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也不算養(yǎng)得熟。阿秋說，祖孫倆比爺倆還倔呢。

    外人只當(dāng)施惠等著老爺子咽氣呢。

    實(shí)則，阿秋自己領(lǐng)大的孩子，她頂清楚。施惠吃虧就在嘴上，打小在這幽僻的院子里圈養(yǎng)著，能有好性情就怪了。

    小時(shí)候，孩子一不如意，孫開祥就板子、棍子的。

    為了個(gè)吃飯吧唧嘴，施惠沒少挨老爺子的手板和耳光。因?yàn)閷O開祥覺得施惠是由那女人養(yǎng)壞了，才這樣沒有一點(diǎn)家教。

    “考高中那年，爺爺有心想把他送到你爸爸班上去?？墒悄銧敔斈悄暧值昧瞬。搅?，老爺子都沒張得開這口。兩個(gè)老的一輩子的交情，你爺爺又等同救過施惠的命，孫開祥帶著施惠去吊唁，臭小子也百般不情愿?；貋淼耐砩?，老爺子就要施惠第二天代替他去送殯，平輩不能去。他想施惠記著汪家的恩……”

    “施惠嘴上說著不肯，第二天一早說去同學(xué)那里玩，爺爺也拿他沒轍。可是，后來開車的老姚告訴我，施惠要了車，一路去了殯儀館。”

    隔著一條河，他在那站了好久好久。

    再要老姚原路回頭。還不肯告訴爺爺。

    老姚和阿秋一樣，知道老爺子的脾氣，施惠不肯說，他們也不敢多嘴。萬一說錯(cuò)了，又是一頓打。

    其實(shí)阿秋和老姚都明朗，那天，就是汪家爺爺出殯。

    施惠是去送殯的。以他固執(zhí)不肯配合的方式。

    汪鹽聽到這，徑直站起身。她問阿秋，“你是說，他那天去了殯儀館……”

    阿秋坦誠地點(diǎn)頭。

    汪鹽記得爺爺出殯前一天，孫施惠隨他爺爺來吊唁，他狠狠嘲笑了她，要她不要說話，不然他回去夢到鬼……

    汪鹽怪他不會(huì)安慰別人，也該學(xué)會(huì)沉默。

    結(jié)果，他用了這樣沉默的安慰方式。

    不短不長的思量里，汪鹽突然開口：

    “阿秋，這些先放放。我回來再吃?！?/br>
    “你要去哪里？”阿秋不解。也提醒她，新娘子晚上不可以亂走動(dòng)的啊。

    只見汪鹽往房里去，她說她換衣服，去前頭……

    *

    前廳，孫施惠的一巡酒剛輪下來。

    他自然不可能全真用酒，否則他得交代在這。

    一般賓客也不會(huì)真的計(jì)較他杯中是真是假，主家禮盡到就好了。

    怕的就是不請自來的賓客。

    孫施惠計(jì)劃里沒請一些主，但真正擺宴的時(shí)候，未必不思量全了。

    果真，一巡酒后，本家兄弟來施惠耳邊道，有客到。

    這頭，孫津明才把那七八個(gè)主領(lǐng)到二叔院子里，單獨(dú)僻靜的一桌。

    孫施惠最后露面，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

    領(lǐng)頭的是先前在拂云樓碰面的齊主任。施惠一亮相，一行人就嚷著他罰酒。

    “長尾巴了就是不一樣，太輕狂了些，結(jié)婚了，就不理我們這些老哥哥了是吧！”

    孫施惠世故地朝諸位討?zhàn)?，只說家宴，沒大請。

    齊主任說這話不中聽，“那么前頭那幾十桌人是做什么的？你施惠得多大請才知會(huì)到我們?！?/br>
    齊某人再道：“我們沒有那些人有臉就是了?！?/br>
    一桌人，罵罵咧咧坐下來。

    這下馬威的酒，且在斟著呢。只見門口一紅衣女子跨過門檻，烏發(fā)如潑墨，紅唇如菱角，纖瘦停勻、窈窕伊人。

    齊主任慧眼識(shí)人，說今天晚上，敢這么穿紅衣的，只有新娘子了。

    “我見過伊?！?/br>
    “年前，施惠在拂云樓領(lǐng)著人家，我問他是女朋友？我們施惠小子還糾正呢，糾正：朋友?！?/br>
    結(jié)果，新婚晚上，打臉了。

    眾人起哄，“朋友成新娘子了，這速度，起飛了都。”

    新娘子來得正好。

    新娘子不來，這喜酒不成囍。

    齊主任帶頭，要新娘子斟三杯給施惠。也算全了夫妻倆不請他們的“不是”。

    藏笑起哄里，汪鹽渾渾噩噩，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腳踏進(jìn)了這漩渦里了。

    原來是她想往前廳去的，看到爺爺院子里燈火通明，才邁進(jìn)來一步，就回不了頭了。

    她親自斟地三杯酒，孫施惠騎虎難下地抄起第一杯，然后輕淡淡地罵了她一句，口型都看得出來，“豬?！?/br>
    他讓她好好待在房里的。

    汪鹽旁若無人地喊他，“孫施惠……”

    揶揄起哄的聲音，她全然沒忌憚。只輕悄悄地問他，“爺爺走的那年，你去了是嗎？”

    某人仰頭飲盡第一杯，這些老江湖眼前，半點(diǎn)弄虛作假都沒有。

    他一時(shí)沒聽明白她說什么，也伸手來攬她，只在她耳邊道：“應(yīng)付一下就回去?！?/br>
    汪鹽還想說什么的。

    孫施惠正色，“聽話?！?/br>
    第二杯，依舊是新郎官的懲罰。

    汪鹽看在眼里。

    第三杯，孫施惠才擎住，邊上的津明馳援了。世故人說世故話，要齊主任看在二叔的面，也該饒施惠一回，“洞房花燭夜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嗎？”

    齊主任再審視一眼新娘子，打趣也和緩，“感情好的天天洞房花燭夜。誰叫他老小子今天不請我們的?！?/br>
    也不肯津明幫忙。說誰的主場誰擔(dān)待。

    忽而，紅衣的新娘子，吳儂軟語的腔調(diào)，絲毫不怯場，問一行客人，“那么我替他喝一杯可以嗎？”

    齊主任一時(shí)愣在那里。

    是因?yàn)樾履镒訕用惨呀?jīng)很驚人了，聲音更是，清泠泠的，冷到天上去。

    卻叫人無從拒絕。

    汪鹽當(dāng)真替孫施惠喝了一杯。

    也陪著他應(yīng)酬了這一桌的人情。

    從爺爺院里出來，春雨停住的夜里，微微涼氣，吸一口，瞬時(shí)醒去三分酒。

    前廳到這里，應(yīng)酬暫時(shí)告一段落。

    不等孫施惠開口，津明先說了，要他先送鹽鹽回去。

    “這一兩急酒下去，恐怕得緩好長時(shí)間?！苯蛎髡f著揶揄也艷羨，“從來沒看她這么勇過呀。”

    某人捏著汪鹽的手，由她晃蕩也沉默，“嗯，新娘子遮捂一天了，到了，想出回風(fēng)頭了?！?/br>
    說著，孫施惠攔腰抱起汪鹽。

    懷里的人正名，“我沒有醉?！?/br>
    “喝醉的人永遠(yuǎn)說自己沒醉?！?/br>
    “孫施惠，我說沒有就沒有。你放我下來?！?/br>
    某人酒興，也是捉弄她。他抱她站到院子栽花的花壇子邊上，由她搖搖晃晃地站在上頭。

    身后津明還在，他當(dāng)著別人的面，問汪鹽，“剛在里頭問我什么來著？”

    紅衣長裙的人站在玉蘭樹下、花壇上頭，酒后微醺，燒得她頭腦發(fā)脹，膝蓋綿軟，可是還是記著她的來意，“初三那年，爺爺走了，你去的，殯儀館，是不是？”

    “汪鹽，大吉大利。不準(zhǔn)說死字?！?/br>
    “我沒有?！?/br>
    “殯儀館是什么地方？”

    “火化的地方?！闭驹诟咛幍娜耍鷣碛≈氐木埔?。

    “那還說嗎？”

    上頭的人搖搖頭。

    站在她眉眼下頭的人，伸手展臂，要她下來。

    孫津明站在不遠(yuǎn)處，看這一黑一紅的兩個(gè)影子，別扭卻又挨到一處去。

    只油然生出些唏噓來，從來不信宿命論的人，也迷信起來。有些人，哪怕到腳下的地盡頭，一堆白骨了，也能憑著骨髓里的殘喘，于縫隙開出生命花來。

    *

    孫施惠抱汪鹽回他們自己院里，阿秋看到鹽鹽回頭，這才算放下心來。

    告訴施惠，鹽鹽實(shí)心眼，一心惦記著你的交際，生怕她不去而怠慢了。

    孫施惠由阿秋嘮叨著，正說到鹽鹽還沒吃晚飯呢。施惠一掉頭，朝阿秋，“好阿秋，你吵到我了。先出去，好嗎？”

    阿秋一心看鹽鹽被施惠抱在懷里，以為她怎么了，還是喝醉了。

    才要跟上來，問要不要煮點(diǎn)解酒茶。施惠急了，“讓我單獨(dú)和她待會(huì)兒?！?/br>
    沒等阿秋反應(yīng)過來，孫施惠抱著人進(jìn)了房，也拿腳關(guān)了門。

    *

    紅色長裙的人，凍得渾身涼絲絲的。

    孫施惠抱她擱回床上時(shí)，清楚看到她臉上皺眉的情緒。他忘了，床上全是那些狗屁早生貴子的彩頭。

    硌得她本能地想起來，站在床邊的人不肯她如愿，俯身去，單膝跪在她兩腿之間。

    “汪鹽，是房里沒東西吃了，你要跑到前頭去吃，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