她人生的男孩。 他是大她一屆的學長,在師長眼中是個不學無術(shù)的問題學生,但在同儕和異性之間卻相當受歡迎,身旁總圍繞著一群朋友。 兩人本來是兩條平行線,不會有任何交集,但就像每部青春愛情電影的開頭,總會有一場浪漫的不期而遇,將兩人拉到一塊。 男生的個性幽默風趣,溫柔體貼。溫婉欣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這樣的男生喜歡。他是她生命里的陽光,照亮了她過去十六年來晦暗無光的人生。 那是一段如夢般美好的日子。 面對男生積極的追求,溫婉欣立刻墜入了愛河。在那個男生身上,她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被愛。她為他付出了全部,所有一切。 然而,半年后,男生愛上其他人了。 看著他和另一個女生走在一塊,她哭得傷心欲絕。 她明白自己應(yīng)該要狠心離開他,可是,她是他生命里的陽光啊…… 如果失去這道光,她的生活將再度變得陰暗,每天睜開眼等待她的,就真的只剩下父親的拳打腳踢,以及母親的冷言冷語。生活看似毫無改變,但體會過陽光的美好,她這次沒辦法再忍受黑夜了。 所以,儘管他愛上了別人,她依然卑微地乞求能待在他身旁;即使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他不是好人,她依舊天真地認為,只要她付出得夠多,總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回到最初愛她時的那個模樣。 她抱著天真的想法,直到──她不小心從家門前的樓梯摔下了去。 當她醒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醫(yī)生告訴她,除了左小腿骨折,她還懷有一個月身孕,只是摔下樓梯的時候流產(chǎn)了。 她在醫(yī)院休養(yǎng)了兩個禮拜,那段時間她傳了無數(shù)封簡訊給男生,然而男生非但沒有來探病,還封鎖了她,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 那時,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明白他不是不愛了,而是從未愛過。從頭到尾,她就只是他打發(fā)時間的消磨,是他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存在。 因為,真心愛著你的人,會小心翼翼地對待你,就怕失去你,更不會讓你一個人暗自落淚,獨自承擔這一切。 然而,最終讓溫婉欣真正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殘酷,親手將她推入萬丈深淵的,依然是她的父母。 住院期間,父親一次也沒來探望過她,雖然母親偶爾會來照顧她,但對她的言語虐待卻是變本加厲,特別在經(jīng)過這次的事件后,一次次罵她是拖油瓶和沒用的孩子,看著她的眼神總是充滿鄙視。 「你怎么不直接摔死就好了,這樣我們至少還有保險金?!?/br> 那夜,看著慘白的病房,她徹底醒悟了── 從來沒有人愛過她。 出院后,她成了一具斷線木偶,每天過著行尸走rou的日子,任憑父母如何打罵,她都沒有任何感覺,徹底麻木了。 那段時間,房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奇怪的紙條,告誡她別在那一天出門,否則就會被卡車撞死。雖然不知道是誰的惡作劇,但她并不生氣,甚至希望那一天快點到來,這樣她就能解脫了,離開這個沒有意義的世界。 除此之外,父母直接替她辦了休學,甚至還透過特殊管道找了皮條客簽下她的賣身契,要她與陌生男子發(fā)生關(guān)係,還時不時唸叨若她沒把初夜給別的男人,還可賣更高的價格。 溫婉欣試圖反抗,但毫無作用。她的吃穿用度都是父母提供的,她沒有理由拒絕,更怕若真的不做,父母會計劃再次謀殺她,以詐領(lǐng)保險金。 第一次出門接客的那晚,母親要溫婉欣好好打扮。 溫婉欣起先并不情愿,但在母親的威嚇下,還是回房重新?lián)Q了一套衣衫。 當她再度走出房間,母親非常滿意她的裝扮,直接拉著她出門。 咚咚咚…… 外頭正下著一場滂沱大雨,雨水密集地拍打在傘面。 當兩人走下家門前那條陡峭的樓梯時,一道驚雷響徹天際,銀光猶如一條皮鞭抽打雨夜,張牙五爪,從空中直竄,映照著女生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 雷電交加。 鬼使神差地,她用力推了下母親的背。 母親踉蹌了一步,發(fā)出一聲尖叫,雖然嘗試要抓住樓梯兩側(cè)的扶手,但腳下的地板實在太滑了,鞋底完全沒有抓地力。 隨著雨傘脫離手心,母親直接滾下了樓梯,重重摔落在地。 咚咚咚…… 雨水不停敲打傘面。 女生撐著傘,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在下方的人。鮮血從她的頭部汩汩流出,染紅了地面一大片積水,場面有些怵目驚心。 她的瞳仁冰冷,毫無光彩,但嘴角卻掛著溫柔的笑容。 咚咚咚…… 女生伸手將鬢發(fā)勾到耳后,那款復古的藍水晶耳環(huán)輕輕晃動,在朦朧的雨夜里,散出冷冽而絕情的光澤。 咚咚咚…… 那一夜,她打包了行李,替溫婉欣離開了那個只有暴力和絕望的家。 擁有預知的魔法,她可以輕易知道未來的事,包括樂透彩券的中獎號碼。她靠著豐厚的獎金在臺北租了房子,并且考上了臺北的大學,還選了畢業(yè)后最有出路的財經(jīng)系,替溫婉欣的未來打點好了一切。 眼見開學在即,一切準備就緒,她將身體還給了溫婉欣。 她原以為只要這么做,溫婉欣便可擁抱嶄新的人生,可是事情并沒有朝她預期發(fā)展。 進入大學后,溫婉欣依然獨來獨往,甚至每晚和不同的男人上床。溫婉欣的心底彷彿有個巨大的無底洞,無論睡在多少個男人懷里,她都無法滿足,始終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溫暖。 撫摸著腰部的雨傘刺青,小梅知道,溫婉欣的內(nèi)心始終下著一場大雨。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這是美國詩人埃米莉.狄更生寫過的詩句?!剐∶反瓜卵郏燥@失神地望著管線不斷循環(huán)流動的鮮血,「如果一個人一直都活在黑暗里,是不會有強烈的恨份或難過,但正因為她擁有過幸福時光,如今的她才會如此絕望,連一丁點黑暗都忍受不了。我以為只要給她新的人生,她就能重新開始,或至少不會那么絕望,但我依然改變不了她的未來,最后她還是決定自我了斷。」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么我現(xiàn)在會告訴你這些?」小梅低望病床上的他,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我本來就是從婉欣的絕望而生的,為了保護她,我甚至可以為她弒母,我其實才是最可怕的那個人,但或許就是這樣,我才沒辦法拯救她??赡悴灰粯?,你和婉欣都經(jīng)歷過沒有愛的童年,可是你對這個世界卻沒有半點怨恨,換作是你或許能拯救她?!?/br> 點滴緩緩流淌,白宸只是靜靜回視她,從那雙寡淡的神情,無法判斷他是沒有力氣出聲,還是個性使然而習慣不出聲? 注意到其他家屬陸續(xù)離開病房,小梅收起悲傷,掛起往日溫和的笑容,「時間差不多了,我先離開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你好好休息吧?!?/br> 小梅離開后,滿分鬱鬱寡歡地守在枕邊。 白宸此時已經(jīng)完全闔上了眼,他睡得很沉,幾乎感受不到他的氣息。 事實上,自任之凡和洛芙離開醫(yī)院后,白宸沒再開口說一句話了,剛剛回應(yīng)小梅的那一句話,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主人……」?jié)M分憂心忡忡低喚,病床的人依然毫無反應(yīng)。 滿分落寞垂下臉,直到一道刺耳的聲響響起,吸引了注意。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從生理監(jiān)視器傳出的,定睛一看,驚愕地發(fā)現(xiàn)白宸的血壓正急速下降! 「主人──」?jié)M分拔高聲音喚,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白宸緊閉雙眼,對于四周的動靜全然未聞,彷彿死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