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35節(jié)
“吃一些吧?!眴叹U的聲音自山洞外傳來,她的臉色有些疲憊, 卻很是坦然, 將懷中的素包遞給慕遲,“倉河村的官兵已經(jīng)走了, 我去找老癲拿了藥, 順便買了輛牛車。” 整個平陽鎮(zhèn)的馬車都少得可憐, 今冬大寒,凍死了不少牲畜,能有一頭活著的牛被她買到已屬不易。 慕遲看著手里已經(jīng)冰冷的素包,復(fù)又看向?qū)γ娴膯叹U。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她顯然吃不慣這些粗糙的吃食,擰著眉咽得艱難,卻仍一口一口地往下咽著。 半點(diǎn)沒有提及昨夜的打算,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過一般。 慕遲不覺看向她的側(cè)頸,這一次沒有狐裘的遮擋,那個淺淡曖昧的紅痕格外明顯。 慕遲心中陡然煩躁起來,低下頭吃了一口素包,神色幽沉。 喬綰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為何無緣無故地生氣。 昨夜于她而言不過情急之下的舉動,莫說只是肌膚相近,便是真的發(fā)生什么親密之事,她也不會太過在意。 她相信慕遲定也是這般想,不定他連什么是禮法綱常都不知呢。 只是……喬綰想到自己咬慕遲的那一口。 慕遲的血和他的人一樣很冷,對她而言有種奇異的力量,輕易將肺腑的悶燥壓了下去。 吃完素包,喬綰又給了慕遲一個水囊,看他吃完藥,方才繼續(xù)趕路。 喬綰買來的牛車很是簡單,一頭瘦弱的老牛和拱形的篷子,勉強(qiáng)能夠遮風(fēng)擋雨。 慕遲要去的是楚州,大黎北面的一座城,須得一路北上。 且慕遲仍被通緝,官道無法走,只能走些邊緣土路,有牛車倒是方便了很多。 只是喬綰連馬車都未曾駕過,更遑論牛車。 所幸老牛還算溫順,喬綰邊趕路邊學(xué),很快便上了手,揚(yáng)著長鞭坐在篷子前,晃晃悠悠地前行。 慕遲靠在篷子里,看的最多的便是喬綰只以一條絲帶束起的長發(fā),迎著冷風(fēng)微微揚(yáng)起,發(fā)絲仿佛都被陽光嵌了一圈金邊,偶爾揚(yáng)聲嬌喝一聲“駕”。 越往北走,天便越發(fā)寒冷,便是地上的雪都比陵京要積得厚了許多。 許是因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潮,不少地方的枯木已經(jīng)被砍光了,炭比金貴仍求告無門。 凍死的牲畜隨處可見,不少飛鳥也都僵死在無人煙的雪地里。 喬綰從最初的不忍目睹,到后來的麻木,不過用了三日。 趕路的第三日傍晚,二人來到了一處名叫柳安鎮(zhèn)的鎮(zhèn)子。 鎮(zhèn)子里很是冷清,路面的積雪無人清掃,偶爾一兩個行人匆忙路過,戶戶家門緊閉著。 喬綰拉著老牛的韁繩,目光直直地看向一戶朱門旁的角落,那里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身上的麻布衣裳補(bǔ)丁羅列,頭朝后倚著墻壁,雙眼緊閉著,面色僵青,神色安詳。 路過的人卻像是早已習(xí)慣,看也未看行色匆匆地離去。 喬綰抓著韁繩的手一緊,老牛“哞”的叫了一聲,牛車搖晃了下。 慕遲微微抬眸,看著喬綰驟然失去血色的臉,而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里靠著一個老乞丐,看臉色已經(jīng)死去一段時間了。 慕遲不禁有些想笑。 錦衣玉食的人,自然是沒見過這些苦難的。 可心中卻又忍不住興奮。 她的天真蠻橫,是她尊貴的身份和滔天的富貴帶給她的。 當(dāng)這一切繁華的表象掀開,露出糜爛的內(nèi)里,給白添上一抹黑,他太期待看見這樣的畫面了。 “天色不早了,我們先找個客棧?!眴叹U收回落在老人身上的視線,聲音有些低啞。 慕遲沒有意見。 可整個鎮(zhèn)子開張的店鋪少之又少,客棧更是不見蹤影,蕭瑟的像個死城。 也是在轉(zhuǎn)過鎮(zhèn)子的最后一戶人家時,出現(xiàn)了一位穿著青色麻布棉衣,裹著頭巾的女人,女人的臉頰消瘦,正看著她:“姑娘可要找客棧?” 喬綰點(diǎn)點(diǎn)頭,扯起一抹笑:“敢問大姐可知哪里有?” “鎮(zhèn)上的客棧都關(guān)了,倒是安平村上有家腳店,姑娘若是不嫌棄,今晚可以去那邊歇歇腳,”女人說著看了眼天,“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晚上只怕更冷?!?/br> 喬綰連老癲的房屋都住過了,腳店更無不可,一路坐在牛車上,人顛簸的腰背酸疼,索性跳下來牽著老牛和女人一塊前行。 女人的話帶著些本地的口音,看了眼車上的慕遲:“那位是姑娘的……” 喬綰頓了下,應(yīng)道:“兄長?!?/br> 篷子內(nèi),慕遲抬眸朝她看來,眉頭輕蹙。 喬綰繼續(xù)解釋道:“我同兄長去楚州尋親,未曾想路途險(xiǎn)峻,兄長從山上摔了下去?!?/br> 女人看了眼慕遲虛弱的臉色,微微松了口氣,笑應(yīng):“原來如此?!?/br> 慕遲的目光自女人身上一掃而過,再次落到喬綰身上。 兄長。 還真是……肌膚相親的兄長。 安平村離柳安鎮(zhèn)極近,不過一炷香的腳程便到了。 村子并不大,房屋格外簡陋,甚至不少已經(jīng)露了頂。 “前段時日突然下大雪,把不少房屋的屋頂都壓塌了?!迸藢叹U解釋道,說著眼圈泛了紅,“村子里的牲畜凍死了大半,不少人也凍死在那晚上了?!?/br> “官府無人管嗎?” “誰來管?這賣炭的大商戶和官家都勾結(jié)著,官家又和陵京那邊的世家走得近,誰敢管啊……” 喬綰聽著女人無奈的語氣,心里驀地難過起來。 她從未想過,她口中極其喜愛的雪花,落在尋常百姓的頭上,卻成了砸下的一塊塊巨石。 二人又走了好一段路,喬綰看著前方仍舊破落的土屋,轉(zhuǎn)頭看向女人:“大姐,還要多久才到?” 女人愣了下,轉(zhuǎn)頭看著她,好一會兒低下眼,指了指前路:“就在那兒。” 喬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只看見一片荒蕪。 喬綰皺眉,驀地感覺肺腑被尖銳的物件抵了一下,繼而響起一聲凄厲的哀嚎聲,幾滴溫?zé)岬摹八椤睘R在了她的臉頰上。 喬綰茫然地伸手蹭了蹭“水珠”,指尖顫抖了下,她只看見滿手的血紅。 濃郁的血腥味頃刻席卷而來。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方才還站在她身旁好好說話的女人,此刻已經(jīng)倒在地上。 而她的右手手腕處,赫然多了一個血窟窿,染紅了一地的雪。 地上,是那個熟悉的十字箭矢。 “下次是腦袋?!迸\嚿希瑴厝岬纳ひ魝鱽怼?/br> 喬綰睜大雙眼看向慕遲:“你做……” 話卻在瞥見女人右手掉落的剪刀時戛然而止。 剪刀的手柄還纏著白色麻布,因著經(jīng)常使用已經(jīng)泛黃。 她看向地上的女人。 她方才想殺了她。 “為什么?”喬綰迷茫地呢喃。 女人見事情敗落,抓著她的衣裙,全然不顧自己的手腕,趴在地上滿眼哀求,嗓音嘶?。骸靶〗?,您行行好吧,我們真的沒有燒的也沒有吃的了,我的女兒才五歲,我不能看著她被賣了,她才五歲啊……” 喬綰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難以克制地顫抖著。 她抬頭,不遠(yuǎn)處的村民都在看著她,看著她身上的綢緞衣裳,看她腰間的錢袋,也看牛車上的慕遲。 他們不敢上前,卻在踟躕著,等待著她的反應(yīng)。 “小姐,求您了……”女人仍在不斷地乞求著,地上的雪與血早已沾染一大片。 慕遲也在看著她,若是他,他不會留活口。 可……明明她此刻已經(jīng)知曉了種種丑惡,他眼睜睜看著她的天真嬌蠻,隨著一路北上而蕩然無存。 然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陵京時那個穿著綢緞華服、拿著鑲玉金鞭耀武揚(yáng)威的恣意少女。 他也在等她接下去如何做。 喬綰閉了閉眼。 她知道這些人在忌憚著慕遲。 她也知道,這些人心中在想什么。 若是方才女人成功殺了她,他們會將她的銀錢分而搶之; 若是她動了惻隱之心,一只手換銀錢,比一家人的命劃算多了,哪怕她不給,這些人也會拼命上前。 可是,喬綰死死攥著錢袋。 她救不了這些人。 她也需要這些錢撐到楚州。 “小姐……”女人的聲音逐漸低弱。 喬綰死死抿著唇,下刻猛地將自己的裙擺抽了出來:“你方才意圖殺我,現(xiàn)下竟還好意思同我要銀錢?” 女人眼底的淚流了出來:“小姐,我把這條命賠給您……” 喬綰蹲在女人跟前,用著最為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看著她:“你的yihua命不值錢,方才若非我兄長,此刻趴在地上哀求的人怕是我了吧?!?/br> 她邊說著,邊嫌棄地在女人的衣裳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跡,站起身走到牛車前,面無表情地牽著老牛朝前走。 女人趴在地上,死死地護(hù)住自己的手臂,再沒有開口。 村民們見狀紛紛后退開來,讓出了道路。 一直走出村子,喬綰坐上牛車,怔怔地拉緊韁繩,晃晃蕩蕩地朝著前方行去。 慕遲看著她沉寂的身影,想到了什么,不覺低笑了一聲。 他從來不介意白染上黑,不介意看見人間變成煉獄,甚至滿心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