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我沉在小說稿件當(dāng)中，差點忘記姚靜芝約我和秋菊生去看舞臺劇這件事情。直到秋菊生打電話問約在哪里見面才想起來，連忙抓了件薄外套，跑進(jìn)浴室發(fā)膠抓頭發(fā)，邊走邊穿襪子跌跌撞撞出門叫計程車。抵達(dá)戲劇院前時間正好，另外兩位也才剛到。

    「久等了?！刮疑詈粑鼧O度掩飾快步走的微喘。

    姚靜芝今晚穿著窈窕秀麗，深紫色中短袖蕾絲薄紗洋裝內(nèi)搭平胸吊衫，一雙又直又細(xì)大腿搭配深色鞋面有金色裝飾的高跟鞋，看起來超級吸睛。兩手握著適當(dāng)尺寸女包，頭發(fā)微卷右側(cè)撥到耳后露出小巧耳朵，呼應(yīng)鞋子同樣金色的耳垂裝飾讓我目不轉(zhuǎn)睛。

    「欸，看傻啦？」秋菊生不爽肘擊我肚子，害我悶哼一聲痛得差點當(dāng)場蹲下來。

    「這是兩位的票。」姚靜芝從包中取出戲票遞給我和秋菊生?！肝覀冊俚攘硗庖晃唬瑧?yīng)該快到了?！?/br>
    「還有其他人喔？」秋菊生微皺眉頭，隨即展顏露出她招牌笑容：「當(dāng)然囉，好東西就是要有朋友一起分享，這樣才能擁有更多回憶嘛?！?/br>
    我端詳戲票上資訊，很特殊的劇名：《不存在的愛情》。

    「你怎么會想來看這齣戲？」我問姚靜芝。

    「——別人給的票?！挂o芝不曉得為何忽然臉紅。

    我見狀心中陡然一驚。莫非她早已有心儀對象，有可能她不好意思單獨與那個男人看戲，因此今晚只是拿我跟秋菊生當(dāng)掩護(hù)，好跟幸運的傢伙出來約會。對，非常有可能。你看嘛，這什么《不存在的愛情》根本一看就知道是愛情甜白戲，正適合男女關(guān)係進(jìn)入到靦腆尷尬彼此試探時期。那個男人約姚靜芝來看這齣戲，其用意顯明可知。哼，簡直是不懷好意。

    我鼻子聞著姚靜芝身上傳出來淺淺甜膩香水味，心中百感交集。幸好秋菊生最近為了她的部門主管心慌意亂，無暇顧及姚靜芝內(nèi)心小劇場。否則憑她過往個性，肯定賭爛干譙出口酸諷，把氣氛搞到令人無法下臺地步。秋菊生捏著戲票，走到寬敞廊道欄桿邊，望著外側(cè)馬路車水馬龍景象發(fā)呆。

    「秋先生心情不好？」姚靜芝走到我身邊悄聲問。

    我深呼吸，拚命將她誘惑人的香味儘可能多地儲存肺部。大概是吸太多氣導(dǎo)致氧氣中毒，我竟然感覺微微暈眩。

    「她最近是有些事情挺煩心的。」我趕忙補(bǔ)充：「工作方面?！惯@么說也沒錯啦。

    「你呢？小說寫得怎么樣了？最近在寫什么樣的故事，方便透露嗎？」姚靜芝清澄眼珠在戲劇院水晶吊燈照耀下熠熠生光。

    「呃……最近在寫一本愛情小說。男女主角工作上認(rèn)識，彼此立場相異產(chǎn)生不少爭執(zhí)。后來雙方同時陪各自家人去東南亞小島度假遇到，發(fā)生一些小插曲。差不多就這樣?！?/br>
    「挺有意思的安排?！挂o芝看著我微笑說：「但也有些老套唷?！?/br>
    「怎么說？」我臉龐失去笑容。

    「這不正是言情小說常見的總裁系列嘛。好吧，重點不在二人原本關(guān)係，而是后來在小島上發(fā)生的事件?！挂o芝越說越興奮。「小島海灘可以帶來異國氣氛，若是遇到氣候變化導(dǎo)致交通中斷也容易形成封閉場景。要不要索性來個密室殺人事件，男女主角聯(lián)袂找出解答？嗯，殺人事件有點過于突兀，還是改成一般犯罪事件比較好。譬如說某位家人昂貴或有重要紀(jì)念價值的首飾遺失……男主角奶奶的手鍊？最后女主角找到交還給奶奶，奶奶和藹笑著將手鍊系在女主角手腕，說這是準(zhǔn)備給未來媳婦的禮物……」

    姚靜芝忽然抬眼看我，臉又紅了?！笇Σ黄?，一時控制不住想太多了。你小說里故事講的是什么插曲？」

    「呃，很類似你剛才說的那些。」

    「真的？能不能跟我多透露一些……啊，要是不方便也沒關(guān)係啦。真的?！?/br>
    先前在鎮(zhèn)上遇見姚靜芝，她總是維持一副高傲冷漠，不近人情模樣。沒想到一講起我的小說，她竟然開心到有些語無倫次，高端形象跡近崩壞，像個小女孩似的兩眼瞪大纏著我說不停。

    我一方面很開心見到她另外這副面貌，一方面感到——超級不妙。

    我平常寫小說屬于絕對隨興派。通常想到有趣的點子便開始寫，根本不管大綱人物設(shè)定那些種種麻煩事。小說寫得順時有如神助，寫不順?biāo)鞎r停滯多日完全繼續(xù)不下去也很常見。姚靜芝瞇著眼睛說出來的故事橋段，讓我感到異常挫折。為什么先前沒想到這些個好點子？小島上尋找奶奶有紀(jì)念價值手鍊，剛好符合男女主角陪家人旅游設(shè)定，也幫這段越寫越平凡無趣的愛情故事帶來小說里論中的必要性。旅游總有結(jié)束，兩人得在離開小島之前找到遺失手鍊，這點也滿足時間急迫性，能夠讓故事極大程度充滿起伏，避免光是寫一些男女談戀愛，你愛我我不愛你，更能從事件讓男女主角彼此瞭解，進(jìn)而產(chǎn)生感情。

    我為此感到極度喪氣。連外行人都能想到這么棒的故事發(fā)展，我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寫小說至今，竟然還不如一個不懂小說編劇理論的姚靜芝。唉。

    「哈囉！」從汽車坡道上來一個身材瘦小，看起來大概是國中生的女孩，遠(yuǎn)遠(yuǎn)朝我大力揮手喊叫。

    她誰呀？

    「如果冒犯到你，抱歉唷。我因為……總之我有時候腦子里冒出些故事想法，總是忍不住會想跟朋友一起討論?！挂o芝靦腆模樣好可愛。

    「沒事的。其實我原本規(guī)劃情節(jié)發(fā)展，和你的想法很接近唷。」說這話讓我內(nèi)心感到極度愧疚。

    「??！」姚靜芝忽然大聲尖叫，從她背后竄出來一個瘦瘦的小女孩。姚靜芝瞪她一眼：「嚇?biāo)牢伊?，每次都這么淘氣?！?/br>
    「誰叫你不理我?！剐∨⑽φf。

    「這位是？」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就是剛才從車道上來一直朝這邊揮手的那位國中生。

    「你好?！骨锞丈恢篮螘r回到我身邊，裝出帥酷形象朝小女孩打招呼。

    「她叫李屏星，是我國中同學(xué)?！挂o芝拉著她的手向我們介紹。

    原來姚靜芝口中的朋友不是男人，太好了。我忽然對自己為何會突兀地松一口氣感到不解。李屏星腦后綁著馬尾，胸部扁平，蓬蓬的短裙下穿著及膝長襪。雖然說跟姚靜芝是同年齡的國中同學(xué)，但身材嬌小看起來好像才不過十五歲年紀(jì)，也就是日本人口中形容的合法蘿莉。

    「兩位好。你就是芝芝說的那位有rufang的男人——」李屏星雙眼緊盯秋菊生胸口，被姚靜芝扯了扯趕緊住口，滿臉尷尬乾笑。

    「小女生你看好了，這叫做胸肌唷?！骨锞丈鷮@種狀況毫不介意，大概是二十年來早就習(xí)慣了。「既然人都到齊，我們可以進(jìn)場了嗎？」

    「芝芝，劇團(tuán)有幫我們排比較前面的座位嗎？」

    「咦，你認(rèn)識這齣舞臺劇的劇團(tuán)人員？」

    「廢話，難道你不知道？」李屏星訝異看著我。

    「不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

    「芝芝是這齣戲的編劇呀。」李屏星整張臉垮下來，帶著非常不以為然神情瞪我。

    「真的？」我跟秋菊生驚訝追問。「怎么沒告訴我們這事?！?/br>
    「沒什么啦。而且也不算是真正的編劇，只不過是故事腳本而已。劇團(tuán)后來還是有根據(jù)舞臺演出需要改編一些細(xì)節(jié)和對白?！挂o芝再度臉紅害羞。

    「太厲害了?！刮覈K嘖稱奇，衷心佩服。「這齣《不存在的愛情》到底在講什么樣的故事？」

    「你進(jìn)去看不就曉得了嗎？」李屏星拉著姚靜芝往入口走，回頭說：「欸，先說好唷?？赐曛粶?zhǔn)講優(yōu)點，有任何缺點——我想應(yīng)該是沒有——還請兩位吞口水嚥下去?！?/br>
    「阿星，哪有這樣霸悍不許人評論缺點的?！挂o芝搖頭說。

    我聽到「阿星」這名字，忽然想起玫琳那個短命的國中情人也叫做阿星。離開小鎮(zhèn)不過幾個禮拜時間，感覺卻像是上輩子往事。望著姚靜芝窈窕身材與修長小腿，空氣中瀰漫著那夜在貨車駕駛室內(nèi)相同的香味，手掌似乎還能撫摸到玫琳柔嫩腰肢觸感，然而一切都已離我很遠(yuǎn)。

    「李大同，票呢？」秋菊生大聲提醒，我驚醒過來將戲票交給門口收票人員。

    入內(nèi)后找到座位，果然是很前排的位置，甚至連舞臺上木地板縫隙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秋菊生表現(xiàn)出紳士風(fēng)度坐在兩邊外側(cè)，我旁邊是李屏星，再過去是姚靜芝、秋菊生。心中暗叫可惜，沒能靠著姚靜芝坐，否則可以問她更多有關(guān)戲劇腳本的事情。

    探身越過李屏星才剛準(zhǔn)備開口：「姚靜芝——」忽然手機(jī)發(fā)出聲響，不僅李屏星姚靜芝秋菊生，附近所有觀眾全都露出嫌惡眼神瞪我。趕緊將手機(jī)靜音，也不好意思察看訊息。正坐等待燈光漸滅，戲目開演。

    這齣舞臺劇挺不錯的，演員表現(xiàn)在水準(zhǔn)之上，故事內(nèi)容緊湊有趣，而且?guī)讉€主要人物腳色背景透過對白適當(dāng)?shù)仃U釋，不但頗為引人入勝且足夠深思啟發(fā)。散場后我們四人意猶未盡，找到一間二十四小時咖啡館喝飲料吃宵夜，七嘴八舌討論劇情。

    姚靜芝身為故事腳本作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辯駁或講評，靜靜地坐在一旁聽我們討論。主要還是聽秋菊生和李屏星兩人搶著講，一會兒這個說誰誰誰不應(yīng)該如此，一會兒那個說哎呀你不懂啦其實是因為怎樣怎樣怎樣所以才會如何如何如何。我偶爾從寫小說角度提出看法，全被秋菊生李屏星二人異口同聲駁斥貶謫：「你笨死了，才不是這樣咧！」

    我無可奈何望向姚靜芝，哪知她正微笑看我，害我頓時心動。

    「作者大人你自己說說看，男主角究竟是混蛋還是蠢蛋？」我湊近姚靜芝問。

    「你是指面對女主角的無情拒絕，男主角無奈轉(zhuǎn)身離去讓女主角在背后淚崩那幕？」

    「是呀，這個笨男人為什么想不到每個人都有其無可奈何之處。之所以拒絕告白根本只是因為害怕再次受到傷害，也怕傷害到男主角?！?/br>
    「那是因為你身處局外，所以才能無關(guān)痛癢一眼看透作出評論。如果你是男主角本人，沒看到我們觀眾所見女主角暗夜低泣種種，你能作出正確選擇嗎？」姚靜芝一反今晚常態(tài)，收斂笑容嚴(yán)肅看我問。

    啊——

    這是怎樣，我又不是男主角，怎么知道該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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