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不要殺他！三叔，不要殺他！是他救了我們的！」我站起身，試圖制止三叔。

    從眼角馀光，我看到悶油瓶因我的動作而稍微分了一下神，他似乎在注意我左手的傷口。

    「吳邪，你別插手?！谷謇淅涞恼f道，槍口正對悶油瓶：「解連環(huán)，你知道什么的話，你最好解釋清楚。」

    「你何不直接問他本人？」解連環(huán)的聲音充滿笑意。

    「不要跟我繞圈子，解連環(huán)?！?/br>
    「吳三省，你難道不長腦子？」解連環(huán)語調(diào)很是慵懶：「他有能力獨自破解七星疑棺陣……不只是單純的點破陣眼，而是對付一個完整的七星疑棺陣，然后全身而退。什么樣的角色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他是守陵人，他當(dāng)然……他會知道這些，不奇怪吧！」我反駁道。

    解連環(huán)只是微笑，沒有直接回答：「你問他啊。」

    我轉(zhuǎn)過頭，焦急的看著悶油瓶，他怎么就不為自己辯駁什么呢？

    「三叔，這是不可能的啊，」我急急的說道：「什么小哥殺死了爺爺，我不相信……你自己看，他跟我差不了多少年紀(jì)，我出生的時候爺爺老早過世了，除非你硬是要說，小哥他在襁褓之際就有能力殺人?！?/br>
    三叔沒有回答。但是解連環(huán)帶著那可惡的懶洋洋語調(diào)，這么說道：「吳邪，如果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你還不知道瓜子山的尸洞里藏了什么祕密，那你也未免太愚蠢了?！?/br>
    「長生不死之術(shù)，我知道，但那是不可能的??！」我著急得不得了，視線一直在三叔、解連環(huán)和悶油瓶之間游移。悶油瓶，為什么你就一聲也不吭呢？

    「不可能的嗎？」解連環(huán)笑著反問。

    「這是不可能的，對吧？」我轉(zhuǎn)向悶油瓶，尋求確認：「長生不死這件事情，是不可能辦到的吧！」

    然而，悶油瓶將注意力全部放在解連環(huán)身上，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我的問句般，一句話也不回答。這讓我很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我懷疑他根本是在逃避我的問題。

    「你，你說話啊?！刮业穆曇艉芗怃J，我再也無法忍受他的沉默了。

    悶油瓶卻只是抿了抿嘴唇。

    我還想說些什么，然而三叔打斷了我：「吳邪，我說過了，你別插手……守陵人小哥，我只問你一句：我父親，長沙的吳老狗，是不是你殺的？」

    「我想是的?！箰炗推康恼f道，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

    「你說什么？」我不可置信的望向悶油瓶。

    但是，悶油瓶卻不再開口。沒有辯解，沒有反駁……什么都沒有，彷彿等著上絞刑架的犯人，除去沉默之外沒有任何剩馀。

    「那，」三叔的眼中閃過兇殘：「很顯然，沒什么好說的了……」

    「等一下，先等一下！」我歇斯底里的喊道，試圖站到三叔和悶油瓶的中間，卻被突然擋到我面前的傀阻止：「讓我問一個問題，三叔，一個問題就好，拜託！」

    三叔有些不耐煩，暴躁的低吼：「要問快點?！?/br>
    我很仔細的觀察著悶油瓶，但他完全沒有看一眼我，只是非常專注的將槍口對準(zhǔn)解連環(huán)，如臨大敵般的小心翼翼。汗水順著額頭流下，落在睫毛上，他卻連眨眼也不愿。

    那滴汗珠，在睫毛上，看起來有一點點像淚水。

    「小哥，我只問這一個問題了，請你一定要回答我。」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告訴我，你怎么知道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是同一個人？」

    悶油瓶猛的震了一下。幾乎倔強的，他死命的瞪視著準(zhǔn)星，一言不發(fā)。

    但，悶油瓶動搖了，我知道。而解連環(huán)也不再笑了。

    「大姪子，你腦袋摔了是不？」三叔暴喝。

    「請回答我！」我堅決的對悶油瓶說道，加重語調(diào)：「請一定要誠實的回答我?！?/br>
    悶油瓶沉默了一段時間，最后，很慢很慢的，以一種絕望的姿態(tài)，淡淡的說道：「我，無法知道?！?/br>
    「你說什么？」這次換三叔不可置信了。

    我完全理解，當(dāng)悶油瓶將這個問題丟給我的時候，我也感到摸不著頭腦。然而，這卻是關(guān)鍵。

    「三叔，你會知道昨天的自己跟今天的自己是同樣的一個人，關(guān)鍵在于，你擁有記憶?！刮移届o的解釋：「你知道昨天你做了什么，前天做了什么，你知道你的過去，而你的過去塑造了現(xiàn)在的你，你過去的記憶便是你現(xiàn)今定義自身存在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你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換言之，萬一你失去了記憶，你就不再認識一切，甚至可以說，對于自己來說，你就是不存在的?！?/br>
    三叔有些茫然的看著我，似乎不理解我說這些話的用意。

    「人要擁有對于過去的記憶，才會擁有對于自我的一致性定義。記憶出了問題的人，是沒有辦法確認昨天的自己，跟今天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的。因為，他根本無從得知能否信任自己的記憶。」我努力的將重點解釋的更清楚。

    「所以，這位小哥……罹患失憶癥？」三叔懷疑的看向悶油瓶：「不對啊，他剛剛明明說，殺死長沙狗王的人確實是他，還是，妄想……？」

    「我想他的問題比這些都更復(fù)雜?！刮逸p聲說道，望向悶油瓶。我只能推理到這個地步，剩下的，還是要由他自己來解釋。

    悶油瓶嘆了一口氣，依舊沒有將注意力從解連環(huán)身上移開，卻緩緩開始敘述。

    「守陵人……是一個傳承的行業(yè)。這個行業(yè)，傳承下來的，并不只是身手，能力，術(shù)法。而是……記憶本身。」

    他的語氣冷靜的絕望。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繼承了前任守陵人的記憶？」我感到相當(dāng)不可思議。

    「簡單來說，是的。前一任的、再前一任的、再往前追溯……」悶油瓶的眼神復(fù)雜了起來：「一場又一場，好長好長，持續(xù)千年，卻彷彿只有一瞬，如夢的人生?！?/br>
    浮生若夢……

    「那你一開始說清楚不就好了？」三叔不高興的說道：「為什么要白白拿你沒有做過的事情，來懲罰自己？」

    「那是因為，你們不理解真正的記憶傳承?！箰炗推康穆曇羧玳履舅阑遥藷o生氣：「傳承之后的記憶，就是你的。那會成為你自己的經(jīng)歷，親身經(jīng)歷……正如吳邪所說的，為什么你們可以輕易得知自己是什么人？因為你們擁有過去。這件事對于你們而言，是多么不可思議的理所當(dāng)然……」

    我突然聽懂了，心下一驚：「你……你沒辦法分辨什么是你真正的親身經(jīng)歷，什么不是嗎？」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區(qū)分呢？」悶油瓶的聲音聽起來好苦澀：「這些，都是我的記憶啊?！?/br>
    「那，可是，總是……」我驀地有些發(fā)慌：「總是有一些事情可以作為依憑吧？比如說，小時候的記憶、關(guān)于家庭的、父母的……」

    「從邏輯上來說，這樣的推論是沒有錯的。」悶油瓶的聲音很輕很輕：「然而，我所能百分之百肯定，完全屬于我自己的記憶，最早的時間點，卻只能追溯到……十年前的療養(yǎng)院?！?/br>
    根據(jù)王盟傳給二叔的資料，十年前，悶油瓶在昆侖路的療養(yǎng)院里呆過，所有關(guān)于他的個人資料皆不詳，醫(yī)生推斷他可能罹患解離性失憶癥，或者多重人格，自我認知混淆。

    「我記得那里……白色的床單，藥水的味道……我記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困惑……」悶油瓶看起來有些渙散：「我記得……太多了……但是很亂……」

    不是解離性失憶癥、不是多重人格，療養(yǎng)院的醫(yī)生只說對了一件事：悶油瓶對于自我身份認知極度混淆。

    「我一開始以為自己出過什么意外，導(dǎo)致我最后記得的事情，與我出現(xiàn)在療養(yǎng)院的這件事實中間，出現(xiàn)了斷層。然而，我越是朝自己的記憶深處挖掘，越是感到事情的不對勁……我記得一些事情，確確實實的發(fā)生在我的身上，至少，我很清楚的記得這些事的原委，但是，這些事情卻不是我這個年紀(jì)的人應(yīng)該記得，或是知道的，更貼切的說，那是理當(dāng)發(fā)生在幾百年、千年前的事情……」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發(fā)瘋了，錯亂了，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記憶？難不成我真有精神妄想癥？我猜測著，感到無比的茫然和惶恐，但我很清楚，我不能將我的狀態(tài)原原本本的告訴我的主治醫(yī)師，」悶油瓶的面孔閃過一絲陰影：「我看過他們怎么對待妄想癥的病人，那實在稱不上仁慈?！?/br>
    「最后，我逃開了療養(yǎng)院。我開始尋找記憶里重復(fù)出現(xiàn)的場景，支離破碎的記憶線索終究帶領(lǐng)我來到瓜子山尸洞。如果我真的瘋了，這些事情就該都只是我的妄想，不存在，那么，我也無須繼續(xù)糾結(jié)。然而，我卻在我記得的定點，開啟了瓜子山尸洞的通道，里面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如我所記憶的，絲毫不差?！?/br>
    悶油瓶的眼神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空洞。我一向喜歡觀察人的眼睛，有些人的眼睛會說話，不論冷酷或溫暖，不管有意或無心。

    可是不該像這樣的。悶油瓶的雙眼，空無一物到了令人恐慌的地步。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非常希望那對眼睛里能裝進點什么，什么都好，即便虛假的光影也罷，誰來賦予他一點靈魂？

    似幻是真，場景多么凄涼？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記得，我當(dāng)時像發(fā)瘋似的，在墓道里狂奔，想要將一切甩至腦后，永遠不再想起，但這是不可能的。我曾離開這城市，在外地住了幾個月，卻又因為忍無可忍而回來，我需要知道自己發(fā)生過什么事，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么違和常理的狀態(tài)？于是，我在瓜子山尸洞住下，研究這里遺留下的一切，試圖釐清事實真相。」

    看著他，我覺得難受，為了他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感到難過。他是這么的孤獨，一直一直，卻只有自己一個人。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嗎？」我輕聲詢問。

    「我沒有答案，只有推論?；蛘哒f，很多事情本來就沒有答案，失落在過往的時間里……」悶油瓶緩緩回答道：「我認為，傳授記憶的人，有能力決定接受記憶的人會記得些什么。而接受記憶的人，在接受了上一代的記憶后，那些他人的經(jīng)歷就會完全變成自己的經(jīng)歷。那些他人的過去會成為我定義自己的基準(zhǔn)，別人做過的事情，對我而言，就是我做過的事情，這是沒有差別的，也無從區(qū)別。」

    「然而，既然記憶是傳承的，同時也是可以篩選過濾的，很多事情便在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之下，開始變的不完整，零碎混亂。每一代的記憶都有所刪減，有所隱瞞，這么龐大無章法的資訊，通通都是我的，卻又完全不屬于我。我是自己，同時又是所有人；我是所有人，卻又只是那些片面刪減過的混亂記憶集合體。那么，我究竟是誰？」

    「……有的時候，早上醒來，睜開眼，我會非常強烈的質(zhì)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活著，還是這一切只是另一場夢？……太多的資訊，太久遠的時光，誰的生命又真正重要呢？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是誰?！?/br>
    ──一場醒來卻不確定自己是否擁有過的夢。你懂嗎？

    我懂，悶油瓶，我現(xiàn)在理解了。謝謝你愿意對我訴說。

    「那你，難道就不曾想過離開這里嗎？」我問道，凝視著他的側(cè)臉：「你既然已經(jīng)瞭解了自己的狀態(tài)，為什么又非要……逼迫自己，守著這墓呢？」

    「因為，這墓里的秘密，終究不能傳出去。」悶油瓶很平靜，以實際的口吻說道：「這是不能容許的，而我……或者，更正確的說，我們守陵人，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這一點?！?/br>
    靈光乍現(xiàn)，我終于理解了。

    「……這就是長生不死之術(shù)?！刮亦恼f道：「原來，這才是長生不死的意思。」

    「吳邪，其實，人都會死的，總有一天……」

    對，但是如果以某種形式，一個人的記憶留了下來，傳承下去，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這么一來，是不是可以說，其實那個人并沒有真正死去？就像我們常說的：精神永存。

    然而，這是非常諷刺的。正如悶油瓶所說，其實傳承下來的記憶，是經(jīng)過好幾代的刪減和篩選，他所擁有的只是毫無章法的片段記憶，零落不全，再不完整。這對于那些當(dāng)初想要將自己以這種方式「保存下來」的人，是多么情何以堪？

    我理解人會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么的慾望，因為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了，而人一生不過短短數(shù)十年。很快的，我們就死了，很快的，就再不會有人記得我們了。不被記憶的我們，在滄海桑田之后，一如不曾存在。

    我們什么留不住，什么都挽回不了。即便是這樣形式的長生不死，也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只是徒增他人的痛苦，自己的感傷。

    「這個墓里所埋葬的長生不死，并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樣?！?fàn)縿哟浇?，悶油瓶看上去好像淡淡的笑了，但是那孤單的姿態(tài)，卻讓我打從心底糾結(jié)了起來：「沒有人……會想要變成，像我一樣。而我也不希望他人落得我這般下場?！?/br>
    所以才留了下來，成為守陵人，永遠保護瓜子山尸洞的秘密。

    考慮了一下，我輕聲開口。

    「小哥……」

    我將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他曾經(jīng)這么對我做，給予我很大的支持，我希望我這樣的舉動，也能給他一點點溫暖。

    「我不會說我能完全體會你的感受，如果我這么說，那便是謊言。我沒有體會過，我無從得知，我只能想像?！?/br>
    我頓了一下，續(xù)道：「然而，即便如此……就算對自身的記憶抱持質(zhì)疑，就算那些記憶如同你的親身經(jīng)歷……你，其實不該背負著那么沉重的過去，特別是，為那些明明不該由你來背負的沉重過去，而受到懲罰。」

    「從我的觀點來看，那就是我的過去?！箰炗推看驍辔?。

    「不，從我的觀點……從任何一個旁觀者的觀點來看，都會理解，那不是你的過去，你是無辜的，那些跟你一點關(guān)係都沒有。而你……你不該一直拿沉默來懲罰自己?！?/br>
    悶油瓶轉(zhuǎn)過頭，在這么長的談話中，唯一的一次，他正視著我的眼睛，專注的彷彿要望進我的靈魂深處，我看見他清澈的眸子映出我的倒影，他微微張開嘴，好似……

    然而，就在這一個時間點，在這個悶油瓶唯一一次將注意力從解連環(huán)身上移開的時間點，解連環(huán)大吼一聲，猛然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