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37節(jié)
喬綰的神情逐漸恢復平靜,關了窗子回到桌前,吃著那碗寡淡無味的素面。 隔壁房中。 慕遲一貫噙笑的神色,此刻卻面無表情的,目光沉沉地抓著白布,慢條斯理地纏著自己手腕上的傷,傷口旁還能看見昨晚喬綰吮吸過的暗紅齒痕。 她唇舌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絲絲酥麻。 慕遲被喂過不少毒,可是因他不能死,所以,他也服了不少解藥。 他的血雖是冷的,倒也不是全無用處。 可想到昨夜,慕遲心中便有止不住的怒火。 他自己都不知明明已經走到樓梯口處,為何生生停下了步子,而后折返回來。 卻沒有悔意。 卻又因著沒有悔意,心中越發(fā)憤怒了。 聽著隔壁房隱隱傳來的掌柜的和喬綰的對話,慕遲愈發(fā)煩躁,將手中包扎的白布用力扯下來扔到一旁,渾然不在意傷口又在滲著血珠。 左右這具軀體也不知疼痛。 不知多久,門外傳來幾聲敲門聲。 慕遲神色微緊,下瞬轉眸看向別處,淡淡道:“進?!?/br> 余光卻只瞥見一抹陌生的暗青色身影,只當是掌柜,等了會兒沒等到對方出聲,慕遲不耐地抬眼:“何事……” 話卻在看見門口站著的人時頓住了。 喬綰穿著粗糙的鴉青色麻布衣裳,越發(fā)襯的臉色蒼白,眼珠漆黑透凈,滿頭青絲隨意地束在身后,拿著靛青粗麻布衣的手上還帶著細小的傷痕。 慕遲的眉頭不覺緊皺,眼神暗沉。 喬綰的肌膚是被金銀珠寶與炊金饌玉養(yǎng)出來的細皮嫩rou,即便穿上這樣簡陋的衣裳,也蓋不住那股嬌慣的貴氣。 更為重要的是…… 慕遲抿著唇,她不該是這樣的。 當年在松竹館那樣的銷金窩里,滿堂貴游世胄之中,她仍盡是凌駕于人的張揚恣意,大手一揮便是兩萬兩白銀。 而今卻穿著破舊的粗麻爛衣站在他的跟前。 “之前穿的太惹眼,離楚州還有不遠的距離,換上布衣方便些?!眴叹U見慕遲只盯著不語,當他是嫌棄旁人穿過的舊衣,解釋一嘴后將衣裳放下,“我們一會兒繼續(xù)趕路?!?/br> 慕遲盯著她離開的背影,良久方才垂下眼簾,喉結動了下,眸光晦深。 他們是在當日的午時繼續(xù)出發(fā)的。 喬綰的情緒也逐漸平復下來,某些方面,她認同了慕遲的話。 她救不了所有的人,她想得再多,也不過是在折磨自己。 一路上仍舊是繞著城鎮(zhèn),沿著周遭的山野小路前行。 路途雖然顛簸泥濘了些,也遇見了不少流離失所的百姓,可再未遇到像安平村那樣的事情。 若說唯一的奇怪之處,便是來了一只白鴿,偶爾會停在牛車的篷子上方歇歇腳。 喬綰見它在這寒冬里著實可憐且還算通人性,便將從路上買到的干糧捏碎了扔到篷子上喂喂它。 慕遲看了眼喂完鴿子坐在前面拉著韁繩未曾注意到他的喬綰,自招文袋中取出筆墨,給司禮回了一封信:多備一處院落。 寫完剛要疊起,頓了下,瞥見眼前破舊的青布麻衣,又添了幾字,不著痕跡地招來信鴿,放了出去。 喬綰只看見白鴿撲棱著翅膀離開了,未曾多想。 他們又行了三日,在第三日的申時,正夕陽西下,將馬車與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隨著老?!斑琛钡囊宦曢L叫,不遠處矗立著一塊界碑。 界碑上積了雪,以朱漆寫著二字。 楚州。 喬綰說不清心中的感受,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真的能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可當清清楚楚地看見這界碑時。 “我們到了?!眴叹U看著界碑揚聲道,眼眶不覺有些酸。 即便楚州城很大很大,他們到的不過是最南面的白塔鎮(zhèn),可也已經很近很近了。 慕遲抬眸,看著喬綰仰頭望著界碑的側顏及微紅的眼眶,默了幾息:“走官道。” 喬綰一愣,繼而想到既然慕遲敢將自己的兵馬放在這里,只怕楚州的上上下下,怕是早已經都是他的人了,有通緝令也不怕。 她未曾多問,徑自朝城門而去。 城門的守衛(wèi)果真只是掃了他們一眼,便低下視線揮揮手放了行。 楚州畢竟是大城池,喬綰看著白塔鎮(zhèn)街道兩旁熙熙攘攘的攤販,跳下車來牽著老牛前行。 街市不時傳來熱鬧的叫賣聲,熱飲布匹,衣裳首飾,應有盡有。 不遠處的酒樓闌窗處,更有文人相聚談笑風生,遠方的亭臺樓閣比陵京多了些豪邁,巍峨地高聳著。 這里的一切,雖比不上陵京繁華,也有不少逃難來的流民,但比她一路所見所聞要好上太多。 喬綰的心思似乎也隨之開闊了些,目不暇接地看著和陵京完全不同的風情。 慕遲聽著四周熙來攘往的吵鬧聲,目光卻始終定在牽著老牛閑適朝前走的女子背影上。 這一路上,他看著她的驕縱被一點點抹去,總是怔怔地看向不知名處。 眼下似乎是她這段時日少有的輕松時候,背影都能看出來的輕松。 被絲帶隨意扎起的烏發(fā)在她的身后一搖一擺著,偶爾被風吹到臉畔,她便瞇一瞇眼,抬手將碎發(fā)拂開。 慕遲的目光有些放空,莫名想起了在陵京喬綰拉著他逛街市的場景。 那時她滿眼驕縱得意,腰間纏著鑲金軟鞭,身后披著火紅狐裘,在蕭瑟隆冬里總是最奪目的那個。 “姑娘可要看看首飾?”攤販的聲音自外傳來。 慕遲陡然回神,而后看見喬綰正盯著路邊擺著的首飾瞧。 想起公主府那成箱的名貴首飾,再看路邊那些成色極差的珠釵,慕遲不覺凝眉。 喬綰停下腳步,不過是因著自己好久未曾佩戴首飾了,她本就不是節(jié)儉的性子。 她虛榮且膚淺,她愛那些華麗漂亮的衣裳首飾,更愛自己佩戴時,旁人或歆羨或驚艷的目光。 這一點,她想自己此生都不會改變了。 “姑娘好眼光,”攤販看喬綰雖穿得破舊,可卻細皮嫩rou嬌俏可人,尤其那雙手,雖有細碎的傷口,卻是養(yǎng)得一絲薄繭都沒有的貴氣,只當此人是外來的千金小姐,“這鮫珠玉鐲乃是陵京那邊傳過來的,據說整個大黎就這一個,才五兩銀子……” 喬綰看了眼攤販:“你這鮫珠是真的嗎?” “自然,”攤販一拍胸脯,“如假包換?!?/br> 喬綰看了他一眼,哼笑一聲。 鮫珠玉鐲的確很是華貴,大黎只有一個也是真的。 只是這真正的鮫珠玉鐲此刻正躺在自己的首飾盒中,絕無可能出現在此處。 為了避免麻煩,喬綰也懶得駁斥,只隨意掃了眼旁邊,目光落在角落一根銀色的梅花簪上。 簪子的工藝并不精致,可梅枝與梅花卻雕琢的栩栩如生。 攤販機靈地隨著她的目光看過來,眼神滴溜溜地看了眼牛車上的慕遲:“這梅花簪寓意極好了,此簪本是一對,據傳佩戴此簪之人,定能與心愛之人白頭偕老。姑娘若是要兩個,我便便宜些算給姑娘和公子……” 慕遲聞言一怔,陡然想起曾經的那根鴛鴦簪來,不覺看向喬綰。 喬綰看向梅花簪的神色微頓,想到曾經自以為是的過往,心思陡然沉了沉:“不用了?!?/br> 她應了聲,牽著韁繩繼續(xù)前行。 慕遲看著喬綰的身影,眉心不覺緊皺,隨后立時反應過來,諷笑一聲。 自己在胡思亂想什么? 他同意她留下本就是留情了。 不過便是一枚簪子罷了,他本就厭煩這種物件,更遑論……和她佩戴相配之物。 夕陽已經散去,傍晚來臨。 喬綰并未再急著趕路,楚州的小城門將要關閉,趕過去已來不及。 且這段時日的奔波,即便夜間宿在腳店客棧,環(huán)境也都極為簡陋,她也只能簡單擦拭一番,以往每日都要熱水花瓣沐浴,如今早已忍耐到極限。 喬綰找了家還算豪華的客棧,要了兩間上房,準備沐浴休息一番,明日再進楚州。 然后,在喬恒派人抓她之前,她也該回陵京了。 回去后,她要好好將自己的銀錢首飾整理起來,公主府的下人多是喬恒派來的,她護不了他們,便不護了。 倚翠是自幼跟在她身邊的,如果她愿意的話,她想帶著她一齊走。 喬綰靠著熱霧繚繞的浴桶,閉著眼安靜地想著回去后的路。 直到熱水漸漸變溫,喬綰穿好衣裳,擦拭著濕發(fā)從屏風中走了出來。 客房內并未點上蠟燭,反而一旁的火盆里,火苗在不斷地上竄著,偶爾發(fā)出干柴崩裂的噼啪聲。 喬綰盯著那團火苗中燃燒的柴,目光有些怔忡。 一瞬間,萬籟俱寂。 墻壁處卻在此時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喬綰的眸光動了下,轉頭茫然地看向懸著一副山水丹青的墻壁。 客棧豪華,隔音自然也不差,照理說并不能聽見隔壁的聲音,她起身看著那副山水畫,伸手將畫摘下,方才發(fā)覺,墻壁上竟有一個半寸的圓窟窿。 喬綰皺眉,旋即想起曾經聽說過的,有些客人自有些“閑情雅致”,喜看旁人。 想必她便碰見了這樣的客棧。 “公子的身子無礙了吧?”圓窟窿中傳來的聲音微弱卻清晰。 喬綰一怔,這個聲音熟悉又陌生,她忍不住探身看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