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xué)前半個小時，雨又開始下了。

    韓夏原以為中午雨停后天氣就放晴，所以吃完午飯后也沒特地繞去福利社買傘，結(jié)果就是她又被雨困著沒辦法走。

    等到最后，只剩零星幾個和她一樣沒帶傘的孤影在行政樓的穿堂徘徊，韓夏悶著臉看了一眼錶，心想要是再過十分鐘雨還不停，她就要淋雨去公車站了。

    然而，沒多久，上午那好心撐傘送她進(jìn)校門的男孩子又出現(xiàn)了。

    「韓夏。」

    聽見他的聲音，正看著佈告欄上散文比賽佳作來打發(fā)時間的韓夏轉(zhuǎn)過頭，就見何硯單肩背著書包，手里拿著已經(jīng)解開綁帶的折疊傘，徐步朝她走來。

    「我去你班上找你，沒看到人，還以為你走了?！?/br>
    他咕噥，好看的劍眉隱約有了褶皺，口吻和表情都讓人看不出來是指責(zé)她亂跑，還是在擔(dān)心她可能淋了雨，又或者兩者都有。

    韓夏抿唇，垂在腿邊的手不自覺攥了下裙擺。

    「走吧，我剛剛查了公車，11號再五分鐘就進(jìn)站了。」

    男孩子開了傘，走下一層階梯，她沒有應(yīng)聲，只是默默跟了上去，又一次與他并肩。

    由于下雨的緣故，交通有些堵塞，公車行駛得比平時還要來得慢，晃動的程度也不若以往，韓夏上了車后就拿出國文課本，默背明天一早要考的蘭亭集序。

    見她讀得認(rèn)真，何硯琢磨許久，也有樣學(xué)樣地拿出單字本。

    然而，才看沒兩行就暈得有些想吐，他連忙閉上眼，休息了半分鐘再嘗試，還是落得同樣的下場，只得把書闔上。

    他虛握著拳抵在唇邊，緩慢地沉吁，好不容易才抑下胃里的不適。

    馀光察覺男孩子不尋常的舉動，韓夏分神看他一眼，見他臉色有些蒼白，猶豫片刻，還是啟唇：「你怎么了？」

    聞聲，何硯睜開眼，揚(yáng)唇微笑，「沒事?！?/br>
    女孩子不大相信，他立刻轉(zhuǎn)開話題，「你在公車上看書，頭不暈嗎？」

    「還好?！?/br>
    「喔。」何硯應(yīng)聲，嘗試再找下一個話題：「你明天考試多嗎？」

    「三科?！?/br>
    見女孩子把注意力擺回課本上，何硯抿了抿唇，收回目光，沒再繼續(xù)打擾。

    后來兩人下了車，沿途碰上了幾個出來買晚飯的鄰居長輩，何硯朗笑著一一打了招呼，其中有個阿姨認(rèn)出了他身旁的女孩子，笑說這兩天曾聽他母親提起過她。

    韓夏有些意外會被人注意，一時間也不曉得該如何回應(yīng)，最后還是男孩子說了句她怕生，才沒讓人認(rèn)為她不懂禮節(jié)。

    彎入巷口時，恰巧碰上正要出門的李涓。

    李涓見兩人一塊回來，難掩欣喜，婉聲道：「韓夏，過來一塊吃飯吧？」

    韓夏本想拒絕，話到了嘴邊卻又想起中午的飯盒，認(rèn)為自己無論如何還是得好好道謝，怎料不過幾秒遲疑，李涓已經(jīng)把她帶進(jìn)屋里，要還沒進(jìn)門的何硯去替她買烏醋回來。

    李涓讓小姑娘換了鞋，牽著她到飯廳。

    「你先坐一會，就當(dāng)自己家。我等小硯回來，加點(diǎn)烏醋把這魚起鍋，就能開飯了?！?/br>
    「阿姨??」面對盛情，韓夏不知所措，心里想著要婉拒，偏偏手心里的暖熱卻又與記憶里的溫度重疊，讓人起了眷戀。

    「來，我們坐著聊?！估钿篙p拍了拍小姑娘的手，拉開椅子讓她入座，也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肝医裉熳隽吮惝?dāng)讓小硯帶去學(xué)校，他有拿給你吧？」

    韓夏點(diǎn)頭。

    「那就好。我本來還擔(dān)心那孩子臉皮薄，會不好意思。」李涓笑了笑，「味道吃得還習(xí)慣嗎？有沒有哪道菜不喜歡的？」

    韓夏搖搖頭，「很好吃?！?/br>
    「你要是喜歡的話，阿姨可以每天做給你吃。」

    溫柔的言語像是裹上了春曉的融暖，光是聽著，都能把血液渡熱。

    韓夏緊抿著唇，眼眶有些紅了。

    見小姑娘低著頭不說話，李涓才想起自己唐突了，趕緊松開手。「韓夏，不好意思，是不是阿姨太突然了，嚇到你了？還是讓你覺得不舒服了？」

    「沒有??」韓夏連忙搖頭，想把話答完整，聲音卻哽咽了。

    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她立刻抬手捂唇，漫上喉腔的酸澀卻怎么也壓不回去。

    最后連眼淚都掉了。

    李涓看得心疼，重新握住她的手，溫聲安慰：「沒事，阿姨知道了，沒事的?！?/br>
    韓夏緊咬著唇，想止住淚，不希望讓人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卻是徒勞。

    「韓夏，阿姨知道你心里沒有那么想?！估钿篙p拍著她的手，耐心安撫?！甘前⒁滩缓?，看到你和小硯一塊回來，一時開心就邀你來吃飯，沒顧慮你的意愿，讓你為難了?！?/br>
    「沒有??沒有為難??」女孩子哭得語不成句。

    無論是手里傳來的溫暖，還是話里蘊(yùn)含的慈暉，全是好多年前就已經(jīng)走散的，是她親手葬送掉的，屬于母親的溫柔。

    這是她想疏離他們的原因。

    因?yàn)樗煤ε隆?/br>
    害怕將來無可避免的別離，害怕再一次失去。

    小姑娘情緒平復(fù)以后，李涓沒有過問她落淚的原因，只是笑著提起自己的故事。

    丈夫是空軍飛官，六年前出任務(wù)時發(fā)生了意外，再也沒回來。

    他還在世的那幾年，整個家里就只有她一個女人，每當(dāng)丈夫返家，兩個兒子加上一個大男人，總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

    兩兄弟從小就喜歡和父親玩在一塊，但凡聽見要替母親做家事跑得比誰都快，最后還是派猜拳猜輸?shù)膩?，偏偏她心疼孩子大多時候沒有父親陪伴，連罵都捨得罵上一句。

    原先她和丈夫計劃再生一個女兒，可惜懷上第三胎時，她意外碰上了場小車禍，沒能把孩子保住，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沒多久，丈夫卻離開了，這心愿從此成了一輩子的遺憾。

    李涓苦笑：「直到現(xiàn)在，偶爾想起那個沒緣分的孩子，我都還是很難過。」

    韓夏聽得鼻酸，也想起了何硯中午說過的話。

    「原先我們隔壁住了一對夫妻，都是大學(xué)教授，后來孩子大了，在美國有自己的事業(yè)，就把他們也接去國外住了，屋子空了好久。所以當(dāng)你搬來的時候，我總覺得這是上天給的緣分，要彌補(bǔ)我心里的遺憾，可能你們年輕人會覺得我迷信了，但我是真心地喜歡你這個孩子?！?/br>
    「如果你不介意，只要你有空，隨時都能過來我們家坐坐，你喜歡吃些什么也都可以和我說。我前陣子才和巷口對面的林mama學(xué)怎么做蛋糕，下次有機(jī)會烤給你吃，好嗎？」

    韓夏紅著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盛滿溫流，感覺有些不真實(shí)。

    「不過烤蛋糕這個福利只有你才有，你可別和小硯說?！估钿竿嫘Φ卣Ａ苏Ｑ邸?/br>
    韓夏破涕而笑，點(diǎn)頭，「好?！?/br>
    見小姑娘終于笑了，李涓欣慰勾唇，伸手替她抹去眼角的淚。「韓夏，謝謝你，愿意讓我替你做這些事?！?/br>
    母親的眼眸如月溫柔，月色中倒映著他的身影，身影之外是漫漶無際的熒熒光輝。

    那瓢月色，是以愛為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