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英文老師是個留著短發(fā)的慈祥年老女士，她的語氣如羽毛一般輕，脾氣更像棉花一樣軟，在她的課堂上，即使明目張膽地睡覺或是閱讀課本以外的書籍都不會受到指責(zé)，以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來說可說是進入天堂前的樂園。他手撐腦袋，毫不避諱地直直盯著左方，她的桌面和他不一樣，整齊地擺著課本與所需文具。不知是否為刻意忽視，她一直到墻上時鐘的秒針繞了五圈之后，才總算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

    她裝作沒聽過他的傳聞，并且表現(xiàn)出不相信的樣子，但他暗自認為她要是真的全然不信的話，就不會在剛要認識他時說出那種奇怪的話了。

    ——已經(jīng)身在蛹中的你，究竟是會成功羽化，還是就這樣沉浸在暗黑無聲的海中溺死呢？

    「在看什么？」她帶著淺笑，以嘴型詢問。但他覺得，她此刻的笑容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陌生感，似乎能把看見的人推得更遠。

    「你?！顾卮?，希望自己的視線能在他們之間的那層紗上燒出一個洞，讓他一窺她真實的面貌。

    她低頭翻開課本，一副打算認真聽課的模樣，但他看見她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摺成小張紙條。

    『你的眼神太熱情了，真教人害羞。』

    寫著娟秀字跡的紙條來到他的桌上。他挑眉，一面用馀光繼續(xù)觀察她，一面從書包中拿出鉛筆盒。

    『沒想到你也會說笑。』

    她在拿回紙條時迅速抬頭看了一眼，像是在確認講臺上的老師不會突然朝他們衝過來，但他很確定那種事情絕不會在這名老師的課堂上發(fā)生。

    『如果這是真心話呢？』

    『那你表現(xiàn)害羞的方式實在不太明顯?！?/br>
    『一直盯著我就是為了要看我害羞的模樣嗎？』

    在他回覆期間，她沒事似地低頭抄寫筆記，他從旁瞥過幾眼，發(fā)現(xiàn)那與她在傳紙條時留下的筆跡毫無二致地工整乾凈。

    『我想知道你想做什么?！?/br>
    她抬頭看他，眼瞳中覆著一層薄薄的茫然。

    『我想專心上英文課。』

    他差點笑出聲來，好像她偷偷在他身上安裝了他從來都不存在的幽默感?！耗銥槭裁聪肓私馕遥渴窍氪_定那些傳聞有幾成是真的嗎？』

    她寫下回覆時的眼神相當(dāng)專注?！翰皇牵抑乐{言就只是謠言。』

    他在第一個問句底下加上兩條橫線，再多打了個問號。

    她沒有繼續(xù)回覆，只是微微抿起唇直盯著他。他的注意力深深地被她那對帶著真實笑意的眼睛吸引了過去。

    她突然張開嘴，卻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他想辨識那串話，卻無奈自己從未學(xué)過如何讀唇。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話語中包含著「你」與「我」，也就是他與她。

    在時間彷彿靜止的這一刻，老師點到了他的名字，要他回答一道題目。她立刻將自己的課本放上他的桌面，同時不著痕跡地指示題目的位置，上頭有她早已寫好的答案。

    他正訝異于她的反應(yīng)速度，一時轉(zhuǎn)不過來的大腦只得命令舌頭照著所見的文字唸誦，結(jié)果完美地答對了問題。她拿回課本時，已寫滿兩人字跡的紙條又回到了他的桌上。

    上面新增的一行字寫著：放學(xué)后一起走吧。

    在學(xué)校里固定一起行動的朋友，常常也會在放學(xué)時結(jié)伴而行。但他不管在人生的哪個階段，都不曾擁有過這樣的對象，一方面是他不想花心思配合多人行動時那種緩慢的步調(diào)，而只想快點回到家；一方面則是為了避免有人決定順勢到他家拜訪，這也是在其他學(xué)生之間很常見的事情。

    他們不再傳紙條后，時鐘似乎也因此停滯了下來。他的視線定在教室前方一小塊白色墻面上，直到該處由于黑板的陰影變得越來越灰暗，最終完全看不見那上頭已變得淡薄的涂鴉痕跡之后，宣告解放的鐘聲才總算悠悠到來。

    「你不跟朋友一起回家？」

    他在她整理書包時問。既然有特地關(guān)心她的交友狀態(tài)、叮嚀她不要與危險人士接觸的朋友在，那么應(yīng)該也會有放學(xué)一起走到至少校門口處的朋友吧。他不知道昨天的情形，因為那時他是全班第一個走出教室的人，甚至比授課的老師還快。

    如果她的朋友在這時候前來找她，他就能拒絕她方才的提議，然后看看她會怎么選擇。

    是一如既往地和朋友一起行動，還是繼續(xù)這突如其來的對他的觀察行為？

    「我從沒這么做過，不過可以為了你破例?！?/br>
    她的語氣相當(dāng)平靜，令他無法判別這只是另一個玩笑，或者是認真的表示。

    「朋友?！顾约褐貜?fù)了一遍這個詞，胸中不自覺涌起一股酸苦的厭惡感。

    那種虛幻的東西，他曾經(jīng)擁有過，而以后再也不會妄想奢求。

    「我不會那么著急的，等你發(fā)自內(nèi)心想這樣稱呼我的時候再說吧?！顾⑽⒁恍?，將書包背上右肩，接著用一指戳了戳他的手臂。「走吧。」

    「……別碰我?！?/br>
    他抑制不住眉頭的皺起，費了一番勁才沒有直接將她的手拍開。

    「你不喜歡被人觸碰嗎？」

    「有人會喜歡嗎？」他衝動出聲，語調(diào)帶著一種含敵意的上揚。

    但她沒有顯露出半點不悅或是恐懼，聽他這么一問，只是緩緩將雙手負至身后，溫柔地輕啟雙唇。

    「我也不確定，你要試試看嗎？」

    黃澄澄的夕陽透過窗斜照在他們兩人之間，像是在提醒那張隔開兩人的神祕薄紗的存在。他知道現(xiàn)在對他來說就是最恰當(dāng)?shù)木嚯x，不用去翻開那薄紗，遠遠地看著就夠了。曾經(jīng)，他想以真心換取信任，卻只得到雙方都遍體鱗傷的結(jié)局。如果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期望，那么便沒有失望可言。

    然而，這次打動他的是純粹的好奇心。一直見得到的藍天就在上頭，但當(dāng)知道了伸手就可觸及那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表面，又怎能不心動地一面蜷縮著保護自己、一面又翹首張望，企圖抓住只在一剎那的窺視機會——

    他的手懸在空中，人類肌膚的溫度與臉頰柔軟的觸感只存在于想像中，因為紀(jì)依藍被人向后遠遠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口氣拉長得像地上的影子。

    「你想做什么？」班上一名嗓音沉穩(wěn)的短發(fā)高個子女上前一步，對他怒目瞪視，抓著紀(jì)依藍手臂的瘦弱馬尾女則是滿臉的警戒與些微的畏懼。

    他感覺心中有個如鉛塊般的厚重物體一路落到了胃袋底部，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不甘、憤怒與羞愧將他團團包圍，此種窒息感遠遠大過被陌生之人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看待帶來的傷害。他甚至忘記去看紀(jì)依藍的表情，忘記注意她的反應(yīng)，好似完全把上一刻的慾望拋諸腦后，此刻只想趕快甩掉身上那些多馀的累贅，回復(fù)到那個平凡日常中的自己。

    「……讓開。」他將書包甩上肩，輕推高個子女，視線再也沒投向任何一方，就這樣衝出教室。

    ——他真的渴望碰觸那片藍天嗎？

    ——或許他的愿望，的確就只是孤身沉浸在周圍這片暗黑無聲的海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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