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一沒去還傘，她沒做好心理建設(shè)。

    傘斜斜地倚靠在桌旁，高出桌子一大截，進(jìn)進(jìn)出出的總是被碰掉，很煩。

    第三節(jié)是班主任的課。

    寧一苦惱于怎么還傘，整節(jié)課都心不在焉。

    直到班主任開始發(fā)火。

    姚銘是個40多歲的老男人，矮矮胖胖的，開學(xué)第一天往講臺一站，說了四個字，“我叫姚明?！?/br>
    眾人抬頭一看，齊刷刷笑倒。

    姚銘仿佛彌勒佛，笑得普度眾生。

    “我叫姚銘，此姚銘非彼姚明，是銘記的銘?！?/br>
    “希望我們可以銘記未來三年的相處，因為以后你們就知道，高中生活可能是你們最寶貴的一段回憶?！?/br>
    「（1）班的那個姚明」自此成了年級間公開的段子。

    但今天的姚銘滿臉臺風(fēng)過境。

    這節(jié)課有兩個人撞了他槍口上。

    一個是坐在寧一前桌的女生，黃佳欣，因為看課外書被沒收了手機；

    另一個是班花林君然，因為周一早上遲到被扣了文明分。

    寧一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心神也不在這里。

    后來想起來，那天這兩人因此跟她扯上關(guān)系，也挺匪夷所思的。

    姚銘公開處刑地念著黃佳欣的小說片段，抽了抽嘴角，“我上次見到這么苦情的師徒戲，還是《花千骨》……”

    黃佳欣羞憤欲死地埋頭。

    姚銘往下劃，恍然深思，“是我看錯了嗎？為什么這里是兩個男他？”

    全班如狂風(fēng)過境的春苗，東倒西歪一大片。

    后排沒心沒肺的高個子男生喊道，“您沒聽說過耽美??？要與時俱進(jìn)啊老班！”

    姚銘思索片刻，慢吞吞開口，“我不知道挺正常，你知道得這么清楚是不是不正常？謝樂周你都經(jīng)歷了什么？”

    全班被哈哈大笑淹沒。

    姚銘掃視全班，臉色一點點陰沉下來，“好笑嗎？那等你們笑夠了再說?！?/br>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姚銘的聲音在局促的空間里回響，“黃佳欣，全年級20個班，1000多人，你能考到300名外，還有心思沉迷于男人和男人的感情故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币︺懓咽謾C扔到一邊，想到什么又補充道，“當(dāng)然我個人沒有什么偏見，我的意見是，沉迷在女人和男人的感情故事里也一樣可惡……”

    寧一噗嗤笑了出來，同桌劉靜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下意識用嘴型問，“你笑什么？”

    也許是目前的情況已經(jīng)很詭異，連劉靜同向自己搭話這件事在這個場景里都不足以使寧一覺得驚異了。她偏過頭，小聲回答，“你不覺得，姚老師的求生欲太強了嗎？”

    劉靜也笑了起來，小聲和她八卦，“姚老師是出了名的……”

    黃佳欣聽見動靜，回頭盯了她們一眼。劉靜這時才想起自己對寧一不應(yīng)有的親近，挽回失誤式地對黃佳欣笑了下，和寧一拉開了距離。

    寧一的背部倏然爬起來一種冰涼的感覺，她甩了甩頭，低下頭盯著課文上的方塊字，很慢很慢地呼吸。

    姚銘繼續(xù)點名，“林君然……”

    林君然施施然打斷他，聲音清甜，語氣溫柔而堅定，“老師，我可沒看言情，我看的是張愛玲?！?/br>
    姚銘上次沒收了她的那本《傾城之戀》，她一直沒要回來。

    女生們聽出了她語氣里的優(yōu)越感，輕輕嘁了聲——都是課外書，誰比誰高貴?。?/br>
    “沒跟你說這個！”姚銘大手一揮，揚了揚手中的扣分表，“你之前答應(yīng)了什么？不會讓任何因素影響到學(xué)習(xí)，我以為上次月考跌到10名外能讓你好好自我反省反省，結(jié)果你還遲到早退？什么意思？青春期遲來的叛逆？”

    林君然嘴唇抿成一條線，在周圍女生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中云淡風(fēng)輕地笑笑，撇過頭。

    11點鐘的陽光在地上徐徐偏移，明暗對比強烈的光線里，她挺直的背脊和黃佳欣埋頭的姿勢形成鮮明對照。

    寧一從那笑容里解讀出了一種不屑。

    漂亮，成績優(yōu)秀，家境優(yōu)越，文藝女神，碼在她頭頂?shù)囊粋€個標(biāo)簽讓她很早就學(xué)會始終昂著頭，迎視各異的形形色色的視線。

    這樣的人，無論在哪里都是人群的焦點。

    寧一事不關(guān)己地想，凡人覺得上帝不公平，僅僅只是因為自己沒成為上帝的寵兒而已。

    這場圍繞兩個女同學(xué)展開的批斗最終波及了全班人，“上次開學(xué)考我們年級前十只占了三個，還吊車尾，我以為你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沒多說什么，你們還真是不遺余力地讓我失望啊。

    “我們一中不搞火箭班，但（1）班意味著什么你們心知肚明，有好幾位家長挖空了心思要把人往我們班送都沒成功，你們倒好，嫌自己招牌砸得不夠快是吧？

    “你們要是對我有意見就大大方方地說！

    “沒有是吧？你們不說別怪我沒給你們機會。

    “這周六開始都給我滾來聽課！”

    ……

    姚銘發(fā)了通火，留下一顆顆幾乎埋進(jìn)土里的腦袋，回辦公室去了。

    全班落針可聞，寧一聽著沙沙的寫字聲，也投入到了物理卷子里。

    就在這時，黃佳欣往后靠了靠，撞倒了她放在桌沿的傘。

    啪嗒一聲鈍響，在安靜的空氣里格外響亮，周圍人的視線短暫地被吸引，又各自回過了頭。

    寧一彎腰去撿，黃佳欣回頭不耐煩地呵斥道，“又沒有下雨你帶什么傘？我忍了一早上了，你能不能不要占用公共空間！”

    視線再度聚集了過來。

    寧一下意識回頭望最后一排，男生們經(jīng)常下課了就聚集在一起打鬧，沒有地方可以放傘。她無奈地苦笑，“不好意思，我等下……”

    “寧一！”坐在第一排的班長打斷了她，“我這里有空位，先放我這吧?！?/br>
    寧一還沒反應(yīng)過來，班長已經(jīng)走過來，極度自然地朝她伸出手，轉(zhuǎn)頭輕松地打趣了黃佳欣，“那小說在我們男生中間也挺有名的。你也是倒霉，老班估計是KPI沒達(dá)到，開會被批評了，沒地兒出氣呢?！?/br>
    少年親切的笑容和溫和口吻輕松地化解了這場矛盾，黃佳欣的火立刻收了起來，委委屈屈地朝寧一道歉，“不好意思，我不該跟同學(xué)發(fā)脾氣的。對不起啊，寧一?！?/br>
    寧一忙說了句沒關(guān)系，真心實意佩服黃佳欣變色龍一樣的社交能力，向徐林遞過傘，“那謝謝你了，班長。”

    徐林接過去，笑了下，“客氣?！?/br>
    寧一敏銳地察覺到了徐林那種隱藏在溫和有禮當(dāng)中的疏離，她莫名有點羨慕他——這種人總能周到從容地處理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也永遠(yuǎn)有能力不讓周遭的事波及到自己。

    黃佳欣吐了吐舌頭，“班長，你也看耽美呀？”

    寧一的目光也下意識往徐林身上偏了偏。

    徐林的手撐在寧一桌沿的書上，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她，歪了下頭，故作生氣地申辯，“想什么呢？我是直男?！?/br>
    黃佳欣臉紅了下，周圍的人笑起來，這段插曲就這么過去了。

    下課了，寧一心情仿佛接受死刑的犯人般沉重，決定去跟計野還傘。

    早死晚死都得死不是？

    就在她打算起身的時候，后排喧鬧了起來，“我去，這是不是林君然啊？”

    “什么什么？我看看！”

    “你別動！我看清楚點！”

    手機在后排男生手里傳閱，林君然在女同學(xué)們聚攏的視線里冷淡地回望，謝樂周抬起頭，語氣有些傻了，“林君然，你?；稹Ａ??！?/br>
    林君然火了，火遍了整個網(wǎng)絡(luò)。

    一段少女淚流滿面地抱著被撞得血rou模糊的貓，去寵物醫(yī)院急救的視頻沖上的抖音榜首。

    #臨市一中校花為救貓遲到，人美心善神仙meimei#的話題居高不下，林君然本身就有小幾千粉絲的抖音賬號粉絲量瞬間呈幾何量爆長。

    林君然周一那天早上的遲到忽然有了一個正義的解釋。

    林君然第一次受到廣大女同學(xué)的歡迎，寧一有點揣測不出來她的心情。

    她坐在座位上，目睹女生們朝林君然蜂擁而去。她被熱情地包圍在人群中心，耐心微笑著回答大家關(guān)于貓的一切問題，“還活著”“幸好送得早”“可惜腿傷到了”……

    黃佳欣夸張地恭維她，“君然，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好高冷的女生，沒想到你這么善良。你這么完美的女生，你男朋友居然要跟你分手，真是瞎了眼！”

    女生們紛紛附和起來，“你別傷心啦……為了這種人不值得?！?/br>
    ……

    寧一清晰地捕捉到林君然的表情暗淡了半秒，就那么半秒，她又恢復(fù)了高高在上的微笑，“別這么說，我沒那么完美。我們沒有誰對不起誰……你們遇到就明白了。”

    17歲的網(wǎng)紅班花神秘的愛情經(jīng)歷，寧一早有耳聞。

    不過如今重點卻不在這里，完美的女高中生適當(dāng)不完美的感情經(jīng)歷，輕而易舉拉近了她和周圍普通女生們的距離。

    黃佳欣好像故意踩她的痛腳，“不過班花的愛情故事是我們凡人不能理解的啦。我心目中的愛情應(yīng)該是那種，對方會接受你的一切，連你不完美的一面都愛的那種……”

    林君然彎了彎眼睛，語氣依然溫和，“佳欣，你讓我想起凱蒂?！?/br>
    黃佳欣不解，“凱蒂？”

    林君然抱歉地笑笑，“啊，你應(yīng)該沒看過，毛姆小說里的女主角，很漂亮，男主無條件愛著她。我覺得你好像她?！?/br>
    黃佳欣沒料到林君然會夸自己，完美的女神級人物夸她這件事比她夸獎的內(nèi)容本身還讓人激動。

    她臉紅紅地，不好意思地笑道，“別夸我啦，我……”

    林君然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按著手機，偏頭耐心等待黃佳欣接下來的話，嘴角帶著笑。

    寧一眉心一跳，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經(jīng)站起來，直直撞倒了前面一排書，書本撞到黃佳欣身上，她驚叫了聲轉(zhuǎn)過頭。

    為什么要這么做？

    寧一被自己嚇了一跳，在黃佳欣發(fā)脾氣以前開口，“對不起，我不小心撞到了?！?/br>
    黃佳欣顧慮到這么多人在場，沒有繼續(xù)發(fā)作。

    寧一撿起書，正打算轉(zhuǎn)身，林君然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柔柔地說道，“上廁所嗎？一起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