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段位
21:47。 在整座城市夜生活剛剛開啟的時間,醫(yī)院里大部分人都已經入睡。 整條走廊除去天花板的白熾燈管依舊在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已經幾乎聽不到人聲,一片寂靜。 兩個從未真正見過面的男人在醫(yī)院的走廊遇上,彼此之間一句話沒有,但對上目光的時候,卻又都默契地沒有流露出看陌生人的神色。 蕭經瑜看不太出是個大明星,身上一套簡單的運動服,大概是有點熱,外套脫了拎在手上,臉上戴著個黑口罩,將那張臉遮住了一大半,只露出一雙少年感十足的,銳利的眼。 而霍修上午下水救人,趕到醫(yī)院之前只隨便換了套衣服,寬松又休閑的米色棉麻,極大地消減了那一分由眼神帶來的壓迫感,只剩下一片隨和溫潤。 “差不多該查房了吧?!?/br> “是哦,我去推車?!?/br> 不遠處護士站的小護士們商量著站起身來,蕭經瑜用余光往后瞥了眼,把口罩往上提了一下,走到霍修面前。 “霍修,霍先生?” 他們從身高上來看幾乎相差無幾,離近了看,體型也差不太多。 就是霍修運動注重減脂增肌平衡,看起來更結實精壯一些,亞麻質感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力量感十足的小臂,而蕭經瑜則是為了上鏡好看,練體型的方向更偏于控制體脂,擁有更符合主流審美的瘦削美感的同時,身上該有的也一塊兒沒少。 “你是——” 兩個人在懷澈澈的病房門口握了握手,霍修開口問:“蕭經瑜先生?” “是,你好?!?/br> “你好。” 確認身份后,兩人再次對視。 一邊溫潤深邃,一邊堅定無畏。 “蕭先生怎么這么晚還過來了?”霍修問。 “聽說她溺水了,過來看看?!?/br> 蕭經瑜先一步從對視中撤出,掃了一眼霍修身后的病房門,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我真沒想到她會溺水,明明以前我們在海城讀大學的時候還一起學過游泳……哦,霍先生應該聽她說起過吧,我們認識很多年了。” “聽過?!被粜蕹捊涜の⑽⒁恍Γ八€挺喜歡跟我說大學時候的事情,我也想著以后有空帶她重新回海城玩玩,重新走一下曾經熟悉的地方,到時候蕭先生要是有興趣,也可以一起來,就當校友一起故地重游了?!?/br> 校友?去你媽的校友。 蕭經瑜笑得更加大方:“好啊,到時候還麻煩霍先生一定要邀請我了。” “一定。” “哎,我就停個車的功夫……” 胡成從電梯里出來的時候,病房門外兩人已經聊了一會兒了,雖然倆人聽語氣都挺心平氣和的,但胡成是真怎么聽怎么暗流涌動。 怎么說對面也是個大律師,胡成是真怕蕭經瑜個沒心眼的給人套出點什么不該說的,三兩步擋蕭經瑜身前:“你好你好,我是蕭經瑜經紀人,胡成,久仰霍律師大名了?!?/br> 胡成體型有點偏胖,長相很有親和力,沒有很多經紀人臉上的那股商人似的精明勁兒。 “你好,胡經紀人,”霍修點了點頭:“其實打個電話就行了,還辛苦你們還特地跑一趟?!?/br> 胡成迅速從這句話中猜到兩人已經聊到哪一步,連忙道:“畢竟這么多年了,這邊出了事之后鯨魚一心記掛著,剛結束了工作就說要過來……現(xiàn)在人怎么樣了,溺水嚴重嗎?聽說船都撞翻了,醫(yī)生怎么說?” “情況還好,就是嗆了幾口水,醫(yī)生說留院觀察一晚上就沒事了?!被粜迯纳迫缌鞯馗鴵Q了話題:“不過,今天二位來晚了一點……” 他說著,側頭從門上的觀察窗往里看了一眼,“她今天太累了,已經睡著了?!?/br> “那能不能麻煩霍先生說一下,今天是什么情況?”蕭經瑜稍微往前進了一步,“畢竟你和她一起參加了這個節(jié)目,應該會更清楚一點?!?/br> 其實這事兒沒什么好隱瞞的,就是一個小事故,何況即便現(xiàn)在不說,之后伴隨著節(jié)目的播出也會水落石出。 但霍修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吟片刻,帶著略為不解的笑容反問:“她沒有跟蕭先生說嗎?” “……” 好家伙,殺人誅心了。 來的路上,蕭經瑜給胡成的感覺是今天如果不見到懷澈澈一面,他估計又要自己在家里坐到第二天通告前。 但現(xiàn)在,霍修的段位終于在他們面前呈現(xiàn)出冰山一角的時候,胡成才意識到,這他媽還不如讓他回去自己抑郁到明天通告前呢。 “哦,不好意思?!?/br> 霍修看著蕭經瑜的面色猛然沉了下去,臉上笑容也迅速斂起,在住院部走廊一片燈火通明的寂靜中,露出恍然的神色:“因為你們知道病房號所以……是我誤會了?!?/br> 胡成斜了一眼旁邊這倒霉孩子,心想還是別在這找虐了:“那既然睡著了就沒辦法了,現(xiàn)在時間確實不早,我們就先不打擾了,不好意思,麻煩了麻煩了?!?/br> 而后趕緊拖著蕭經瑜逃離暴風眼。 住院部晚上電梯沒人用,剛胡成到這一樓下了,就一直懸停在這一樓,一按按鈕就開了。 蕭經瑜從病房門口到電梯間這段路越想越氣,還想往回走,被胡成硬是給拖進電梯:“你別發(fā)瘋,你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你要今晚在這里動他一下,明天他就有一百種方法讓你身敗名裂!” “裂?。∥以缢麐尣幌敫闪?!”蕭經瑜已經完全破防了,“我今天在錄那個訪談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我他媽到底圖什么啊——” 那訪談節(jié)目可是訪談類別中的翹楚,迄今為止上過的都是出道十幾年的影帝歌后,胡成費了多大勁才爭取來的,一聽這不知好歹的話也有點來氣了。但他回頭一看蕭經瑜滿眼孤獨與悲憤,張了張嘴,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喝吧喝吧,待會我找代駕……” 蕭經瑜這張臉的知名度已經不適合出現(xiàn)在任何公共場所,倆人從醫(yī)院出來后,胡成去便利店買了幾罐啤酒,開門的時候嘴里還在碎碎念:“真是上輩子欠你的,天天給你找活兒干,擦屁股,還得給你做心理輔導,我對我兒子都沒這么好?!?/br> 他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罐丟給蕭經瑜,就看他熟練地單手把拉扣打開,一句話沒有,先仰著脖子干掉了一瓶。 空掉的易拉罐在蕭經瑜手里也沒有堅持過兩秒,直接被捏成了一團辨認不出形狀的廢料,胡成撇了撇嘴,自己也開了一罐喝了一口:“其實我是真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來著?!?/br> “你說你現(xiàn)在,到底是屬于遲來的覺醒,還是只是因為有人跟你搶了啊?”理論上來說,男人最了解男人,但胡成卻怎么也沒法從這兩個可能性中找到更符合蕭經瑜的答案,“你要真這么喜歡,早那些年干嘛去了,要不喜歡,在這爭個屁呢?” 蕭經瑜看也沒看胡成一眼,只是又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啤酒打開,瘋了一樣往嘴里灌。 就這樣連著灌了三四瓶進去,他才仿佛自言自語一樣開口:“我他媽不喜歡……我瘋了才不喜歡,我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喜歡的要死?!?/br> 當年他高三畢業(yè),兜里揣著三百塊錢,背著自己那把破吉他就離開家鄉(xiāng),去了海城。 那時候的高考狀元還沒有任何商業(yè)價值,這個省狀元的身份帶給蕭經瑜的,只有滿身傲骨。他去了海城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了個酒吧開始駐唱,老板包吃住,一晚上唱三個小時,給六十塊錢。 蕭經瑜當時聽完這個條件,第一個問題就是:“唱六小時,能給一百二嗎?” 老板都驚了,開玩笑地說:“兄弟,沒見過錢啊?” 那酒吧說是在海邊,但地段是真差,七拐八拐根本沒有游客過來,來的都是熟客,一堆人都跟朋友一樣,每天不來坐一會兒渾身難受。 他在那個酒吧唱了一個多月,所有常客的臉都已經熟到不能再熟,直到臨開學前幾天,酒吧里才出現(xiàn)了一個生面孔,一個特別好看的女生。 說起來可笑,蕭經瑜被錄取的專業(yè)是中文,但在看見懷澈澈進來的那一瞬間,他想不起曹植說過‘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想不起屈原寫過‘朱唇皓齒,嫭以姱只’,滿腦子只剩下他曾經最為不齒,也最是簡單直白的描述: 好看。 他因為就住在酒吧,所以每天打烊的時候會幫著打掃一下衛(wèi)生。 那天唱完,跟老板和酒保一起清場的時候,兩個比他分別大上一輪和半輪的男人拿他開玩笑說,今天看見那個小姑娘,眼睛都直了。 蕭經瑜被抓現(xiàn)行沒法否認,只得沉默著在他們的調侃中紅了臉,那倆人看見,更是興奮,追問要不要幫他制造機會,他卻忽然冷靜下來。 “不用了,不太合適?!?/br> 在老家鎮(zhèn)上打工掙的錢全都在出發(fā)前留給了家里,雖然現(xiàn)在白天和晚上各有一份工,這一個多月時間也才攢了三千來塊錢。 雖說學費可以申請助學貸款,但剛開學,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 不用別人來潑這盆冷水,蕭經瑜有自知之明。 但他明明已經拒絕,老板卻還是在開學前夜自作主張,幫他制造了一個送她回酒店的機會,還給出一個他根本無法拒絕的理由:“你總不想讓人家小姑娘大晚上自己走夜路吧?!?/br> 一路上,他緊張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不停地用褲子擦掌心的汗,并在心里祈求她千萬不要看見。 不知道她是真沒看見,還是看見了卻沒有拆穿,倆人東扯一句西扯一句,終于到了她住的酒店樓下。 那是海城最大的觀景酒店,整棟大樓高聳入云,大喇喇地正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下了樓就是沙灘。 之前他在酒吧定了之后準備再找一份白天的工作,找了一圈找到這里,被大堂經理以不招暑假工為由婉拒后,臨走前看了一下各個檔次房間的標價。 房間幾乎全是景觀房,價格尤其貴,尤其是夏天這種旺季,哪怕是最小的單人間也要小一千塊錢。 一千塊錢。 蕭經瑜算了算自己一天兩份工,每天只睡五小時,也要將近十天才能賺到。 那天的月色與她的笑容相比不值一提, 滿身傲骨的少年終于明白了自卑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