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本先生正想再說什么時，被光子小姐打斷了：「你們看！剛才設計師傳了照片給我，我訂做的傢俱做好了！」

    原來光子小姐為了重新裝修她的客廳，特地請設計師製作適合的傢俱，從形狀尺寸到顏色，全部都是量身定做，據(jù)說色調(diào)也全都配合我的那幅畫作。真是大手筆。

    看到大多數(shù)的訂製傢俱都完成，光子小姐似乎鳳心大悅，再加上稻本先生帶來的威士忌相當美味，她不覺喝多了，就這樣半倒在雙人沙發(fā)上睡著了。美人睡著了也是美人，我在未經(jīng)本人同意下，悄悄拿起炭筆跟紙張，將美人沉睡的模樣描繪下來。稻本先生在一旁也沒阻止，反倒饒富興味地看著我作畫。

    「光子小姐常常這樣嗎？」我好奇地問。雖然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

    「平常不會的?！沟颈鞠壬戎械耐考杉颖鶋K：「她個性活潑，跟誰都可以很快就混熟，但她畢竟身在那樣的世界，表面是一套，骨子里又是另一套，大家爾虞我詐，互相扯后腿，互相利用，上流社會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所以她一向很謹慎。大概只有真的在少數(shù)比較熟的人面前才會這樣吧。」

    「所以光子小姐會來跟你見面，大概也是想喘口氣吧？」

    「應該是吧?！沟颈鞠壬柭柤??！富诼殬I(yè)道德，我是不會把她的事情說出去。更何況，現(xiàn)在的關(guān)係更像是朋友。至于你嘛，確實是她少數(shù)不涉及任何利害關(guān)係的朋友?！?/br>
    「好像有點光榮呢?！刮夜蠢罩庾有〗阄埖拇?，修飾頸部線條。

    「我想知道那幅畫的事。」

    「肖像畫？你好像很喜歡呢?！刮曳畔绿抗P和紙張，同稻本先生站起來，走至存放畫作的房間。我將那張只有10f大小的畫作拿出來，擺在空畫架上。

    看起來是一張很單純的肖像畫，一個中長發(fā)的女性的正面。女性看起來頗年輕，中分的長發(fā)彷彿被風吹散，發(fā)絲繚繞在臉頰，一雙眼睛以稍微俯視的角度看著畫框外。整體色調(diào)清淡，背景是讓人聯(lián)想到冬天海岸的淺藍灰色。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站在冬天強風海邊的女人?！沟颈鞠壬f。

    「哎，我在畫背景時，確實是這么想的?！?/br>
    「你是在畫自己，還是真有模特兒？」

    「是有一位模特兒，我只是照了她的正面跟側(cè)面，然后從幾張照片里挑出我想要的角度跟表情，綜合起來后，畫出了這幅畫?！?/br>
    「為什么會是這個角度？這個視線？」

    「我想要…」我思考了一會兒，「想要面對面?！?/br>
    「跟誰面對面？」

    「跟看畫的人?！?/br>
    「嗯，可是我覺得畫里面的人好像是用俯視的角度在看看畫的人呢。」

    「你說對了。」我說，調(diào)整了一下畫架的高度，「從高一點的角度看更是如此。我覺得這樣子更有效果?！?/br>
    畫作放在一般人視線稍高的位置，就會感覺畫里面的人好像是在俯視。你是在看畫，畫也在看你。

    「這個視線很可怕呢?！沟颈鞠壬吐曊f。

    「為什么會覺得可怕？」

    「感覺她好像在問我，你是誰？」

    我看著畫，再轉(zhuǎn)頭看著稻本先生。原來如此，稻本先生的感受性其實比光子小姐更強烈呀。

    「老實說，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這幅畫曾經(jīng)拿去參加過幾次畫展，我也曾收到幾個參觀者的回應，他們說的話跟稻本先生的感想很類似?！?/br>
    「難怪你要把這幅畫留著?！?/br>
    「得要時時確定自己是誰，現(xiàn)在是在什么位置呀。」我點頭說：「這幅畫會讓我思考這些事情。」

    「你果然是個貨真價實的藝術(shù)家。」稻本先生露出微笑。

    「沒這么夸張。做這個工作是沒有盡頭的，必須要不斷前進，去想自己還能做什么，還沒有做什么。如果不提醒自己，只怕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如果我停下來，那就是我的才華用盡的時候了?！?/br>
    「自己是誰，在什么位置嗎？」稻本先生露出深思的表情。

    「稻本先生也會這么想嗎？」

    「當然，不過，我現(xiàn)在也只是在尋找讓自己舒適的位置而已?！?/br>
    「喔？」

    他看了我一眼，唇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大概已經(jīng)從光子小姐那里知道我的一些事情了吧？」

    雖然覺得在本人面前說，好像有點不太好意思，但我還是簡短地提了光子小姐告訴我的事情。

    「缺錢的理由也沒什么，就是我創(chuàng)業(yè)失敗而已。」稻本先生倒是很爽快地說出來了。

    稻本先生是在三十歲左右開始創(chuàng)業(yè)，當時高科技的新創(chuàng)事業(yè)正熱門，且如光子小姐所說，他相當優(yōu)秀，以前就是個工作能力極強的業(yè)務工程師，收入頗高，只要充分運用他的能力與人脈創(chuàng)業(yè)，就會非常順利。

    但這也只是一開始。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稻本先生盡了一切能力，做了所有經(jīng)營者該做的事情，但還是失敗了，并且欠了一屁股債。公司收起來，也離婚了。

    「藉由離婚，算是看清了我自己的能力極限，跟前妻真正的想法吧?！沟颈鞠壬卣f：「她鼓勵我創(chuàng)業(yè)，但在知道我經(jīng)營失敗欠債時，馬上就說：『你真是個沒有用的男人，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真是過分呢?！咕退闶俏?，也從沒跟前夫說過這種話呀。

    「我到那時候才知道前妻真正的想法，她是一個相信丈夫有成就，自己就能幸福的女人。其實有這種想法的女人并不少，畢竟這個社會要求女人要依附在男人身上，所以男人的成就就是自己的成就，男人有經(jīng)濟地位，自己才能幸福?！?/br>
    他喝了一口酒：「我也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也只是在完成前妻的期待，還有這個社會的期待而已。」

    稻本先生離婚后，藉由以前同事的介紹，進入另一家科技公司工作，但還是有大量的債務得處理，所以他開始做貴婦人的高級伴游。

    「其實也沒什么，懂了女人的虛榮和脆弱后，就知道該怎么陪伴她們了?，F(xiàn)在想來，沒有理解妻子的想法，也是我的錯?！?/br>
    我默默點頭。不懂得前夫的掙扎與放棄，也是我的問題。

    他后來靠著伴游的兼差工作一點一點還債，工作的薪水若有剩馀，就拿去做投資。結(jié)果這個投資做出心得來，竟讓他賺了不少錢，因此也比他預計的時間更快還完債務。債務還完后，稻本先生不再做伴游，也從公司離職，過起像現(xiàn)在這樣靠投資賺錢的一個人的生活。

    「人生如果隨波如流，應該會活得比較輕松吧。但是一但察覺到了，就沒有辦法再回頭了?！沟颈鞠壬卣f。

    他是察覺到了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應該都是讓他決定要過現(xiàn)在這種生活的重要關(guān)鍵吧。

    「稻本先生跟我一樣，雖然是一個人，但好像也不寂寞呢。」

    「除了光子小姐這些客人以外，我也是有朋友的?！沟颈鞠壬χe杯：「只是我也知道，到頭來要面對的還是自己一個人。」

    光子小姐也說過同樣的話。

    「有些人非常怕寂寞，非要人陪伴不可。我雖然無法理解這種想法，但也不想否定他們，畢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需求?！刮艺f：「可是對我來說，一個人比較自在呀?！?/br>
    「我也喜歡一個人去露營?！?/br>
    兩人相視而笑。

    隔壁光子小姐似乎醒來了，聽到她嬌聲喊：「討厭，我怎么睡著了，真是丟臉…」

    稻本先生走過去說：「今天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br>
    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我回頭又看了眼那幅畫。如俯視般的眼神凝視著我，你是誰？你現(xiàn)在在什么位置？要往哪里去？

    生而為人，即使再不愿意，這些問題也會硬生生地丟擲在自己的臉上。稻本先生說，一但察覺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光子小姐說，最后也是憑自己去做選擇，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我們都活到了這把年紀，總算理解了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終于可以隨心所欲過活了。但是，那些問題還是會不斷回到自己身上吧。

    我走到隔壁，加入另外兩人的對話。涼如水的夜色從窗外涌入，伴著昏黃月光，靜謐地流淌至遠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