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碧濘坐在床邊看著嬰兒床中，兒子乖巧恬靜的睡顏，心中隱約泛著酸澀的滋味，像是剖開了一枚尚未腌漬過的青檸，一滴滴汁液淌入早已愈合的疤痕中，明明不該再痛了，卻還是難以消磨突兀的觸感。

    碧濘忍耐了很久，睡意仿似隨著程戩的失眠產(chǎn)生了同頻共振，她認(rèn)命般起身。

    敲門前，碧濘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如此沖動。

    但她在程戩打開門的那一瞬，混沌的思緒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抽絲剝繭一般找出了藏得很深很深的勇敢。

    于是碧濘在和程戩平靜地對望須臾后，第一次，問了他那個她從來都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程戩，如果你曾經(jīng)愛過我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過去有哪些時刻，會讓你覺得，你是愛我的呢？”

    碧濘注視著程戩深邃的雙眼，他的眸光起先是黯淡的，好像等來的敲門聲，并不會是他所想要的關(guān)切與和解，等他聽到碧濘的問話，波瀾不驚的眼中泛起漣漪，卻也沒什么歡快或是明亮的跡象，仍然像是死氣沉沉半枯了的井，被風(fēng)丟進(jìn)去了一枚落葉。

    “你剛剛是不是聽到了？”程戩答非所問，神態(tài)毫無先前的輕佻肆意，他抱著“搞砸一切”的心態(tài)，拉住了碧濘的手腕，“你知道我在客廳時，聽的是什么了，對嗎？”

    碧濘當(dāng)然知道。

    哪怕音樂聲再輕，豎琴特殊的音色也會輕盈地躍入耳中，伴著大提琴如訴如泣的婉轉(zhuǎn)，合奏出一首催人淚下的樂章。

    那是碧濘十六歲時，在利斯頓公約大教堂落成典禮上，代表溫頓女校和法國大提琴家弗朗西斯合奏的圣-桑的《天鵝》。

    當(dāng)時她因?yàn)榫o張，有一個音手腕下壓過度，指尖力度飄浮，因此有些許跑調(diào)了。不是特別明顯的錯誤，但碧濘和她的老師一聽便知。

    溫頓女校校風(fēng)嚴(yán)謹(jǐn)，碧濘那位來自冰島的豎琴老師卻不是一板一眼的個性，天性浪漫的老師還在拿到復(fù)刻錄影的光盤后，在不允許飲食更不允許出現(xiàn)明火的琴房里，點(diǎn)燃她最愛的香薰蠟燭，邊和碧濘一起手剝著開心果，邊抱著筆電反復(fù)研究了碧濘的那個失誤。她笑稱這是一種錦上添花的現(xiàn)場演繹。

    在沉悶拘謹(jǐn)?shù)呐＠?，來自中國外交世家、為了學(xué)豎琴慕名而來的女學(xué)生，和來自冰島像只松鼠一樣愛吃堅(jiān)果的豎琴老師，成為了學(xué)校里最為津津樂道的組合。

    而那一段公演小插曲，本該像許多無聊乏味的節(jié)慶演出一樣，成為無人問津的電子廢棄物。

    輾轉(zhuǎn)多年后，碧濘卻在若耶聽到這段樂曲，從藺家的沙發(fā)一角流動而出。

    到底對她的過去有多么深的了解，才會在分開之后的深夜里，還聽著她鮮為人知的奏樂。

    碧濘順著程戩牽住她的動作，抬起另外一只手，就程戩以為她要掙脫之際，環(huán)上了他的后腰。

    碧濘抱住了程戩。

    就像他給兒子讀完故事書后，隔著厚厚的被子環(huán)住她一樣，擁抱了他。

    “程戩，”她的臉埋在他的肩頸處，聲音悶悶的，“我一直覺得自己，什么都知道?！?/br>
    “知道你在沙發(fā)上，聽的是我年少學(xué)琴時，唯一有留存錄影的演奏；知道你在我和兒子睡著后，輕輕地抱了我們；知道你今天的反常，是因?yàn)楦蹆案嬖V了你，我懷孕時和小珀在這里發(fā)生的事；我甚至知道，你當(dāng)初和我離婚，是為了用你的方法保護(hù)我，讓我不再受到其他人的傷害。”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寧愿和我分開，也不愿讓我和陸淇藍(lán)當(dāng)面對質(zhì)呢？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和小垣被軟禁在藏書閣的事，卻從來沒有問過我一句呢？”

    被主動抱住的程戩，收起自己的錯愕，無奈地回抱碧濘，“那你知道，我其實(shí)在感情里是一個很被動的人嗎？”

    “我知道的，所以我嘗試去理解過你，雖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我已經(jīng)很努力去理解了。”

    碧濘松開程戩，長久以來，他們都沒有那么真摯坦誠地對話過，她拉著他在矮塌坐下，程戩把毯子展開來，披到她肩頭，她捏起一角，往程戩身上蓋了一半。

    “可是‘被動’，不是完全的沉默。你對我的表達(dá)欲總是那么稀薄，在我努力時，我只看到了你的無動于衷?！?/br>
    碧濘回憶起兩人一年又九個月的婚姻生活，程戩的被動讓她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所以她很少與他敞開心扉交談，很少與他分享她的日常。于是她在面對他時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哪怕她在外人面前本就是沉靜溫婉的性格，但在親近的人面前，她本不該是那樣的。

    直到兩人快要離婚，她才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

    “碧濘，對不起，那個時候我以為，你心里的人，是別人?！?/br>
    那個別人指誰，不言而喻。

    程戩起初確實(shí)是因?yàn)橄矚g碧濘，才主動求娶的，可他在結(jié)婚那天看到她和今川孝垣的照片后，便以為當(dāng)初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去長谷寺中想要放下的人，根本不是他。于是他漸漸退后，害怕自己的真心會在問出口的那刻分崩離析。

    如果一開始就抱有像現(xiàn)在這樣，“搞砸一切”的勇氣，程戩怎會愿意做個啞巴呢？

    “沒關(guān)系，我不是在指責(zé)你?！北虧魧λ笭栆恍Γσ鈪s未達(dá)眼底，“因?yàn)槲乙呀?jīng)不需要你的主動，更不在意你的被動了。”

    一句不需要，一句不在意，幾乎等同于給程戩下了死刑。

    程戩心如死灰。

    他從開門看到碧濘的那刻，就料想到，她來這一遭，是想安慰他，而安慰他的最終目的，是想要劃清界限。

    “那你還想聽到我的回答嗎？”

    關(guān)于“有哪些時刻，會讓我覺得，我是愛你的”這個問題，你還想聽到答案嗎？

    程戩攫住碧濘的目光，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碧濘竟在他的眼中讀出了些許哀求。

    碧濘垂下眼簾，思忖半晌，再抬眸望向他時，眼角有些泛紅。

    程戩知道，她不想聽了。

    他的眼眶瞬間發(fā)熱，他從前或多或少見識過碧濘的倔強(qiáng)和果決，此刻他終于完完整整體會到了，她的狠心。

    “那我反悔。不管你想不想聽，我都想告訴你答案?！?/br>
    程戩伸手，捂住了碧濘的耳朵。

    碧濘看到他啟唇，嘴巴一張一合地吐詞，聲音卻被他用大掌牢牢阻隔。他說了長長一段話，碧濘并不懂唇語，她什么也沒聽到。

    等程戩松開手，她聽到他說，“碧濘，如果今年若耶下雪了，等開春我們就一起去利斯頓，好不好？”

    “為什么要去利斯頓？”

    程戩胡謅了個理由，“去參加李裁景的婚禮啊，她應(yīng)該也邀請你了吧？”

    “那為什么要若耶下雪，就一起去呢？”如果她真的想去參加裁景的婚禮，就算程戩要去，她也不會為了避嫌就缺席的。

    “因?yàn)槲蚁Ｍ憧梢宰鑫业呐?。?/br>
    “可是若耶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下過雪了?！?/br>
    至少碧濘在這里的冬天，和藺珀印象中的若耶，冬天都是極少下雪的。

    “所以我們打個賭好不好？如果若耶下雪了，我們就一起去利斯頓?！?/br>
    碧濘從程戩的眼神中，猜出了他的目的——他希望她能給她一個機(jī)會，重新開始。

    去利斯頓啊……

    那里和蔚汀隔海相望。

    “好啊，”碧濘沒有遲疑，“我跟你賭?！?/br>
    賭若耶的冬天，不會有那么一場雪，讓我和你從頭來過。

    /更新不定，大家勿等

    //但還是謝謝一直支持我的朋友，會盡可能填坑

    ///寫“被動”這段的時候想到伍佰老師有一首《被動》，有很多與女歌手現(xiàn)場對唱的版本，然后就突然領(lǐng)悟了為什么是這首歌：可能很多時候，女性視覺總是能感知到很多很多的“被動”吧。

    ////圣-桑的《天鵝》不知道第幾次提到了。

    /////萬一真的有一天不幸棄坑了，希望大家忘記這個故事，連同我也一起忘記就好。

    //////以及，程戩沒讓碧濘聽見的答案，寫在這里：

    “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每一刻，我都覺得我很愛你。沒有讓你感覺到，真是抱歉。但我仔細(xì)想了想，下大雪的時候，是我最愛你的那一刻。因?yàn)槲覀兊谝淮我娒婺翘?，下雪了。?/br>
    以及這段話是他還沒有說出來的：

    “還有R美術(shù)館建成的那天，利斯頓也下了場春雪。我望著對岸的蔚汀，那里看上去是那么那么溫暖，好像所有的太陽都在蔚汀，而所有的大雪都下在了利斯頓?！?/br>
    “很久很久以前，我問過李裁景，人為什么會需要美術(shù)館？她說，因?yàn)槊佬g(shù)館里也會有新鮮的太陽。所以你離開我以后，每當(dāng)燕京下大雪，雪大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就會跑到這座以你為名的美術(shù)館里，假裝我的世界里，太陽還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