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料想過我會在巴黎碰上久違的大學(xué)朋友。

    云彩興奮得不得了，用很尖銳的高音迅速地丟出一連串的問句，也不等我回答，就一邊大笑一邊拉著我的手。在我反應(yīng)過來之前，她已經(jīng)把我拖進(jìn)一間咖啡廳，面對面坐著，聊起彼此的近況。

    云彩先問我怎么會在巴黎。我考慮了一下，告訴她我是來旅游的。她隨即問我會待多久，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模糊的說大約幾個禮拜吧。大概是聽出我語氣中的保留，她沒有追問下去，反倒說起自己。她說她現(xiàn)在就住在巴黎，所以這段時間內(nèi)有什么需要隨時可以找她。

    我有些意外，便問她是什么時候出的國？在巴黎待多久了？

    「大學(xué)的時候就過來了，」云彩輕輕地吹散咖啡消昇的煙霧，遲疑了一下：「……在你和王盟離開學(xué)校后不久?！?/br>
    我不大確定她的遲疑是為了什么，但是我也不好意思追問，所以只好換個話題，問她在巴黎過得好嗎？應(yīng)該還習(xí)慣吧？這問題一說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實在愚蠢，如果大學(xué)時期就過來了，即便一開始不習(xí)慣，過了這么些時日，總該習(xí)慣了。

    「還好?！乖撇市χf，眼神卻彷彿回避似的看著窗外。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不過云彩若無其事的開始間聊，問我在巴黎的這段時間有什么計畫，想去哪里。我其實沒有太多的計畫，所以云彩興高采烈地給了我許多建議。聊了一陣子之后，我們停下來喝幾口咖啡，云彩歡快的神情有些褪去，她若有所思的瞪著我看，一言不發(fā)。

    我猜她是要問我關(guān)于王盟的事情。大學(xué)時期，云彩默默的喜歡了王盟一段時間，我不確定王盟對于這件事情究竟有沒有自覺，但我猜沒有，王盟對于這方面的事情有點(diǎn)遲鈍。

    我正要開口，云彩卻比我更快：「吳邪學(xué)長，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太介意?！?/br>
    我心說你問吧。王盟他很好，我為什么會介意？

    「你……你的左手怎么了？」

    「啊？噢，這個？沒什么，出了一點(diǎn)意外，不能動了?！?/br>
    「不能動？是暫時嗎？你現(xiàn)在在做復(fù)?。俊?/br>
    「不，是永遠(yuǎn)不能動了?！刮移届o的說道，看著云彩的眼睛倏然瞪大。

    在我回到吳家之后，二叔和王盟有幫我找過醫(yī)生，做了好幾項檢查，醫(yī)生的報告一致顯示我的左手基本上沒有任何功能性的損傷，毫無外傷，更沒有筋骨損害，然而，卻也毫無反射反應(yīng)，彷彿左手手肘之下無來由的完全癱瘓了。

    王盟堅持我應(yīng)該要持續(xù)不斷的復(fù)健我的左手，我拒絕了。他非常不高興，覺得我太早放棄，沒有嘗試每一種可能挽回左手的方式。但是我非常清楚，就像悶油瓶說的，我的左手救不回來了。無論如何都救不回來了，無謂的事情不需要嘗試。

    「發(fā)生了什么事？」云彩問道，神情擔(dān)憂。

    「沒什么?！刮业恼f道。我感覺到云彩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喝了一口咖啡，沉默不語，終結(jié)這個話題。

    云彩端詳了我一陣子，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啜了一口她的咖啡。

    「你今天晚上，有安排什么事情嗎？」她輕聲問道。

    我搖搖頭。我才剛到這個城市，我累了。

    「其實，我今天晚上有表演。你沒事的話，要不要來看看？」她問的一副事不關(guān)己，我卻差點(diǎn)沒一口咖啡嗆死。

    「表演？什么表演？你要表演？」我一時間轉(zhuǎn)不過來，像鸚鵡般重復(fù)著。

    「嗯，喜歡音樂劇嗎？」

    「你要表演？音樂??？在劇院里？在巴黎？」我像白癡一樣張大嘴巴，不可置信的看著云彩，然后向后一仰，大笑出聲，我的疲憊和沉重一掃而空：「天??！云彩！恭喜你！我的天啊……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好了？恭喜你！我當(dāng)然要去！」

    云彩似乎被我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她看起來有點(diǎn)高興，卻又有些不安：「不是大角色啦，是一個很小的，一點(diǎn)也不重要也沒幾句臺詞的角色，你不要誤會了……」

    「拜託，云彩，音樂劇耶，這幾乎是一個東方人極少有能力涉足的領(lǐng)域……你不要太過謙虛了！」我笑著說道：「而且這不是你大學(xué)時一直想做的事情？你不是勉為其難地讀著大眾傳播，但其實真正有興趣的是聲樂嗎？」

    云彩抿起嘴唇，彷彿評估著什么似的，緩緩說道：「……沒想到你還記得?！?/br>
    「我當(dāng)然記得！」我大笑一聲，然后突然驚醒：「糟糕，今天晚上的表演，我現(xiàn)在去買票還來的及嗎？」

    「不不不，」云彩伸出一隻手，阻止我：「你別買票，今天是星期二，劇院應(yīng)該不大可能滿，我問問看，應(yīng)該可以拿到免費(fèi)的票，我現(xiàn)在問……」

    「那怎么好意思？」

    「你在說什么？我讓你買票進(jìn)來才不好意思吧？……他們應(yīng)該會讓我拿票，你等我一下，我打電話問問看，」云彩從漂亮的皮包里掏出手機(jī)，迅速按了幾個鍵，貼到耳邊：「但是你可別抱太大期望，我說過了，我只是演一個很小的角色……」

    她站起身，向我點(diǎn)了個頭表示失陪。我看著她走出咖啡廳，將手摀在嘴邊隔開雜音，很快的用法文與電話另一頭的對方交談。

    我的天，云彩在巴黎的劇院里表演音樂?。∥野l(fā)現(xiàn)自己打從心底的為她感到高興，我知道這是她大學(xué)時期一直非常非常想做的事情。這個行業(yè)實在鮮少有東方人成功打入，小角色又怎么樣？有多少人連試唱的機(jī)會都沒有。

    不知道她是怎么說服家人才跑到巴黎來的，如果我沒記錯，她家人似乎很反對她走這條路。

    云彩掛了電話，笑著走回座位，對我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該沒問題，我可以拿一張票，但能請你在大門等我嗎？我?guī)氵M(jìn)去。不過，是比較差的位置，你不會介意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在劇團(tuán)沒什么地位，不然我就可以幫你要到好一點(diǎn)的票?！?/br>
    「我當(dāng)然不介意，其實還有位置我自己買票也是沒問題的……」

    「你說這什么話！」云彩瞪了我一眼，警告我如果夠聰明的話，就別再提自己買票的事：「我等一下就要去劇院，你不需要這么早來，我跟你約個時間，在劇院門口見面，我來畫個地圖告訴你要怎么走……你住哪里？」

    「我還沒……」

    「你要住旅店嗎？」

    「對，但是我還沒……」

    「旅店貴死了，你不如來住我家，如果你不介意睡沙發(fā)的話?！?/br>
    「咦？這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因為，我是男的，而你是女的?。　?/br>
    「所以呢？我又不會對你做什么？」云彩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還是說，難道你會對我做什么？」

    「怎么可能！」

    「那不就得了？」云彩聳聳肩，輕松地說：「你不會想住旅店的，貴得要死，不如把那些錢省下來去大吃大喝。而且我家離劇院很近，我也不用cao心你迷路。走吧，我?guī)闳ノ壹?，先把你的行李放了。?/br>
    「?。俊?/br>
    「啊什么?。孔?！」

    ＊＊＊

    云彩住在一個安靜小巷深處的套房，紅磚色外墻，白色屋頂，建筑物本身不高，她的公寓在二樓。她先是看了一下信箱，拿著一疊信，一邊去掉垃圾信，將需要的信件夾在下巴之下，一邊領(lǐng)著我上樓。

    云彩的家不大，但很乾凈，小客廳和餐桌上空空蕩蕩，沒擺放什么東西。那是因為我都不回家吃飯，云彩解釋道，我忙的時候都在外頭排練，不回家做菜也不把食物帶回家，我也很少有客人。

    她的客廳沒有電視，只有一組很大的音響，音響旁邊堆了滿坑滿谷的古典音樂和歌劇唱片。她讓我先在客廳等了一下，她則消失在其中一扇門后，并且警告我不要進(jìn)來，說如果我跟著進(jìn)去就會目睹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混亂場面。我猜那是她的臥室，我當(dāng)然不會隨便進(jìn)去。

    她很快地抱著一疊床被出來，塞給我，朝客廳的長沙發(fā)一指，告訴我那是為我準(zhǔn)備的高貴的床。然后很快地又消失在另外一扇門后。我把我的行李放下，開始把床被鋪在沙發(fā)上，剛才沿路我試圖說服她我不應(yīng)該這么麻煩她住在她家，但是她卻鐵了心似的堅持我留下。有一瞬間我差點(diǎn)想質(zhì)問她，是不是覺得我左手不方便所以認(rèn)定我需要照顧？但是最后還是把這句話吞了回去。

    我將床被鋪到一半的時候，云彩從門后出現(xiàn)了，她指著一間房間，告訴我那是一間小浴室，她通常把那個地方當(dāng)成洗衣房和曬衣間（我受不了烘衣機(jī)。云彩抱怨道，我不知道為什么有這么多人喜歡烘衣服，那些烘衣機(jī)總是把我的衣服變得好?。?，但是她現(xiàn)在把里面清乾凈了，我可以用那間浴室，而她自己有她的浴室，在她的房間里。

    「只要你不要隨便進(jìn)我的房間，我想我們會是很好的室友，」帶上她的臥室門，云彩遞給我一張紙：「這是往劇院的地圖，很近，我確信你不會迷路的。我現(xiàn)在要走了，不然我會遲到，我把鑰匙留給你，出門的時候記得幫我鎖門，冰箱里的食物請自便……呃，如果冰箱里有食物的話。七點(diǎn)半見。掰。」

    她像一陣風(fēng)一樣刮了出去，大門在她的身后關(guān)上。我瞪著她離開的方向，好久都不知道該怎么反應(yīng)。

    我覺得她變了很多。當(dāng)然，從很多方面來說，她還是同一個活潑的云彩，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真的不一樣了?？晌覠o法確切的說她究竟是哪里改變了。

    我先是完成鋪好我高貴的床放好我高貴的枕頭的準(zhǔn)備，然后去云彩幫我弄好的小浴室稍微看了下。我需要西裝，我沒有帶正式的衣服來，我根本沒想到我在巴黎會遇到穿西裝的時刻，我得想辦法去弄一套來，畢竟等下要去劇院。

    我把行李放了，帶著錢包，出門找西裝。出門之前我還瞄了一眼冰箱，冰箱里只有一罐牛奶，其他什么都沒有。

    七點(diǎn)半，我準(zhǔn)時抵達(dá)劇院門口，我找到了西裝，幫云彩的冰箱里添加了水果，還買了幾朵玫瑰。我不敢買一大束玫瑰，怕她會錯意，但是參加這樣的活動沒朵花實在說不過去?？粗~貫而入的觀眾，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燈，我驀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云彩！失聯(lián)這么久的朋友，在巴黎表演音樂??！而我暫住在她的公寓里。這真是不可思議。

    「吳邪！」云彩的聲音將我拉出思緒。她站在大門的階梯上，臉龐已經(jīng)化了舞臺妝，但還沒換穿戲服，她朝我招手。

    我連忙上前，將玫瑰遞給她：「這個。呃，希望你的男朋友不會介意?！?/br>
    「噢，他不會介意的，因為他不存在。但是……哈哈！」云彩大笑出聲：「吳邪，你難道不知道獻(xiàn)花都是表演結(jié)束之后的事情嗎？」

    我不確定我該怎么辦，我應(yīng)該要收回這些花嗎？在我猶豫著的時候，云彩再次開心的笑了，收下花，單手擁抱了我一下，塞給我一份節(jié)目單：「謝啦，來，我?guī)氵M(jìn)去。」

    我的位置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角落，云彩回到后臺去之后，我飛快地翻開節(jié)目單，在演員表里搜尋云彩的名字，然后萬分期待燈光暗下布幕拉起的那一刻。

    那是很棒的一齣音樂劇，是一個復(fù)雜的愛情故事，音樂很動聽，戲劇張力也很足夠。云彩的角色是第二女主角的meimei，愛上不愛她的男孩。臺詞不多，有兩首歌里有幾句歌詞是獨(dú)唱，大多數(shù)的歌曲都是大合唱，但是她有一段沒有歌詞的獨(dú)舞，約略一分鐘，很獨(dú)特，而云彩表現(xiàn)得無懈可擊。

    結(jié)束的時候，我從椅子上跳起來，瘋狂地拍手。演員一個個出來謝幕，云彩在舞臺上看起來不大像平時的她，整個人散發(fā)出光彩，眼睛閃爍著笑意。我覺得她朝我的方向揮了揮手，我也朝她揮手致意，但是我不確定她有沒有看到。

    我在劇院外等她，我們兩個一起步行回公寓，我還非常的興奮，不斷跟她討論音樂劇的內(nèi)容，以及她的演出。我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我也很久沒有這么期待一件事情，然后如此的感到滿足。云彩抱著我給她的玫瑰，面帶微笑，步履輕快的像在跳舞。

    「所以，你是因為學(xué)音樂，才出國的嗎？」我問道。

    云彩的眼神避開了一下：「算是吧?！?/br>
    「你家人應(yīng)該很開心吧？或許一開始沒有那么支持，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比較能接受了?！刮以囂叫缘膯柕?。

    「嗯?！?/br>
    我考慮了一下，再問了一句：「他們看過你表演嗎？」

    「沒有?！乖撇暑D了一頓：「其實你是第一位，我認(rèn)識的人里，看過我演出的人?！?/br>
    我很意外，云彩看出了我的疑問，她淡淡笑了一下，簡短的說：「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便不再追問。

    「那你呢？」云彩把話題轉(zhuǎn)到我的身上：「你又為什么來到巴黎？」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對她說謊，但是在反覆考慮之后，我簡單的告訴她，我原本跟朋友約了，總有一天要一起來巴黎，但是他最后不能來，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所以我想，我無論如何都要來一趟。

    「你朋友為什么不能來？」云彩自然而然的問道。

    「……因為他過世了?！?/br>
    「噢，對不起?！?/br>
    我突然有些疲憊，嘆了口氣，喃喃說道：「……這就像是夢，你知道嗎？一場夢的完結(jié)。我跟他共同做的夢，我們說過要一起來……但現(xiàn)今只有我孤身一人在此，跟夢想中的完全不一樣，現(xiàn)實如此殘破?！?/br>
    云彩沒有搭話，我繼續(xù)說了下去：「我在想，或許我不該來，終究不該打擾這么美的夢，一觸就碎了。我不該來的，他也不會回來了。」

    我明明在講解子揚(yáng)，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想起了悶油瓶。是的，他也一樣，他也不會再回來了。

    「但是我總得給這件事情一個結(jié)束，所以我來了?？墒菍ξ叶?，最可怕的事情在于，夢要結(jié)束了，我卻不知道現(xiàn)在該往哪里去?！刮颐Ｈ坏赝蛟铝?，月色朦朧，被烏云微微遮掩，并不會給我答案：「我來實現(xiàn)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然后呢？然后我該怎么辦？」

    云彩和我在接續(xù)而來的沉默中回到公寓。然而，在云彩回去她的房間，把房門關(guān)上之前，她停了下來，輕輕的對我說了一句。

    「你知道，你想在這里待多久都可以。」

    我什么都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