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76節(jié)
“而且山脈縱橫,易守難攻,若敵方埋伏于山頂自高處投石,我方定損失慘重?!?/br> “可若走水路,如今天寒,潦河和西部的曲河早已上凍,冰上行軍,怕馬匹難以適應(yīng)?!?/br> 一名老者穿著一襲黛色的袍服,頭戴冠帽,看了眼上座正隨意把玩著精致匕首的男子,而后伸出二指指向輿圖上的綏州東南處:“摩蘭國土雖小,翻過陰山后卻一馬平川,可從此處借道,直奔綏州?!?/br> 主座男子正攥著匕首,鋒利的刀鋒在右手虎口處沿著原有的傷疤一筆一筆仔細地劃著,有血珠沿著傷口冒出,映著雪白的肌膚上格外詭異,于是那個字更深邃了。 其余人即便習(xí)慣了他以刀為筆在手上刻字的動作,卻仍安靜了幾瞬才道:“摩蘭小國可會借?” 有人應(yīng):“殿下御筆親書,摩蘭國一貫仰仗大齊,豈敢不借?” 話音落下,幾人同時看向主座男子:“殿下?” 男子慢條斯理地抬首,蒼白如鬼的面頰上,修眉長眸瀲滟如水,可眸光卻漆黑幽深,帶著森森冷意自眾人身上徐徐掃過,目光最終落在老者身上,笑開:“就按老師說的做?!?/br> 其余人聞言便知此事定了,不再多言語,拱手便要離去。 卻在此時,一名士兵從外面跑了進來:“太子殿下,后營糧草起火,疑有敵軍來襲?!?/br> 此話一出,其余幾名將士均大驚,便要前往后營察看。 男子睨了眼士兵,目光自他暴露在外的鼻梁上掃了過去,沒有理會,只略帶懶倦地緩緩起身朝身后的幄帳走去。 跪在地上的士兵猛地飛身而起,手執(zhí)寬刀便要砍向男子,男子頭也沒回,更不見詫異,微微側(cè)身便避開了這一刀。 士兵繼續(xù)砍來,可男子卻都仿佛預(yù)判了他的招式一般,只倦怠地躲避,錦裘下拿著匕首的手從未動過。 反而是外面的將士聽見動靜趕了過來,飛快將士兵圍住,抓了起來。 士兵的頭盔掉落,暴露出一張帶著些胡人樣貌的臉:“李慕玄,你吞并我部落數(shù)座城池,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男子本憊懶的神色微緊,抬頭看向士兵,許久低低笑了一聲:“你方才說的那個名字,孤不喜歡?!?/br> 士兵“呸”了一聲,狠狠地朝他啐道:“你這個瘋子,我部多少將士死在你手,我便是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男子垂眸看著被濺到匕首上的一點血珠,唇角的笑微斂,下瞬陡然道:“放開他?!?/br> 將士一驚,不解地看著男子。 男子卻只抬了抬手,將士們朝幄帳門口看了一眼,見外面那名素衣守衛(wèi)對他們點了點頭,方才小心地放開了士兵。 男子拿著匕首走到士兵面前,腳尖輕點了下地上的寬刀,寬刀彈起,他扔給士兵:“你弄臟了它的刀柄,我要你的雙臂?!?/br> 士兵抓著寬刀的手一顫,此刻才真正看清眼前的男子,只覺自己如被毒蛇盯住一般,后背爬起一陣冷意。 下刻,男子便如脫弦之箭朝他襲來,士兵忙抬手阻擋。 不過幾息,幾聲如野狗哀嚎的慘叫聲傳來,帳簾被人從里面打開,濃郁的血腥味溢出,男子信步而出,等在外面的司禮送上一塊絹帕。 男子神色自若地擦拭著指尖上的鮮血,另一只手中的紅玉匕首與身上的錦裘沒有沾染半分血跡。 他抬腳便要回幄帳。 “慕遲……”老者神色復(fù)雜地上前,頓了頓改了稱謂,“殿下,慕玄他已多日……” “老師,”男子平和地打斷了老者的話,側(cè)眸笑道,“您到底是老糊涂了,便讓司禮送您回去好好歇著吧。” 話落,他已徑自掀開帳簾走了進去,鋪天蓋地的熱浪涌來,近十個燒得旺盛的火爐將漆黑的幄帳映得如同白晝,他恍然未覺,仍披著厚重的錦裘,蜷在火爐旁的榻上,良久,手指難以克制地顫抖著。 還是好冷。 似乎不論怎樣,徹骨的寒意都難以消散。 心口的疼痛也席卷而來,他只面無表情地蜷縮著。 曾經(jīng)他那么想要的疼痛的知覺,如今卻折磨的他身心俱疲。 朦朧間,他又想起在般若寺時、在去往楚州的山洞中,有人褪了外裳,只穿著貼身的小衣,光裸瑩白的手臂緊緊地擁著他。 喬綰…… 冰冷的肢體終于多了一絲燥熱,他難以忍受地扭動了下身子,氣息微亂。 司禮將周老送回幄帳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再折返回來正看見一名士兵拿著一疊書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公子的幄帳門口。 “何事?”司禮上前悄聲問道。 士兵如見了救星般道:“上郡今日來往的書信都在此處了,驛使在營寨外候著,等殿下過目后再送去。” 行軍打仗時,驛站的來往書信極有可能有細作泄露情報,須得一一過目。 司禮將書信接過來,轉(zhuǎn)身叫了聲“公子”,意料之中地?zé)o人應(yīng)聲,司禮頓了幾息走了進去。 熱浪涌來,即便在這樣的冬季,司禮這般會功夫的都難以承受這樣的熱意,后背頃刻起了一層汗,可榻上的公子卻仍裹著厚厚的錦裘,散著寒意。 司禮不覺在心底輕嘆一聲,小聲道:“公子,驛站的書信送來了?!?/br> 慕遲睜開眼,看著身側(cè)空蕩蕩的床榻,迷離的眸色逐漸冷靜。 “公子?”司禮又輕聲喚了一聲。 慕遲起身,接過司禮手中的書信隨意地翻看著,可不知為何,指尖驀地軟了下,幾封書信滑落在地,其中一封輕飄飄地飛到不遠處仍冒著火星的火爐灰里。 司禮忙要上前撿起,一只皎白如月的手卻率先探了過去,指尖沾到火星仍無知無覺。 慕遲蹙眉,不解地看著眼前信封,上方粗鄙生疏的筆跡書了六字: 金銀齋,喬宛娘。 第48章 、面親 “喬宛娘, 宛娘……” 慕遲低低地呢喃著這個名字,嗓音說不出的陰柔。 許久,他將書信拆開, 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 書信中的內(nèi)容,不過是問上郡城外名叫杏花村的村落人家,一位叫“巧梅”的女子可曾回來過。 筆跡笨拙粗糙不是作假, 更像是一個剛學(xué)會寫字不久的人, 一筆一劃地艱難地湊出了這封書信, 毫無價值。 慕遲眼中勉強升起的一絲亮光重新陷入一片漆黑的絕望中。 不是她。 “公子?”一旁的司禮輕聲喚著他,目光復(fù)雜。 這三年來, 公子找到過無數(shù)個喬綰、喬宛、綰綰、婉婉…… 哪怕只是在大街上隨意聽見的一聲稱呼,哪怕僅僅稱謂相似,也總?cè)?,可終究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后來的公子便越發(fā)沉默了,他懶倦地應(yīng)對著這一切, 就連拿下一座座城池,他都再難以提起半分興致, 只一味地北上。 司禮只記得公子上一次震怒,還是三年前, 當(dāng)時還是大齊太子的李慕玄從接親使團口中得知公子在大黎的事, 故意說要迎娶長樂公主的牌位時。 那之后不久,公子回了大齊, 太子李慕玄不知所蹤。 公子入過一次宮, 不知和大齊的皇帝說了什么、發(fā)生過什么,再出來, 他已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太子殿下”。 慕遲回過神來, 將書信遞給司禮, 卻在交到他手中時,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信封。 金銀齋。 記憶中,有人最喜愛金銀珠玉這類華而不實的奢靡物件了。 慕遲沒有說話,只打赤腳踩著幄帳的絨毯,走到一旁的窗前,看到外面的滿山蕭瑟時,他忍不住厭倦地蹙眉。 從沒覺得這天下萬萬人,多得如此令人厭惡。 司禮飛快地看清書信內(nèi)容,將信重新放入信封中,便要轉(zhuǎn)身離去,準備交給帳外等著的士兵。 “命杏花村這戶人家給這個金銀齋回一封信,送至九原知州府,”慕遲低啞的聲音傳來,滿是疲倦,不抱希望道,“我軍借道摩蘭國,會于九原城暫歇,到時再令這位喬宛娘去取回信?!?/br> 司禮一怔,繼而了然。 公子終究還是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哪怕很可能再次失望。 “是。”司禮應(yīng)了一聲走了出去。 慕遲仍立在窗前一動未動,遠離火盆的身子越發(fā)冰冷,窗外的山頭覆蓋著厚厚的雪。 三年前的陵京也下過一場雪,遠沒有上郡的雪大,不過勉強在地面與屋檐覆了一層白罷了。 喬綰團了個可憐巴巴的雪球砸向他,他還沒如何,她反倒先笑得停不下來了。 她也很喜歡雪,臉頰與鼻頭凍得通紅,摸過雪的手也不見冰,因常年試藥的緣故,反而熱意盈盈的。 她這樣從不委屈自己、嬌生慣養(yǎng)的性子,只會往北走。 黎國的兵權(quán)仍在他手中,每隔半月便有書信傳來,除了黎國國事,便是喬恒了,他因斷了藥的緣故,身子越發(fā)虛弱,尤其每逢十五,肺腑會悶痛難忍,痛苦得緊。 不知沒了他的血,每月十五,她可有像喬恒一般難受? 慕遲習(xí)慣地將腰側(cè)的匕首拿出來把玩著。 這柄劍鞘與劍柄上鑲嵌著紅玉寶石的精致匕首,是當(dāng)初她在他手上刻字的那把。 她同樣沒有帶走。 她將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都扔在了那間公主府中,不要了。 慕遲緊緊攥著匕首,所以,她最好藏得好些,再好些…… 他若是找到她,定不會、定不會輕易饒過她! * 九原城冬日的雪總會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上好幾日。 喬綰一早醒來聽見院子里傳來陣陣掃雪聲,便知昨夜又下雪了。 給窗子開了道縫,果真入目一片白茫茫,偶爾幾只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兩聲,碎雪撲簌簌地落下。 喬綰看得心情隨之雀躍起來,昨晚胸腹積攢的悶熱一掃而空。 如今除了每月十五肺腑會悶痛一日外,她鮮少再難受了,只是不知為何,倚翠明明按照在陵京時的藥方抓藥煎藥,可僅僅缺了份藥引,藥效便如此不同。 久了,她也懶得再喝了。 倚翠端著溫水走了進來,看見喬綰只穿著中衣便開窗子,忙上前兩步不贊同道:“小姐雖不怕冷,可這九原到底太寒了,若是凍出個好歹來如何是好?!?/br> 喬綰無奈地看著倚翠:“都說了,讓青芽一早將溫水端來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