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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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想不明白,天子生性冷淡,當(dāng)非因私廢公之人,貿(mào)然自北境回來,定是知道了什么,為何下獄的卻是謝家呢? 結(jié)蘭亦有些被嚇到,勉力安慰她:“沒事的……世子不會知道的……” 不會知道嗎? 師蓮央紅唇輕勾,在夜色里如紅蓮搖漾,萬種風(fēng)情。 人群里已有陸氏家仆跑來,滿面焦色。師蓮央漫不經(jīng)心聽著,一路跟隨而去。 她沒有回教坊司,而是去到位于長干里的一處宅院。陸韶的貼身侍衛(wèi)江瀾正立在門外望風(fēng),從來不為外事所動的少年郎,罕見地朝她看了一眼,目光里竟有擔(dān)憂之意。 她笑了笑,扶了扶鬢上搖搖欲墜的一只偏鳳釵,挽著披帛娉娉裊裊地進門。 陸韶已經(jīng)在屋中了,霽月清風(fēng)般和煦溫朗的郎君坐于琴案邊輕撫瑤琴,溫和的偽裝還未撕開: “你瘋了?” “我早就警告過你,不要去招惹樂安公主,你為什么不聽?” 她歪歪斜斜地向他行禮,身子軟得仿佛沒有骨頭:“天子驟然返京,公主與謝氏絕婚,衛(wèi)國公府下獄,這個結(jié)果,不是世子想要的嗎?” “我?guī)褪雷佑癯纱耸?,世子不反過來感激我,反倒興師問罪,這又是什么道理呢?” “感激你?”陸韶微微皺眉,“衛(wèi)國公人品貴重,謝蘭卿亦是我好友,我為何想要看到他下獄?” “真是如此么?”師蓮央?yún)s巧笑反問,“蓮央告訴公主,只是報答賀蘭夫人當(dāng)年相救之恩,又怎能想到陛下竟會從千里之外的太原趕回,以謀反罪名將衛(wèi)國公府定罪?世子不去怪罪一切的始作俑者,卻來怪罪蓮央,未免有些太強詞奪理了吧?” 知道從她這里問不出什么,陸韶一張有如良玉雕就的臉染上些許陰翳,眸光微冷,終究未發(fā)一言。 此事實在太過詭異,天子驟然歸京,他們事先竟未得到任何消息,顯然是刻意封鎖過了,為的就是揪出內(nèi)應(yīng)來。然而真正密通幽州的是父親,與衛(wèi)國公毫無關(guān)系,陛下為何要將謝氏下獄? 僅僅為了一個女子,還是有過骨rou之情的meimei,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嗎? 想來想去也沒有答案,陸韶回過神,看著眼前媚色藏鋒的妖嬈女子。 這個自十三歲起便為他所用的女人,只怕,從未有過真心的馴服。 “世子不信我。”見他目光投來,師蓮央眼眸霎時浮上水光,似乎有些委屈,“您平日里嫌棄蓮央臟也就罷了,可蓮央七歲就跟了您了,這么多年,也還是一點信任都沒有么?” 陸韶低頭調(diào)試琴弦,并不看她:“一個為了活命,可以頂替自盡的罪臣之女、自愿入教坊司的女子,我是不大敢信?!?/br> 闔京皆知教坊司枕月樓花魁娘子乃罪臣之女,出身濟陽江氏,七歲時因父親犯罪,沒入教坊司為妓。 唯有陸韶知曉,眼前的這個“江蘺”是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那年東海泛濫,沿海州郡萬千百姓都成了流民。她一家七八口全死在逃荒途中,適逢朝廷到江氏祖宅抓人,江氏女郎不堪受辱,投河自盡。而為了吃飽飯,她便頂替了江蘺,自愿入教坊。 師蓮央面色微白,又很快恢復(fù)。道:“那又如何?我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是世子救了我,沒有拆穿我,讓我得以留在教坊司活命。蓮央將永世記得世子的恩德,結(jié)草銜環(huán)猶嫌不夠,又怎會想著背叛呢?背叛了世子,又有誰肯收留我這個千人騎萬人罵的妓|女?” 陸韶萬年不變的銥誮神情終有一絲動容。 當(dāng)日他本可以帶她出教坊,可為了更好地收集朝堂中各路人馬的各路消息,他把她留了下來。 她的第一個男人是他,可自她在枕月樓接客始,他沒再真正地碰過她。 所以眼下,她是在恨他么? 他抬起眼來,淡漠看她。本以為會在她眼中看到憤恨,然那雙眼,淺笑盈盈,竟無任何破綻。這樣的游刃有余,哪里是當(dāng)初哭著求他不要揭穿的荏苒可憐。 心間突然便沒了計較的心思,他眉梢微動:“但愿如此?!?/br> —— 天子驟然返京,事先也未通知宮中而是單獨會知丹陽郡,因而除卻到謝家赴宴的官員,事發(fā)之時,尚有許多人并不知情。直至事發(fā)后消息才漸漸地傳了出去。 崇憲宮里,何太后急得無法,連夜召了侄女入宮商議對策。但天子回宮后徑直回了玉燭殿,并未來尋她的麻煩。 玉燭殿中,太皇太后謝氏在女官的攙扶下早已等候在殿下,不及他行過禮節(jié)便神色嚴(yán)厲地問罪: “皇帝這是何意?!” 她性子怪癖,一向不與外界來往,即便侄孫娶親也未到場,然身上終究是流淌著謝氏血脈,無論如何也坐不住。 “我門戶何負(fù)國家,竟要讓陛下這般對待!謀逆的罪名,我陳郡謝氏背不起!” 到底是上了年紀(jì),急怒之下,太皇太后氣血上涌,險些背過氣去。女官忙替她順著氣。 桓羨拂退女官,親自撫著她在軟榻上坐下:“孫兒非為針對謝家,乃是此次北境之行,常術(shù)、周摯二人心懷不軌,意圖反叛,被孫兒擒住后,供出的線索直指謝家伯父?!?/br> “眼下,皇姊正留在并州主持大局,審理此事,孫兒為查清真相,不得已才將伯父一家幽禁起來,待查明事實真相,若伯父無辜,定然會還謝氏以清白??扇糁x家伯父真參與其中,法不容情,屆時皇祖母也莫怪孫兒不留情面?!?/br> “你也不必拿這些大道理來壓我!”太皇太后一口氣回轉(zhuǎn)過來,又憤然打斷了他,“我只說一句話,這天下都是我父親打下來的,如若我謝氏要反叛,當(dāng)年便反了,還輪得到你譙國桓氏來坐這方龍椅嗎?” “兔死狗烹的事,太|祖不曾做,太宗也不曾做,你為什么要做?如今的衛(wèi)國公府只一清貴閑散之家,父子都不曾擔(dān)任要職,你連門生故吏滿朝堂的陸氏都容得下,會容不下衛(wèi)國公府嗎?今日之事,究竟是因為子虛烏有的指正,還是為的你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你自己心中清楚!” “皇帝,你別做得太過分?!?/br> 最后這一句冷意森森,已然是警告。他是皇帝不假,但頭上還有一層孝義壓著,真到了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她不介意與叛臣合作,用桓愷留給她的身份廢掉他。 “皇祖母說笑。”桓羨神色冷淡,作壁上觀,“清者自清,若謝家伯父的確未與叛賊來往,自是查不出什么的,祖母又怕什么呢?” 太皇太后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br> “祖母多慮了?!被噶w依舊不冷不淡地應(yīng),“陳郡謝氏乃國之臂膀,又與我族世代聯(lián)姻,不管是看在您的面上,還是樂安的面上,孫兒都會照拂有加?!?/br> “再且,祖母不信我,總該相信皇姊吧。北境之事現(xiàn)由皇姊處置,待其返京,會給祖母一個答復(fù)的?!?/br> “你……” 這話聽來不異于威脅,太皇太后勃然大怒。對方卻半分不懼,神色疏懶,眼底無波無瀾。 太皇太后滿腔的怒氣便似軟綿綿打在了棉花上,老眼一澀,涌上渾濁淚花來,又不得已忍下。 她所在意之人悉數(shù)落在他手上,不忍,又有什么辦法呢。她只慶幸阿兄閑云野鶴,尚且未歸,沒有落到他手里,也成為要挾她的籌碼。 是她小看這孽障了,為了一己私心,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指黑為白,忠jian不分! 桓愷,這就是你看中的繼承人么? 胸腔里漫開一陣無可言說的悲涼,五臟六腑皆疼,原還盛氣凌人的謝氏仿若一息之間蒼老數(shù)歲,頹然嘆息一聲,顫巍巍起身離開。 桓羨并未去送,他冷眼看著這位名義上的祖母消失在殿下空明的月色,道:“去棲鸞殿?!?/br> —— 棲鸞殿,燈火幽獨。 薛稚被囚于室內(nèi),趴于案上,已近干涸的淚眼怔怔地對著明黃燭臺。 那案上還擱著宮人送來的吃食,今日本是大喜的日子,按照禮儀是不能吃東西的,一天下來,她唯一所食的就只有同牢禮時與夫婿共事的那幾片生rou??杉幢闳绱耍惨稽c兒也沒有胃口。 原先隨她前往衛(wèi)國公府的青黛木藍(lán)都被羽林衛(wèi)關(guān)了起來,連殿中的宮人也被更換一新。這時門扉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她抬起淚眼,視線一怔,喃喃輕喚:“皇兄……” “樂安見過皇兄?!彼鹕硪桓#犴樀卦谒砬肮蛳?。 來人正是桓羨。 他負(fù)手走進,目光似隨意地在燭光昏昧的室中轉(zhuǎn)了一圈才落在她身上,語聲近乎嘲諷:“你還真是把自己弄得狼狽?!?/br> 這一句倒也并非虛言,她還穿著去時的嫁衣,花冠不整,青絲凌亂,幾縷如云鬢發(fā)垂在被燭光暈染得明珠瑩潤的臉上,低鬟垂淚,目光空洞,像民間酬神廟會上精致絕倫的神女塑像,毫無生氣,卻別有一種清冷的破碎感。 嫁衣鮮艷,汩汩又似新血流動,桓羨心間突生厭煩,冷冷地擲下兩字:“脫了?!?/br> 薛稚震驚抬眸。 對上她詫異的視線,他才覺她誤會了什么,眉棱略略一挑,卻也沒解釋:“你還打算讓朕動手不成?” 這一回她抖得更加厲害,看著他的目光漸由驚恐轉(zhuǎn)為了傷心欲絕,貝齒顫栗,眼眶簌簌地落下淚來。 她顫抖著手,去解腰間系著雙魚佩的系帶。 玉骨瑩瑩,于衣下如芙蓉輕顫。嫁衣如凋謝的紅蓮?fù)褶D(zhuǎn)落下,露出皎白如雪的中衣,她眼睫已沁滿淚水,簌簌自玉頰上滴落,正如一朵山梔經(jīng)雨而沐,于這暗室之間、孤男寡女,平添幾分曖昧。 她原是跪著的,這一褪下,嫁衣便如斑駁落花垂在膝畔,抬起盈盈的淚眼來,見他神情冷漠仍沒有阻止的意思,霎時心如死灰,眼淚簌簌地去褪內(nèi)里純白的中衣。 雪白的肩頸都已暴露在燭光中,露出脖子上系著的赤色系帶。桓羨臉色更沉幾分。 靜默里窸窣幾聲,燭光里陰影如黑霧在眼前拂落,他褪下自己的玄黑鶴紋大袍,神情厭惡地扔給她。 眼中淚水一頓,薛稚終究回過神來,皇兄……他是不喜赤色的,他的那句……那句話……當(dāng)是要自己把外面的嫁衣脫了…… 是她誤會了他。 臉上霎得燙得無以復(fù)加,她玉顏嬌紅,垂著頭身微微前傾地去拾那件袍子,他已先她一步俯身拾過,衣袍如遮天濃云自頭頂一晃而過,輕飄飄落在她單薄的肩背。 兩人的距離一瞬被拉得無限近,他屈膝蹲在她身前,冷著臉替她整理著衣裳。 獨屬于他的龍涎香在鼻間充盈盛放,臉上亦被絲線拂過,冰冰涼涼的觸感,是她送給皇兄的赤繩子,好似自從替他系上之后,便再未褪下。 薛稚一愣,看著兄長近在咫尺的宛如冰玉雕就的一張臉,鼻間旋即漫開一陣酸澀。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貪涼不肯好好穿外衣時,他也總是板著一張臉,一面聽她振振有詞地胡扯,一面不容抗拒地替她穿衣裳穿鞋襪。 宮中那么多人,卻只有皇兄和太后會關(guān)心自己,連母親也不曾像他這般疼愛她。 而他少年時便性子陰沉,宮中的奴仆們都怕他。只有她不怕他,無論他臉色多難看都敢煩他替她梳頭。為什么,他們會落得今天這樣的局面? 眼淚再度一點點漫上眼眶,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心頭又涌上幾分希翼:“皇兄,我夫……衛(wèi)國公府是冤枉的,還請皇兄明察……” 桓羨本自替她整理著凌亂的鬢發(fā),聞言,撥動耳發(fā)的手忽然一滯,輕輕擦過那瑩潤如玉的耳郭。 滑如凝脂,觸手似綿。 指腹處漫上密密麻麻的酥癢,似有小蟲噬咬,一直漫入心底去。他移過視線來,靜靜睇她。 燈下少女清肌如雪,小腰微骨。為新婚而梳的墮馬髻此時已全然披散,櫻唇皓齒,黑發(fā)如瀑,更襯得那張瑩白臉兒玉一樣溫膩。映著瀲滟的燭光,好似山梔對月而放,精致溫潤。 柔眸如水,含情脈脈,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薛稚猶然不覺,依舊心急如焚地求:“梔梔求求你好不好,你放了他們吧,放了他們……母……阮伯母她是有哮喘的,她不能待在監(jiān)牢里,會出人命的啊……皇兄,梔梔求你了……” 伯母有哮喘病,監(jiān)獄那種地方,稻草為床,怎么能待。伯母是除皇兄外她最親的人了,連母親都不曾管過她,伯母才是那個讓她體會到母愛的人。她不能失去她…… 桓羨黑眸暗沉,在燭光下看不出任何情緒。半晌,收回本欲替她拭淚的手,嗤笑一聲道:“你還真是……” 他想說“自甘下賤”,話到唇邊終究忍住,改口道:“還沒有嫁過去,便一心一意為謝家著想,不惜三番五次地勾引自己的兄長,只為了一個外男而已,薛稚,你還有廉恥之心嗎?” 三番五次…… 薛稚心間大慟,一下子慌了神:“不是這樣的皇兄……” “那晚的事,樂安真的不知道……”情知他是誤會了太皇太后壽辰那晚的事,她慌忙辯解,“樂安也是被人算計,是,是何家十四娘子……” 桓羨冷笑一聲,自懷中牽出那抹遺落的腰帶來:“那這個呢,也是何令茵的么?” 薛稚眼中淚水上涌,一瞬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