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海拘謹讓開，目視著對方離去。

    來的人是省廳的方部長，他年紀比雷柏良略長，一邊走一邊同他談話，顯然有些同情他的遭遇。

    有報社記者報道了一些礦區(qū)的消息，老書記救人遇難的事被傳開，起初是當做正面報道在宣傳，但是兩天之后，事情發(fā)生反轉(zhuǎn)，傳出了老書記自身的嚴重錯誤，連同礦區(qū)之前的一系列安全隱患一同被爆出。

    東昌城不少人都在說，礦區(qū)是因為老書記的管理不當，才在地震時發(fā)生如此嚴重的事故。

    一時間說什么的都有，兩級分化。

    上面來了審查組，高度重視這件事，礦區(qū)很多干部都被叫去問話。

    雷柏良在審核調(diào)查之后，被認定無功無過。

    聽上面的意思是，如果他不是辭職早，又在這次抗震救災(zāi)中立了功，甚至還要背負責任。

    但審查組里也有人提了不同意見，方部長就是其中之一。

    方部長是負責此次審查的主要人員，但也無法決定最終判斷，只能盡量地保人。他從之前就看中這位雷廠長的能力，一直十分喜歡他，覺得不能讓這樣一位人才損失，但他也已盡力了，只能安撫道：“這次你是被牽扯其中，我知道你在事故發(fā)生前幾次提了修復提案，也已經(jīng)向上申報，這次事件對你影響不是很大，而且你臨危受命，立了功，上面給的說法是，功過相抵?！?/br>
    第96章 無量壽福

    雷柏良沉默,他從離開礦區(qū)的那天就已經(jīng)預見了或許會有今天這樣的事。

    方部長陪著說了幾句，問起他家鄉(xiāng)的情況，嘆道：“我上次還特意去了一趟雷家村,村子依山傍水很漂亮,希望這次災(zāi)情之后能盡快恢復。如果有什么難處，可以跟我申請,能幫的上的一定提供幫助……”他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抬手拍拍雷柏良的肩膀帶了些遺憾道,“抱歉，還是晚了一步，我上次本想請你繼續(xù)回礦區(qū)主持工作,我本人贊同你的觀點，也是希望改革的。但現(xiàn)在怕是不行了,上面在審查,這次事情太大,需要給出一個說法?！?/br>
    大概是實在覺得惋惜,方部長又勸他放寬心態(tài)：“小雷，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可能，不如休息一段時間來省城工作吧,你是難得的人才,若是你想,我可以繼續(xù)走調(diào)令，希望我們未來能有共事的機會?！?/br>
    雷柏良只表示了感謝，并沒有給出答復。

    他對這些名利已經(jīng)看淡了,在人命面前,這些什么都不是。

    他連續(xù)幾天沒有回家,身上衣服干皺，臉上也泛起了胡茬，一改儒雅形象難得有些狼狽。

    方部長問道：“小雷，你還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Φ膯?？?/br>
    雷柏良想了片刻，道：“您帶司機了嗎，我想請您開車送我去一個地方?！?/br>
    方部長連聲答應(yīng)下來，親自扶他去了外面車上，雷柏良有些虛弱，走不快，方部長以為他是要回家，親自送了一程。

    即便是在車上，雷柏良的話也很少，他之前在審查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礦上傷亡人數(shù)，但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又再一次跟方部長核實。

    “最后12人已確認全部遇難，節(jié)哀……”

    雷柏良視線直直看向前面，喉結(jié)滾動幾下，未能吐出一個字，一路低沉。

    司機按照他說的一路開車到了地方，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雷家的住址。

    那是礦上遇難的老書記家，院子里已經(jīng)擺放了數(shù)個花圈和挽聯(lián)，人不多，冷冷清清。

    雷柏良下車上前，里面老書記的家屬出來迎他，見了更是泣不成聲，只一疊聲同他說感謝，也不知是感謝他在礦區(qū)主持救災(zāi)將老書記重新帶回，還是在感謝他在如今人情冷暖的時候，還能親自前來吊唁。

    雷柏良去送了老書記最后一程，在靈堂深深鞠躬，而后離開。

    開車來的司機站在門外，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部長，這雷柏良可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啊，現(xiàn)在還敢來的，沒幾個了?！?/br>
    方部長看著他挺拔瘦削的背影，感慨道：“是啊，他很好?！?/br>
    *

    家屬大院，雷家。

    雷老太太正在家中做午飯，身邊兩個孫子正在給她幫忙，一個剝蔥，一個在收拾魚。

    老太太耳朵不是很靈，小院鐵門響動還是兩個孫子先聽到的，老人等他們喊了一聲“爸”跑出去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放下手里的東西，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急急忙忙迎出去：“柏良哪？”

    雷爸爸答應(yīng)一聲：“哎是我，媽，我回來了?！?/br>
    雷奶奶高興壞了，上下打量了見人沒事緊跟著又心疼起來：“怎么瘦了這么多呀，快進屋，我這正做飯呢，你進去等會，飯菜馬上好?！?/br>
    雷爸爸答應(yīng)一聲，進去了。

    雷成竣看出父親的疲憊，不動聲色扶著他，又對弟弟道：“少驍，你去廚房幫奶奶做飯，煮點面條，先讓爸吃一碗?！?/br>
    雷少驍聽見連忙答應(yīng)一聲，陪著雷奶奶去了廚房。

    雷爸爸扶著大兒子的手，慢慢走進去，低聲問他們這幾天的情況，雷成竣低聲回道：“家里一切都好，昨天開始市里組織大家陸續(xù)搬回來住，房子也報了修復，過段時間就能排上了。”

    雷爸爸點頭道：“好，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辛苦你了，真是個大小伙子了?！?/br>
    雷成竣道：“我本來就是啊，暑假之后就讀高三了。而且您平時工作也忙，家里這些都是媽在做?！?/br>
    “你媽……”

    “媽上次……”

    父子倆說到了一處去，雷爸爸抬手示意兒子先說，雷成竣就道：“媽上次打電話來，她問了你的事，我們瞞不住她，就跟她說了。咱們家現(xiàn)在就奶奶不知道，您一會別說漏了嘴，奶奶她年紀大了，我怕她受到驚嚇，只告訴她您還在礦區(qū)指揮工作?！?/br>
    雷爸爸點點頭，又問：“你媽什么時候問的？”

    “前天下午?！崩壮煽⒌?，“也是媽叮囑說，不讓告訴奶奶的。”

    雷爸爸想了下，前天剛好是他被審查組帶去問話的時候，也不過是距離他給妻子打電話一兩個小時，對方就覺察出了不對。他們一起生活多年，能覺察出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妻子比他想的還要鎮(zhèn)定，讓他心里有些寬慰。

    雷奶奶端來了飯菜，她煮了一碗熗鍋面，炒了一個青菜，讓他先吃，又回去燉湯去了。

    等她過了半個鐘頭，把燉好的湯端來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睡了。

    桌上的一碗面條吃了一半，人合衣躺在沙發(fā)上沉沉睡著，手邊還有一份攤開看了一半的報紙，不過短短幾天人都瘦了一圈，即便在睡夢中也能瞧出疲憊。而在他手邊的報紙上，大幅版面寫的都是這次地震和礦區(qū)坍塌事故，與之相對的，是礦區(qū)工人自救的新聞，董玉海的名字印在極為顯眼的地方，在報紙的一個角落里，還寫了金銀器大師賀延春在東昌城遭遇地震的消息……

    *

    雷家村。

    賀老頭素來喜靜，這幾日天災(zāi)人禍的，已經(jīng)鬧得夠不踏實了，好不容易都安頓下來，又從省里來了好幾輛車，說是什么文化局的人，專門跑來探望他。

    賀老頭不堪其擾，瞧見不認識的人就繃著一張臉，誰也不搭理。

    省里來人之后，東昌市也緊跟著派了不少人過來探望這位金銀器大師，市里領(lǐng)導起初并不知道賀大師在自己這里，還是看了報紙才知道了情況，急急忙忙趕來之后，輪番去找這位賀大師，希望能提供一些幫助。

    賀老頭被他們圍追堵截弄怕了，瞧見了扭頭就跑。

    也有跑得慢了，被追上的時候。

    市局的人前后堵住他，他們一路追得氣喘吁吁，不知道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師為何腳程如此之快，他們這些年輕人追得簡直太費勁了，好不容易逮到人之后，瞧著賀大師頭發(fā)、胡子都白了，以為他年紀大聽不清，跟他講話時候聲音都不自覺提高：“賀大師——您老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啊——”

    賀老頭差點沒被他一嗓子喊聾了耳朵。

    “賀大師——”

    “我聽得到！”

    賀老頭眼瞅著就要黑臉，對方也覺察出來老先生身體很好，在地震中并未受傷，一時臉上有些訕訕的道：“賀大師，是這樣的，我們之前不知道您在這里，這里震后條件太簡陋了，不如您跟我們一起回市里去吧？我們負責安頓您的衣食住行……”

    賀老頭搖頭道：“我不去，我在這挺好的。你們都走吧，我不給你們添麻煩，你們也甭給我添亂了?！?/br>
    對方追著又勸了幾句，全都被賀老頭趕走了。

    下午的時候省文化局來人找了賀老頭，說的話也大同小異，只是省局的同志們剛被這位賀大師幫助過——之前有批文物需要修復，章老特意引薦了這位賀大師，也多虧了這兩位大師的聯(lián)手協(xié)作才救回了國寶——他們此刻更擔心的是賀大師年歲已高，怕他在鄉(xiāng)下出什么意外。

    賀老頭一視同仁，把他們也趕走了。

    再來人他就躲進雷家老宅里，誰也不肯見，勉強落了幾分清靜。

    雷家老宅，后院里。

    白子慕正在跟雷東川跳房子，他這些天一直都是跟哥哥在院子里玩耍，沒有出去。

    賀老頭走進來之后，覺得有點不適應(yīng)，看了他倆又看了周圍一圈，問道：“今天就你們兩個啊？東川，村里那些孩子沒跟你一起？”

    雷東川道：“沒，爺爺，他們?nèi)ゴ謇锇岽u去了，村長爺爺說要給大家蓋房?！?/br>
    賀老頭點點頭。

    雷東川問：“爺爺你想他們回來的話，那我就……”

    賀老頭趕忙攔住道：“別，誰都別來了，這院子里就你倆就挺好。”他今天被煩了一天，這會兒終于耳邊清靜一點，找了個門檻隨意坐下，拿了畫本之后又找不到筆了，就順手撿了一截燒火棍拿在手里權(quán)當炭筆，對他們道：“你倆繼續(xù)玩兒，我就隨手畫畫。”

    雷東川好奇：“爺爺，你畫我們嗎？”

    白子慕那邊已經(jīng)開心起來：“爺爺！要把我畫得漂亮一點兒呀~”

    賀老頭被小孩一句話就逗樂了，剛才被市里那些人追堵的壞心情，徹底煙消云散。

    兩個小孩在那跳房子，雷東川有意讓著白子慕，故意放水好幾次，白子慕還小，只記住了游戲規(guī)則，并未發(fā)現(xiàn)一旁的哥哥在讓著自己，玩兒得特別開心。小孩跳得挺好，尤其是單腿跳的時候，小卷毛一翹一翹的，在后面追著哥哥的腳步，努力玩游戲。

    賀老頭美滋滋地畫了兩個多小時。

    他在本子上畫了3張雷東川，17張白子慕，湊了個整數(shù)，心滿意足地合上了本子。

    山腳下，雷家村。

    雷mama跟鎮(zhèn)上申請了災(zāi)后補助，領(lǐng)了一些米面油鹽之類的物品回來，一邊和老村長一同分發(fā)給大家，一邊帶著村里的人開始重建家園。

    這會兒不論哪里都不富裕，能有這么一小批糧食，大家都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雷家村的房屋大多是磚和泥土混制，村里的青壯年去挑水、挑麥稈，混了泥土曬土坯；有些人被村長叫去村口，在拖拉機上卸下新磚；而其他受傷或體力弱一些的老少們則回去村子里，在自己家房舍的殘垣斷壁中翻找出一些尚還完整的磚塊，挑選出來做新蓋房屋的部分材料。

    雷家村窮，又損毀了大半房舍，全部用新磚是用不起的，只能新舊混著一起用。

    盡管條件艱苦，但村里人狀態(tài)都還挺積極的，他們打算在原來的地方先搭建一下房子，等以后有錢了，再好好修建。

    孫家的爺孫倆，也在撿磚塊的人群中。

    孫老頭一邊翻找家里的碎磚，一邊心疼，他家老屋雖然年歲長，但住得很有感情。

    孫小九在一旁幫著爺爺往外搬磚頭，拍著胸脯道：“爺爺你放心，我會賣魚，你等我以后賺了錢，給你蓋大屋，住新房！比這寬敞得多！”

    孫老頭樂了，點頭道：“好，那我就等著享福啦。”

    孫小九得意：“沒問題！”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著雷老大賺了好幾塊錢了，以后肯定能再賺個幾百、幾千，只要跟著雷老大，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

    村子里其他小孩也跟在家長身邊忙碌。

    偶爾有磚塊挪動時候碰倒了一點殘余土墻，帶起一陣飛揚的塵土，但因為多了眾人說話交談的聲音，讓破損的村子又恢復了一點往日的生機。眾人一直忙到了傍晚的時候，又成群結(jié)隊地返回半山腰的雷家老宅，調(diào)皮的小孩子貪玩落在后面，被父母教訓幾句也不氣惱，一邊跟著跑了兩步，一邊又回頭去喊上自家的小黃狗，讓它也跟上。

    天陽落山之后，天色黑得很快。

    村子里沒有那么多手電筒，有人打了火把，舉著像是一條燃燒的長龍，一路蜿蜒。

    雷家老宅的前院寬敞，房舍和大院子都敞開了提供給村里人暫住，為他們在修建村里房屋的時候提供了一個暫時的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