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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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盞借薛稚之手端給他的酒,可就未必。 這是懷疑陸侍郎?馮整有些不解。卻聽天子又問:“那晚的人呢,是誰。” 他語氣閑適,茶盞置于唇邊,輕吹一口,裊裊而上的淺淡茶霧恰到好處地模糊了面容表情。 馮整在心里叫苦。 您都知曉了酒有問題,會不知道是誰? 他醞釀一息,小心翼翼地開口:“根據(jù)宮人們的供詞,說是……是樂安公主……” 說著,便屏息以待,等著陛下的反應。 然而過了許久也未等到陛下的命令。燕寢中熏香細細,湘簾拂過地面紅毯發(fā)出陣陣窸窣之聲。片刻后,桓羨放下茶盞,眉眼寧和,置若未聞,只淡淡道:“走吧。” 華林園中,今日陪同聽訟的三法司官員已悉數(shù)到位。見天子蒞臨,忙都起身行禮:“臣等見過陛下?!?/br> “眾卿平身?!彼谥魑簧献?,拂袖免了眾人之禮,“既然都來齊了,便開始吧?!?/br> 廷尉卿高肅上前,將上月廷尉復核的幾件有爭議的案卷卷宗呈給天子。 大楚律例,死刑的案件處置須由州府上報廷尉,待廷尉會同御史臺、刑部作出判決后,再呈天子裁奪。 大多數(shù)案子都已由三法司蓋棺定論,沒什么爭議,桓羨只需在名單上朱批畫圈即可。但也有一樁案子,尚有爭議。 云州有一江姓士子,其父為人所殺,江氏立志報仇,然其成年時仇人卻已死去,遂殺仇人三子為父報仇,隨后自首。 州府判其死刑,但案件上報到朝廷,廷尉、刑部與御史臺卻對此案的性質(zhì)與判決產(chǎn)生了分歧。 歷朝歷代皆以孝治天下,故而為血親復仇者的刑罰不同于一般的殺人案,多會減輕一等?;赋木喸煺?、當年的太|祖高皇帝,亦是因報父仇、殺仇人之子而孝名遠播,迎娶了前朝的嫡公主。 因此,廷尉力主輕判,刑部等官員也認為江氏的行為是孝義之舉。唯有御史臺的一名青年官員堅稱,仇人已死,父仇當止,父債子償未見于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不能以此為犯人開脫。御史臺與刑部是在徇私枉法。 桓羨聽得興致乏乏,雙目一錯不錯地看著底下眾人慷慨陳詞,卻實在心不在焉。 他自小所學皆為王霸之道,思想也更偏向法家,對于儒家那套學說不感興趣,卻也知之所以會有爭論,是因為儒家講究孝義,為父報仇是謂孝,德主刑輔,情就會凌駕于法理之上。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手中碧玉盞,看著那名年輕官員慷慨激烈、以一敵十,清俊的面上因激動而騰起淡淡的紅暈。雖則贊同,心間想的卻全是廷尉卿等人的說辭。 父債子還? 呵…… 可惜某人并沒有這樣的覺悟。 他斜過視線,看著腕上所系的紅絲繩,淡淡的朱色在眼前模糊又清晰,漸幻化出紅燭羅帳里那一抹纖顫軟腰來。莫名想到,當夜的事,何嘗不是母債子還。 是賀蘭氏毀了他的安穩(wěn)生活,讓母親一尸兩命,賀蘭氏雖死,她又憑什么置身事外?又憑什么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嫁與謝蘭卿、和和美美地度過一生? 當夜之事不過是天意,她母親犯過的罪孽,就應由她來償還。而若天意如此,他又何須仁慈地放過她? 心間掠過幾絲不明所以的煩躁,劍眉也跟著皺了起來。底下辯論的廷尉卿高肅等人原就處于下風,眼下見了,還以為是天子為御史臺官員的咄咄逼人而不耐煩,當即厲聲喝止:“江泊舟,夠了!” “當著陛下的面,你如此耽于口舌之爭、頂撞各位大人,眼里還有尊卑之分嗎。” 又諂媚地請示:“如是,還請陛下裁奪?!?/br> 桓羨丟了把玩的那只茶盞,懶懶掀眉。被迫停下的青年官員臉上還寫著震驚,朝他望來,眼中又有幾分盼他能主持公道的期許。 “江……”他想了一刻也沒憶起那官員名字,遂改口,“御史臺說得不錯,父殺人,與子何干。若都如這般私下里尋仇,卻置國家法律于何處?!?/br> “這個口子不能開,就按一般謀殺罪來判吧?,F(xiàn)在,來說說接回公主的事?!?/br> 他語氣淡淡,三言兩語即將席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壓了下去,高肅等雖心懷不滿,礙于天子,卻都敢怒不敢言,只將事情全都記在了那青年身上。 青年神情冷峻,不怒不喜,只望向天子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崇敬,眼眶一熱,又很快斂下。 …… 聽訟完畢之后已是日暮,暮色如流金流轉(zhuǎn)在大地,照得華林園中一草一木皆披上柔美的霞光。晚風吹過,片葉碎金。 桓羨遣散諸臣,未有乘輦,負手走在華林園的青石磚道上,身后僅有伏胤、馮整等寥寥幾人相隨。 今日暮色很美,叫他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一日也是這般熔金的暮色,到后來,如血的赤色卻染滿了整片天。 似當年的斑斑血跡還灑在眼前一般,他閉一閉眸,心中涌上陣無可言說的悲涼,道:“朕獨自走走。” 這一走卻走到了距離華林園不遠的漱玉宮中,宮室早已荒廢,雕欄玉砌,朱闕青瓦,都屹立于半人高的雜草之中,晚風搖草色,日落照松光,一切都蕭瑟不已。 繡滿龍紋的錦靴轉(zhuǎn)過闌干,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卻出現(xiàn)在草叢中,他目光一暗,口吻已有了幾分冷意: “你在這里做什么?” 作者有話說: 外人面前的橫線陛下:父殺人,與子何干 梔梔面前的哥哥:你母親犯過的罪孽,就應由你來償還。 ------------------------ 對了關(guān)于本文的官制,因為是架空在東晉之后統(tǒng)一全國的架空王朝,所以官制雜糅漢晉和唐,比如沒有經(jīng)歷北朝所以也就沒有大理寺的稱謂還是沿用廷尉之稱,三省六部制也不是特別成熟只是初具雛形,更沒有內(nèi)閣這種東西。尚書令差不多=丞相??傊褪?,架空,不要深究。 對了關(guān)于本文的官制,大楚是架空在東晉之后 第20章 那燈柱后匿身的正是薛稚,她與人相約要將信件帶給遠在宮外的情郎,故而與侍女在此等候,卻萬想不到會在此處遇見皇兄。 當夜的記憶蜂擁而至,她臉色蒼白,慌亂間,信件便從袖間掉落在草地上、染上金黃暮色。 薛稚噗通一聲跪下:“見過皇兄!” 桓羨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這是什么?” 薛稚低頭,掩過了發(fā)紅的眼尾:“是,是我寫給謝郎的信,想托人帶出宮去、帶給他……” 私相授受本是大忌,她情知這話掩不過去,只能寄希望于他不再問。 桓羨心間更添一絲怒。 他沒叫她起來,也沒質(zhì)問,陰惻惻盯著她并未懸掛瓔珞的、天鵝似的脖頸,半晌,卻問出一句毫不相關(guān)的話來:“你來這里,只為了托人送信?” 不然呢? 薛稚覺得這話奇怪,眉間掠過一絲迷蒙,仍舊喃喃求:“皇兄,可以不看嗎?這,這是我的私人信件……” “叔伯都遠在彭城,大,大婚在即,我,我想請謝郎請他們過來……喝我們的喜酒……” 說至尾聲,她臉上已一片火辣,掩在輕羅宮衣下的雙肩有如松枝落雪,嬌顫簌簌。 她不善說謊,遑論是在皇兄面前,這情急之下道出的謊言也就不算高明。 她生父薛況出身彭城薛氏,但當年母親不為家中所喜,父親去后,以伯父為首的一干親人便將懷著她的母親趕出薛家。后來母親帶著她入宮,利用厲帝之手,將她的叔叔伯伯們?nèi)苛鞣?。因此多年來,她與薛家從無聯(lián)系。 自然,這些陳年往事,皆是阮伯母告訴她的。其中對錯,她也無力辨清。 如今,她嫡親的叔伯們早已去世,唯有關(guān)系較遠的從伯薛承擔任朔、恒二州刺史,也無往來。 主仆三人都垂著頭,因而無人知曉,在她們看不到的陰影里、天子眉間染上的陰翳沉凝。 桓羨在心底無聲冷笑,卻道:“既是你的私人信件,我不看,但宮中不允私相授受,你先回去,明日,我叫蘭卿入宮來見你?!?/br> “你先起來。” 他語調(diào)冷然,并無喜怒。薛稚鼻間卻忍不住一酸,看著垂在袖間的那只還系著自己所贈赤繩子的手,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皇兄他……應該還不知道那晚的事吧? 皇兄待她多好啊……可是,可是為什么要發(fā)生那樣的事…… 她知道他也是被人算計,無法怪他,卻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永遠不知道便好了…… 見她沒有反應,桓羨還當她是在為那日的事害怕,于心底冷漠一嗤,徑直喚青黛木藍:“送你們公主回去?!?/br> “那臣妹就先告退了。”薛稚趕緊道,自始至終也未敢和他視線對上。 天影已暮,草迷煙渚。少女窈窕身影漸溶于燦燦暮色,釵光鬢影,夕下滉漾。桓羨冷眼看著她身影消失不見,忽而出聲,問已然跟上來的內(nèi)侍監(jiān): “她自入宮以來,有沒有來過此處?” “這……”馮整只覺額上好像又滲出了汗,顫顫巍巍地應道,“回陛下,似乎是不曾……” 桓羨面無表情,心底卻不受控制地蕩開了無盡的厭惡。 還真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原以為她來此處是懺悔是贖罪,原以為她前時幾番討好有意接近也是心懷愧恨,如今看來,卻全然不是。 這些年,謝家人當真將她養(yǎng)護得極好,她已全然忘了當年的事,分明自己就是那個幫兇,卻沒有一絲悔恨。 那么,他又憑什么,要她好過? 和謝蘭卿成婚? 做夢! 怒與恨都在心間熊熊如火,焚盡理智,這時尚書臺的小黃門卻急急上前,捧了羽書來: “陛下?!?/br> “太原急報,幽州刺史常術(shù)、別駕周摯勾結(jié)柔然,恐有異動!” —— 這廂,薛稚攥了書信踏著悄然染上的夜色回到殿中,坐于窗下,愣愣地看著手中攥出白色勒痕的銀光箋。 月光柔柔灑下,為女郎纖薄肩背披上銀色光輝。 她目光流轉(zhuǎn)于箋上,心思實則無一刻落于信中內(nèi)容。叫人帶信給謝郎,不過是催促他留于京中奏請完婚,然而皇兄卻擔心她私下傳遞信件有損清譽,主動讓謝郎入宮…… 皇兄待她如此好,如果他知道了那晚的人是自己,會怎樣想她呢?會覺得她是個心機深沉的女人嗎?會恨她嗎? 她好容易才一點點修復了和他的關(guān)系,到頭來,卻成了比陌生人還尷尬的境地。 次日晌午,本該離京赴任的謝璟果然被帶入棲鸞殿中,猶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焦急問她:“可是出什么事了?陛……陛下他……怎么會突然叫我入宮……” 薛稚搖頭,將昨日的事說了,又問:“我只是想問問婚禮的事準備得如何了……你,會不會嫌棄我失了清白,所以抓你抓得像救命稻草一般,催得那樣緊?” 眸中蘭露瑩瑩,她緊張又期待地看著情郎。 “怎會?!敝x璟道,“我是你的郎君,遇見這種事,你不該找我嗎?別胡思亂想了,我說過,此事非你之錯,我真的不介意。我謝璟又豈是心口不一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