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陳茵牢sao沒下文呢，孫施惠倒先跟師母吐起苦水來，“師母您來也幫我勸勸爺爺呢，他這段時間，卯著勁地逼我相親。我那天就和汪鹽抱怨，怎么我們苦命到一處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卻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饬恕?/br>
    晚上吃過飯，汪鹽替父母開的車，車子停在孫家前院。初雪過后，s城也冷了好幾度。

    從前院一路到了孫開祥休養(yǎng)的院子，汪鹽手里抱著的花都快凍凋落了。

    院子當(dāng)中的會客小廳燃燃上著燈，因著休養(yǎng)的病人住，一應(yīng)燈光都不過分白亮。廳里暖洋洋的，孫開祥還特地待客的樣子，拄著一根手杖戴著暖帽，在廳門口等他們。

    汪敏行才跨進門檻就怪老爺子，“您還起來了，倒鬧得我們不應(yīng)該了?！?/br>
    大病一場，折騰半年，孫開祥脫相了不少，甚至到嶙峋狀，背也佝僂了些。他有專門的二十四小時看護守著，也有保姆端茶送水，老爺子倒是豁達得很，“你們當(dāng)我老躺著呢，不能的，人活著就得動，不動骨頭就不得用了?！?/br>
    這位大家長向來和善，張羅著來客快些進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汪鹽是最后邁過門檻進來的，她手里一束向日葵并香檳玫瑰，早有保姆過來接客人攜的鮮花和果籃了。不等她先和孫爺爺打招呼，對方先開罪她了，“要不說這兒女大了就沒意思的呢，小時候貓貓最樂意在隨他爺爺過來玩的，長大了，卻生分了。”

    汪鹽不是個會怯場的人，但看著孫爺爺一個病人還撐著身子骨來妥帖待客之道，其實多少有些酸楚的，先前聽孫施惠的意思，像今晚這樣必要非必要的見客還有很多。

    廳里沙發(fā)上還坐著瑯華，暖氣融融，她穿著件老式花樣蠅頭綠的高領(lǐng)毛衣，衣裳老樣也架不住人保養(yǎng)的好，快四十的年紀(jì)，瑯華漂亮明艷得不像話。她在給父親歸置睡前要吃的藥。

    這一向都是孫施惠宿在家里，瑯華作為女兒，守夜父親多少有點不方便，這份孝全是孫施惠在盡了。

    現(xiàn)下，來客在眼前了，瑯華才知道施惠應(yīng)承了汪家人的上門。

    這位老小姐不大歡喜汪家一家，尤其汪老師這老婆，精明市儈，唧唧咋咋的，嗓門大得簡直嚷。陳茵才要和顏悅色朝瑯華打招呼的，后者快一步喊回父親，“行了，先吃藥吧。勞碌命，這一天天的，就是把你拿洋銬子銬起來，你也有cao不完的心，見不完的人?！?/br>
    瑯華始終沒站起來，也沒招呼客人坐，只把歸置好的藥盒放到父親搖椅前。眼簾都沒撩一下，陳茵面上一寡，她自然沒瞧見。

    氣氛一時凝滯，孫開祥親自招呼客人落座，汪鹽好眉眼地回應(yīng)孫爺爺，“您去b城養(yǎng)身體，我們也不敢輕易去打攪您，尤其有孫施惠把關(guān)，他那個性子，最最隨孫爺爺您了?！?/br>
    “哦？怎么說?！?/br>
    “說一不二。”汪鹽才開口，汪敏行就呵斥她了，說做小輩的，不準(zhǔn)沒大沒小。

    孫開祥慢抬手，卻是維護貓貓，“哪里沒大沒小了，明明是再好不過的好話了。”

    汪鹽再替父母說話，“得了您回來的消息，mama就張羅要過來看您了，又怕您忙不過來或者沒工夫?？傄饶褪┗荻ó?dāng)下來，這才耽誤到今天?！?/br>
    孫開祥眉開眼笑，當(dāng)著在座人的面，老黃歷地夸汪鹽，“小姑娘家家的，這張會討巧的嘴，我老說，不知道將來便宜哪個有福氣的人家了?！?/br>
    陳茵順著老爺子的話，中國人最樸素的謙虛甚至自貶，“也就您看著她長大，隔代親，偏心些。我和她爸爸都為她愁死了。脾氣是又臭又硬?！?/br>
    孫開祥一面看著保姆給客人上茶，一面吩咐把他的藥先拿開，他待會吃，“愁什么，現(xiàn)在的姑娘有手有腳，自立門戶，掙錢養(yǎng)活自己，脾氣硬點也是應(yīng)該?！痹偻嫘谖牵f我們這有現(xiàn)成的榜樣在這坐著呢，指瑯華，“他們姑姑都這個年紀(jì)了，不還是一不如意就沖我跳腳鬧脾氣?！?/br>
    瑯華聽著不順耳極了，回嘴父親，“我是誰姑姑，您怎么老惦記著讓外人喊我姑姑呢！最討厭這個詞了，聽起來就七老八十的?！闭f著，瑯華瞥一眼穿著件藕荷色長款羽絨服的汪鹽。

    汪鹽早不敢喊瑯華姑姑了，純粹不想上趕著找不痛快，明明是份禮貌和寒暄，對方不領(lǐng)情也就算了。眼前，瑯華打量著她，汪鹽很明白今晚的身份，她來探病的，不想找任何人的不開心，于是，莞爾朝瑯華輕笑，算作許久不見的……你好。

    瑯華一瞬不瞬地盯著這個汪鹽十幾秒，隨即緩緩朝父親開口，“正巧汪老師一家也在呢，你把前些天馮家介紹的幾個你的未來孫媳婦人選，給汪老師和師母參詳參詳呢。”

    這時，二樓廊道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孫施惠，樓下會客廳的人一致抬頭看去。只見有人穿著黑色睡衣睡褲，一身朦朧新鮮的起床氣，兩臂微展，撐在欄桿處，冷冷的開口，卻是無邊無際沒營養(yǎng)的話，“向日葵和香檳玫瑰，這是什么村里村氣的審美搭配？”

    他在說汪鹽帶過來的那束花。

    第8章 遠(yuǎn)遠(yuǎn)風(fēng)（8）

    何寶生是孫開祥個人聘請征用了幾十年的律師，當(dāng)年，也是他全權(quán)替孫開祥出面料理施惠轉(zhuǎn)移撫養(yǎng)權(quán)的問題。

    孫開祥從頭到尾沒有見過那個女人，懷身大肚的時候就敢登門朝孫家要決策的人，她說金錫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但我敢斷定他不會娶我的。我只想問問他的家庭，如果他人不在了，他的父親和他的家庭會幫我善后這個孩子嗎？您大可以笑話我，我不想再生下一個沒名沒分的孩子，我怕報應(yīng)也怕累贅……

    孫開祥喪子之痛難平復(fù)，把律師錄音筆里的話砸得稀爛，不肯見那個女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會認(rèn)。已過五十天命的男人，打落牙齒也和血吞。他朝何寶生交代，我兒子至今尸首都不能囫圇個領(lǐng)回來了，我還有什么看不開的。這女人有句話說對了，我不會縱容這種人進我們孫家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

    孫開祥幾乎一夜白了頭，他用了雙倍的頹唐來自認(rèn)：兒子死了，以及去了的人終究不是挑繼大梁的這塊料。

    六年后，巧合也好、算計也罷，孫開祥在一場市政府牽頭的殘障兒童慈善募捐會上見到了幼兒園畢業(yè)作匯報演出的男孩。

    他藏在群舞里，顯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卻又過分俊俏。眉心中間點著紅?；蠲撁摻疱a小時候剝下來的。

    后臺，今晚領(lǐng)首的捐款名義人和市政府的幾個官員一同慰問了匯報演出的小朋友們，孫開祥朝那個男孩招手，要他過來，問他叫什么名字。

    “施惠?！?/br>
    “哪個hui？”

    “謝謝惠顧的惠。”

    之后，何寶生幫孫開祥聯(lián)系的背調(diào)顯示，金錫確實是在那種歡場上認(rèn)識那個女人的，那個女人姓施，期間得了金錫一筆錢，自己開了個理發(fā)店，狐朋狗友多，自己也難定性，經(jīng)營不善，一雙兒女等著糊口，就又跑去給人打工。

    何寶生用詞謹(jǐn)慎、晦澀，豈料孫開祥卻成心揭開遮羞布，“皮rou生意？”

    律師不答。

    孫開祥再問，“她算計孩子登臺的幾率有多少？”

    “不大。這是市婦聯(lián)那頭提案的，市政府牽頭，幾家商會聯(lián)名承辦的，正巧這個幼兒園被區(qū)政府征用為民辦非營利性企業(yè)單位，輔助吸納每年符合政策但不是本籍戶口的降梯隊錄取名單?！?/br>
    孫開祥輕而易舉地挑出了陳述里的漏洞或者存疑破綻，“她沒有本籍戶口，沒有落戶的房產(chǎn)，上哪去弄到這個符合政策的名額的?！?/br>
    答案很清楚，這個女人當(dāng)初能哄得孫金錫為她掏腰包，自然也會有別的男人。

    短短兩天后，孫開祥給何寶生打電話，要他出面，交涉到那個孩子的親子鑒定。屬實的話，把那個孩子接過來，條件對方隨便開。

    “你得清楚告訴對方，孩子一旦進了孫家，她就得當(dāng)沒這個孩子，和她永遠(yuǎn)沒有瓜葛了。連同她將來可能跟孩子討得贍養(yǎng)費，一并先開口補償給她?！?/br>
    那女人攏共要了一套房子錢，和她的大女兒順利借讀三年高中的擇校名額。

    白紙黑字銀貨兩訖后，她就把孩子抱到了何寶生的車?yán)?，大年初一的早上，才滿七歲的男孩問mama，這是要去哪里？

    去你該去的地方。

    孩子見mama不上車，鬧得要下去，只見那女人兇狠狠地回頭，走過來，揚手就是一巴掌，你敢回頭，我就打死你。滾吧，早走早干凈，早死也早清凈，我早就受夠了，也讓老娘喘口氣吧。

    ……

    二十年以后，孫開祥和盤托出這些，是朝孫施惠托付家私的時候。彼時，爺孫倆已經(jīng)有著經(jīng)年的相處情意和利益牽絆。他自然曉得，施惠是不會輕易撂挑子的人。他是孫開祥一點一滴教會的繼承人。

    甚至，“破例”提前公布了屬意孫施惠先生的1/3個人名義繼承的遺產(chǎn)明細(xì)。

    細(xì)項要求繼承生效期是孫施惠先生的法定婚生子女出生日。

    這份遺產(chǎn)細(xì)項，打從孫施惠在何寶生那里過目后，一直沒和孫開祥正面討論過。饒是他每晚都來給老爺子守夜。

    *

    昨晚，他回來的晚了些。自己工作室的事務(wù)，囫圇在沙發(fā)上對付了兩個小時。起來后又去了工廠，支援部門會議和例行會議，因著孫施惠許久沒露面，許多溝通都是線上或者電話執(zhí)行的，大半天下來，老老少少的牢sao，聽得他胃脹得比額頭高。

    下午四點不到他歸家的，誰都沒驚動，這一趟老爺子回來，孫施惠都歇在樓上的書房，一來孫開祥起夜不大用得慣看護；二來，孫施惠的院子好幾年沒住了，這一向家里進進出出全是探病的人，他也沒騰出空交代搬回來。這幾年他一直一個人單住在外頭。

    說話間，某人從樓上下來，睡衣上頭套了件開襟的毛衣，不倫不類的。孫開祥訓(xùn)斥他，“這見著客呢，穿成這樣就下來了?！?/br>
    “我去梳妝打扮，客人說不定都走了。”嬉皮笑臉地暖了場。

    保姆給客人端完了茶，順勢過問施惠，問他要不要吃點什么，“夜飯爺爺說不等你，飯菜都給你留著呢。正傷著風(fēng)，要不要喝碗熱湯，我多加點胡椒，你好發(fā)發(fā)汗。”

    這個保姆不是起小照顧孫施惠的那個，原先那個姓宋，孫施惠一向喊阿婆的。到了六十歲的時候，女兒就不讓她干了，說什么都要接老mama回去，家里這些雜事也離不開人，瑯華就緊忙慢忙地找了個補上了。用了六七年，不談多細(xì)致，無功無過的一個幫手。

    唯獨一點，待人接物，看人大過看事。

    有人面上不顯，只說先不吃了，給他泡杯咖啡，“順便，”他指指茶幾正中汪家?guī)н^來的果籃，“把師母他們帶過來的水果去挑些切了吧?！?/br>
    回來這些天，迎來送往的探望不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禮，有孫施惠不肯收的，有收下回頭要還的。鮮花水果這些更是不值一提且日日新鮮，都來不及爛的速度。

    當(dāng)著客人的面要拆禮，還是頭一回。

    保姆狐疑地看著施惠從果籃里挑中一個橙子，再聽他玩笑口吻，傷風(fēng)感冒，喝雞湯不如補充維生素。

    陳茵聽施惠這么說，多少有點受用，點評他，“心疼爺爺也要把自己養(yǎng)好啊，我看你比春節(jié)頭上那會兒瘦了不少。”

    “瘦點好，瘦點上鏡?！笔┗荽饚熌傅脑?。

    瑯華剛才被孫施惠喊斷了話茬心有不甘，這會兒又接話，問他，“你要上鏡干嘛？和哪個女明星官宣哦？”

    被質(zhì)問的人手里把玩著個橙子，像是一時玩性起，又像自顧自想吃，總之來回地在掌心里揉滾著，“哪個女明星看得上我?！?/br>
    瑯華張狂且魯直，當(dāng)著父親的面，打趣侄兒，“你喜歡的話，我托人幫你介紹?！?/br>
    姑侄倆各守一端，瑯華的話將將說完，孫施惠就投來目光，四平八穩(wěn)的，緩緩道：“這纖線拉媒的活兒，可是中年婦女熱衷的，你果然到年紀(jì)了？”

    這比直言瑯華長眼尾紋還是頸紋更讓她生氣。于是，她偏要施惠難堪，連同沙發(fā)上的老父親，“拉什么媒，我才不高興做那種替人家說親的裹腳布事呢。我就是給你介紹，也是yin/媒。哼，比如那個康橋啊。說真的，孫施惠，你這些年不找女人，是不是還惦記著你的康jiejie呢。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中間長沙發(fā)上汪敏行夫妻倆別開臉，假裝不聞，不置喙人家家務(wù)事。饒是如此，汪家是知道的，知道施惠早些年在國外讀書，春假、春節(jié)回來，和瑯華店里一個銷售走得很近，原本成年后的男女交際，實不該多少驚嘆的。

    為此，孫開祥卻動了家法。因為那女人比施惠大七歲，好巧不巧，當(dāng)年金錫和那個姓施的也差七歲。

    沒多久，施惠就和那個康橋斷了，念完書回來，之后幾年，也沒正經(jīng)在什么場合聽說過他的花邊新聞，就這一樁。

    瑯華目無下塵慣了，是拼著她的性情，誰都敢得罪。

    而對面揉橙子的人，鎮(zhèn)定極了，瑯華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破綻。不等他開腔，孫開祥先發(fā)話了，訓(xùn)斥瑯華，快四十的人了，說話永遠(yuǎn)不著調(diào)，不分場合，哪里有半點做姑姑的樣。

    瑯華站起來就要走，驕矜也是嘲諷，嘲諷那些所謂喊著千秋萬代的男人，實際上甚至逃不過繁衍的封建思想。

    保姆也洗切好水果盤，端出來招呼客人。

    汪鹽正巧手機來電，是公司那頭的事，她悄然地走出去接電話。

    如意菱花窗格藍玻璃上，來回移動著一個影子。

    -

    一通電話差不多講了快十分鐘，汪鹽再回頭的時候，父母也坐的差不多了，朝孫開祥好生寬慰，囑咐老爺子千萬保養(yǎng)。

    汪鹽也和孫爺爺說再會。說過段時間再來看他。

    孫開祥打趣鹽鹽，都是話術(shù)，你這些年，來過幾回。

    汪鹽想起小時候的話，揶揄長輩也是寬心，“都怪您把庭院修得那么大，我記得小時候跟爺爺來，我回回找不著北?！?/br>
    “哪個說的，我明明教過你，早上來，有太陽的是東邊；下午來，有太陽的是西邊?！?/br>
    “那陰天、下雨和晚上呢？”汪鹽還記得她從前童言無忌的邏輯。

    孫施惠在邊上復(fù)盤他從前的嘲諷，一字不差，“你可以不來。”他那時候是狠狠嘲諷她，你可以全不來，無論太陽在哪，陰天、下雨還是晚上，就不必為路癡煩惱了。

    汪鹽偏頭。無聲地朝他瞥了一眼，二人由始至終沒有交談。

    *

    孫開祥要施惠送送老師一家。

    某人穿著單薄，陳茵沒肯他多送，主客一行在院子門口停住了腳步。陳茵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搶在施惠前頭說話了，“我曉得你和爺爺不要我們的禮是真心的，但多少是我和你老師還有鹽鹽的心意，不能同你那些場面上的人比，只表我們兩代晚輩的孝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