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西的雨很奇怪，攜霧下落，白池體會過的氣候里獨一份。

    不似熱帶地區(qū)如注的暴雨，那些南北回歸線以內(nèi)的城市，排水系統(tǒng)發(fā)達，雨過不留痕，水珠經(jīng)烈日一掃，很快便蒸得散盡了。雨量充沛，但早晚還是要用灑水車過幾躺，夏天仿佛能聽見瀝青上的滋滋水聲。

    雨在貴西就不是這副樣子。先在山頭的云上懸著，由群山孕育，過載了才稀疏下放，不急不緩，宛如石磨上隨轉(zhuǎn)子淋出的漿汁，落一滴粘著一字的雨線，滴答滴答，沒完沒了。

    生理反應(yīng)總是比記憶更誠實，只要在貴西的山中生活一陣，森森的潮氣便永恒地侵入肌體。

    貴西山多霧重，即便是城市里，排水也很緩慢，看見個尖角便覺得能洇水。

    慣常見天灰青，不辨云霧，不必費力留心關(guān)口，見霧入貴西。貴西這種凝出實體、伸手可捉的霧氣，別處都沒有，寒冬更甚。

    霧氣穿過玻璃，濕潮氣息裹上白池的身體，腦袋都沉重了些許。

    到達基地后，白池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熊馮特，是一位醫(yī)生。白池對她有點印象，黃奇帆母親的主治醫(yī)師，楊冰。

    在這里看到她并不奇怪，因為她長著與白池母親相似的一張臉。

    房谷威脅黃奇帆時，這位楊醫(yī)生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所以黃奇帆才會那樣忌憚。

    當時問房谷，問到關(guān)于黃奇帆的具體事宜，房谷并沒有提及這位醫(yī)生，倒也沒遮掩，沒露出破綻，房谷一直都很自然，但白池總覺得黃奇帆這件事，是熊馮特有意為之……

    直到白池在醫(yī)院的墻上看到楊冰的照片才了然，熊馮特這樣做是威脅和警告，但也不全是。

    楊冰的存在，使得熊馮特盯上黃奇帆這件事的利益線突然變廣，一箭叁雕。

    黃奇帆的才學(xué)或許真能研發(fā)出新的工藝，也可以進一步讓楊冰依附于熊馮特，以及……讓白池自危，覺得一切都在熊馮特掌控之下。

    正是從那時候，白池才明白熊馮特對她“特別”的真正原因，都是因為她的母親，歐文。

    熊馮特只是在找歐文的影子，楊冰是熊馮特的綺思，白池也是。熊馮特對白池的縱容、威脅、玩味……還有懼怕，那是對歐文的情緒。但白池不太明白，楊冰的事，市局的人不可能沒注意到，卻沒人調(diào)查過她，至少明面上并沒有，就連唐景玨也沒問過。

    “看來你跟唐景玨相處得很好。”熊馮特帶著小伍推進來幾株擺放在病房的新盆景，直截了當?shù)卣f，語氣咄咄。

    “熊先生跟楊醫(yī)生也是。”白池答。

    熊馮特拿起修枝剪，剪下一段略顯多余的松枝，當著楊冰的面直言：“床伴而已?！?/br>
    楊冰手上收拾醫(yī)療器械的未停，她心知肚明，全然不在意這些，她留在這本來就有所求，熊馮特有求必應(yīng)，她就如他所愿。

    但這個叫白池的女孩，她是求什么呢？求那位唐警官嗎？

    楊冰踏出房門時聽到了白池的回答，干脆利落的一句。

    “我也一樣?！?/br>
    窗外蕭條，窗內(nèi)零落。

    熊馮特手中剪刀開合，截截染綠的松片落在盆景的泥土上，靜等腐殖。這個微縮盆景里嵌的松像蘇南松，擔“清、奇、古、怪”四字中的清，玲瓏蒼勁，拘在方盆中也不顯頹勢。

    “蘇南松這種帶著松香的品級有市無價，熊先生買它回來又不珍之重之，反倒棄如敝履，不合適吧?！?/br>
    熊馮特意有所指：“東西在我手里，就是我說了算，你覺得呢？”

    “熊先生書房里擺著珍藏繡像版的《紅樓》，不會不明白自殺自滅的道理吧，自家的狗養(yǎng)久了，冷不防給你一口，不知道熊先生會不會覺得疼呢?！卑壮匾嚓庩柟謿猓瑢Ω缎荞T特，只需要把疑點重在熊馮特心里，然后，靜等發(fā)作。

    這話在熊馮特心里沒那么快發(fā)作，他依然對白池不依不饒。

    “小伍剛跟你交代沒多久，唐景玨就帶人堵門，緊接著楓林市場受限，是不是太巧了點，你難道不應(yīng)該給我個解釋嗎？”

    白池裝作疑惑的模樣：“我也奇怪，陶宏量和梁爭輝鷸蚌相爭，完全不必臟了我們的手，為什么非要小伍摻和到這件事情里來？我還以為，是熊先生故意引唐景玨抓我?！?/br>
    熊馮特一手給陶宏量遞刀，一手又借梁爭輝的手，讓陶宏量“吸毒致死”，即便出了差錯也可以換成別人處理，如果有非要小伍出手不可的理由，就是把疑點引到白池身上。

    只要白池沒真正做出違法行為，熊馮特的疑慮就始終存在，他這樣做，就是割裂白池所有可以仰仗的關(guān)系，把白池徹底拉進貴西的亂局中。讓那些人明白，“渡鴉”的身份不僅僅一個名頭，她真正歸屬于基地，也完全符合基地的標準。

    楓林市局也不該接手梁婉的案子，除非……歐文手里的那把槍，曾出自楓林市局。熊馮特好飼犬，秦斌最怕……

    “如果我說就是呢？你能怎么樣。”熊馮特答道。

    “當下的確不能怎么樣。”白池病懨懨的，話卻沒收斂，甚至有些放肆過頭了。

    她這話把著熊馮特的心思說的，她母親歐文從來不是好說話的人。

    白池半躺著，承接熊馮特追溯過往的眼神。熊馮特敢讓楊冰明目張膽出現(xiàn)在這里，白池猜想他一定是在故意刺激，想看她的反應(yīng)是不是合心意。

    相貌相似又怎么樣，世界上總有幾張相像的臉，楊冰又不是歐文的孩子。

    所以，熊馮特一定不會滿足于只控制楊冰一個人。

    嶄新的修枝剪開合，磨出擦擦聲，過一會，熊馮特手上鐵色的剪刀松開，饒過了手下的景觀松。

    這話落地，他卻沒有惱，反倒諱莫如深地笑了起來。

    白池明白，她賭對了。

    “這么長時間，你的作品呢？總該讓我看到‘渡鴉’的用處吧。”熊馮特把話題引開。

    “半成品而已，把冰提純到九十的‘廚師’已經(jīng)很難找，更何況是紅冰這樣的東西。熊先生的承諾只完成了一半，我的實驗也才進行到一半。當然，我母親的事情熊先生給了我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出于我個人的誠意，一周以后，我愿意交一部分成品試試貨?！?/br>
    白池手里那些，只要再溶解冷凝一次，純度就遠超市面上所有種類，交貨的事她不擔心，但……熊馮特催她交貨，就是在逼她表明立場，或許熊馮特的耐心到頭，已經(jīng)快等不及了。畢竟大家都清楚，白池交了貨，就真的再也不能回頭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靜待佳音了?！?/br>
    熊馮特的話禮貌周到，舉止也顯得很紳士，但他的風度是浮于表面的，靠儒雅的衣裝遮掩蛇蝎心腸，善心不是鍍在佛珠表面的油脂。

    屠刀還沒放下，妄想什么成佛呢？

    一個讓秦斌懼怕成那樣的人，總不會是西天的佛陀。

    熊馮特離開房間半小時，楊冰進來換點滴袋，問白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白池不僅答非所問，還趁著楊冰蹲下替她量體溫時反過來小聲問她：“你多久沒見過你前夫了？”

    楊冰神色一怔，也有意避開了監(jiān)控：“年前。”

    提醒的話已經(jīng)送到，楊冰心里應(yīng)該清楚白池在說什么。楊冰之所以被熊馮特拿捏，是因為她的前夫在熊馮特手上。

    年前是……清潔工老伯出事的時候。

    老伯姓崔，全名崔開復(fù)。老伯的兒子叫崔勝俊，而崔勝俊正是楊冰的前夫，也是……風海市華策府的保安。

    老伯車禍的肇事者是熊馮特身邊的人，也是白池的舊相識，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