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53節(jié)
喬綰忍不住在心中翻了個白眼。 敢情是在喬青霓面前裝善良呢,左右他總是擅長偽裝。 似乎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她跟前號起了脈,隨后喬綰感覺到自己的唇齒被人掰開,喂入了一枚丸藥。 丸藥極苦,若是她清醒著,定然會嘔吐不止,可眼下她什么都做不到,逐漸再次沉浸在一片虛無與死寂之中。 恍惚中,喬綰好像再次做了一個夢。 熟悉的地牢。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地牢更為漆黑。 沒有那位說話的老者,牢頂?shù)奶齑耙脖环馑溃伍T被一根極粗的鎖鏈鎖著。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片漆黑。 喬綰努力地睜大眼,卻莫名看見了安靜蜷縮在一片漆黑中的少年。 她知道,這是慕遲。 十余歲左右的模樣,烏長的墨發(fā)凌亂,肌膚欺霜賽雪的蒼白,兩頰卻瘦骨嶙峋,像是久未用水用食,此刻正因為冰冷而難以克制地顫抖著。 那樣消瘦的臉上,雙眸顯得格外的大,眸光比周圍的漆黑還要暗沉,如秋潭古井,長睫濃密如蒲扇,眼尾間已經(jīng)顯出風華昳麗。 慕遲一個人,面無表情地待著,不知道待了多久,不知道何時能出去。 喬綰卻難以忍受這樣死一般的寂寞,她拼命地掙扎,尋找出口,可一日,兩日…… 始終掙脫不開。 最終她筋疲力盡,蹲在角落看著還是小小畜生的慕遲。 她仿佛看見他的生命在一點一點地流失,直到他的身影逐漸變得死氣沉沉,他動了動,將血rou模糊的小臂湊到唇邊,舔舐著自己的血,大口吞咽著。 干涸蒼白的唇染了詭異的血跡,他卻仿佛無一絲知覺。 喬綰想,是她太蠢了,早該第一次做這個夢時,她就該意識到,這個生活在黑暗里的慕遲,不可能成長為那樣溫柔良善的男子。 不知多久,牢門處鎖鏈碰撞聲響起,一人諂媚地笑:“殿下,沒想到關了七天,灌了毒藥,這小怪物還活著,”他說著,命人將幾粒解藥塞到慕遲的口中,用力踢了下牢門,“記住了,以后見到殿下,別板著那張死人臉?!?/br> 喬綰看向牢門處,卻只見一名穿著玄色綢緞袍服的少年走了進來,手中提著一盞宮燈,走到慕遲跟前,俯視著他笑道:“感覺如何,皇弟?” 喬綰猛地睜開雙眼,呼吸急促,人終于從夢中掙脫,醒了過來。 夢中,那個俯身看著慕遲的少年,長著一張和慕遲極為相似的臉。 只是那少年更為硬朗且滿身戾氣,不若慕遲一般精致。 喬綰陡然想起倚翠曾說過的傳言—— 大齊皇后臨盆時,天象異常,天府星和紫微星雙星同現(xiàn),這是誕下雙子的征兆。 可在皇室誕下雙子乃是大兇之兆,幸而最后只生下一子,取名李慕玄。 李慕玄,慕遲。 慕遲是李慕玄的胞弟? “公主,您終于醒了?!鄙硢〉呐曉陂T口響起,帶著絲絲哽咽。 喬綰轉(zhuǎn)了轉(zhuǎn)眸子,此刻看清頭頂熟悉的帷幔才發(fā)覺,自己竟身處公主府中,周圍的一切都無比的熟悉,便是香爐中的檀香,都未曾有絲毫改變。 倚翠紅著眼圈走到她跟前,手中還端著膳盤,上面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黎色湯藥,一碗澄清的蜜漿。 倚翠哽道:“公主,您昏睡了五天?!?/br> 五天。 喬綰勉強抬了抬手,難怪她感覺自己全身無力。 “您不用亂動,”倚翠忙坐在榻邊,將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來,又拉過軟枕靠在她身后,一勺一勺地喂給她湯藥。 湯藥滿是苦澀,還夾雜著些許血腥味。 喬綰嫌棄地擰了擰眉,虛弱道:“太難喝了?!?/br> “太醫(yī)開的方子,說這樣公主才能好得快?!币写湔f著,舀了一勺蜜漿喂到喬綰口中,“這蜜漿是……那些人給的?!?/br> “那些人?”喬綰不解。 “在外面監(jiān)視著的那些人,”倚翠驚懼得睫毛輕顫了下,“那個叫司禮的護衛(wèi)給的?!?/br> 慕遲的人監(jiān)視著公主府…… 喬綰眉頭緊皺:“他們可曾為難你?” 倚翠搖搖頭:“他們將我?guī)Щ毓鞲?,”說著,倚翠的淚驀地落了下來,“往后公主再不要那樣護著奴婢了,奴婢……奴婢……” “好了,”喬綰無奈地笑,“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說著轉(zhuǎn)移了話頭:“現(xiàn)在宮里怎樣了?” 倚翠蹭了蹭眼淚,將喂完的藥碗放到一旁,繼續(xù)一勺一勺地喂著蜜漿:“宮里頭都變了天了,皇上立七皇子為太子,賜東宮,只是……誰都知道只是個擺設,真正執(zhí)掌大權的人是……是……” “慕遲?!眴叹U替她說了出來。 倚翠點點頭。 喬綰卻不覺蹙眉:“你是說,皇上……還活著?” “嗯,”倚翠輕輕頷首,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下人都在傳,說,說那個慕遲是因為怕和昭陽公主之間生嫌隙,才沒有弒君?!?/br> 喬綰平靜地聽著,想到那個夢,不由想到自己曾聽聞,一母同胞的人總會有些心靈感應的。 而今看來,似乎真的如此。 他愛慕喬青霓,所以放過了喬恒。 說不定…… 喬綰諷笑一聲,說不定她還活著,也是沾了喬青霓的光。 寢殿外,司禮正送來今日的藥引,聽見殿內(nèi)的動靜,頓了下,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離去…… * 東宮。 已封太子的喬琰和右相文遜坐在一旁,看著正隨意坐在前座的慕遲。 他的臉色煞白,蓋不住那股仿佛從鬼域闖入人間的森森寒意,正隨意地撫著手腕上的傷口,懶散平靜。 到底是喬琰氣盛,看了眼文遜后率先問道:“慕公子不該因兒女情長手下留情的,萬一生變,我們都難逃一死。” 慕遲聞言,眸也未抬,只是撫弄著手腕血痕的指尖一頓,好一會兒才語調(diào)溫柔地開口:“那到底是太子的生身父親啊?!?/br> 喬琰一滯:“到底是因為是孤的父親,還是因為是皇姐的父親?” 慕遲低著眸,神色間盡是倦怠的疏懶。 喬琰見狀,轉(zhuǎn)而求助地看向文遜。 文遜避開喬琰的目光:“慕公子,眼下黎國北部仍有余寒,百姓凍死傷者良多,賦稅混亂,良田顆粒無收者眾,”他站起身,“我會親上奏,大開國庫放米糧炭,免賦稅兩年,還請慕公子到時推波助瀾一番?!?/br> 最初他仍對皇室抱有期待,可當?shù)弥斀癖菹乱婚T心思尋求“不死仙丹”這等荒謬行徑后,也只得鋌而走險,與虎謀皮。 慕遲皺眉。 他奪權,從不是因著什么百姓安生,天下太平。 他就是想看人間變成煉獄,想要一切變得混亂,比他還要不堪。 毫無理由。 可開口否決的瞬間,卻驀地想起當初前往楚州的路上,看到一切污濁骯臟的喬綰病倒的畫面。 慕遲的手不覺緊攥,嶄新的傷口再次流出血來。 卻在此時,司禮從外面疾步走了進來,手中仍拿著裝著“藥引”的瓷瓶。 慕遲一滯,心口莫名亂了下,欠了欠身子坐正了起來。 司禮目不斜視地走到慕遲身后,俯身小聲說了句什么,喬琰與文遜二人便看見始終隨意的慕遲在沉默幾息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喬琰看著慕遲的身影消失,才抱怨地道:“老師,你方才為何不幫我說話?” 他隨之冒險這么久,竟還只能遠遠看著那個王座。 文遜瞧著這個包不住話的學生,無奈地搖搖頭:“太儀殿前,幾十名精兵良衛(wèi)死在同一人手上,殿下真以為他需要你?” 喬琰怔:“老師的意思是……” “殿下大抵是,得了昭陽公主的福了。” 且不說兒女私情,單是昭陽公主的命格——得之便可得天下,便足以令天下人欲奪之了。 慕遲回到公主府時,府中一片寂靜。 走來走去的下人低著頭不敢言語,守著的侍衛(wèi)神色肅穆。 慕遲的腳步突然便停了下來,惹得跟在他身后的司禮一愣,許久疑惑地問:“公子?” 慕遲回過神來,抿了抿唇方才去了他曾萬分熟悉的寢殿。 房門推開,清淡的檀香與藥香幽幽彌漫著,而床榻上的女子仍躺在那里沉沉睡著,曾經(jīng)滿是生機的雙眸緊閉,臉頰消瘦蒼白。 仿佛從未醒來。 慕遲怔愣片刻,心口中微起的波瀾好似在這一刻全都歸于幽寂。 太醫(yī)說,不知吃了什么刺激脾胃的藥材,只能先逼她先吐出來,可她經(jīng)年累月服用朱砂和紫河車這類藥物,已在體內(nèi)積了不少毒素,只能慢慢調(diào)理。 朱砂、紫河車,皆是喬恒吃的丸藥里的藥材。 慕遲忘不了那日闖入長樂宮時看到的畫面。 她坐在一盞微弱的燭火旁,穿著火紅的華裳,唇角溢出的血比衣裳還要艷紅,即便如此,仍對他張揚跋扈地笑,說他來晚了。 慕遲想起了從地牢出來后的事,他殺光了外面的宮人,除卻東宮與養(yǎng)心殿有重重高手守衛(wèi)。 最后他將兩杯酒放在他本該叫一聲母后的人面前。 她哭著一聲聲喚他“遲兒”,說著“對不起”,而后將兩杯酒拿起來同時一飲而盡。 那日,她也如喬綰一般,口中的鮮血不斷流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