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心如止水地撒謊，編了一段“我自己幫助我自己”的故事：“那位道士見我被惡鬼糾纏，便在我的刀上刻了一個字?！?/br>
    “能讓我過目一下嗎？”久我蓮記下了這一段，問道。

    望凝青不置可否，卻是起身步入了室內(nèi)，取出了太刀出云八景以及懷劍袖花。

    久我蓮仔細查看了出云八景以及袖花刀莖上的刻字，果然與水井蓋上的刻字一模一樣，然而“來自華夏的道士”并不好找，線索又斷了。

    “可以說一下那位道士的模樣嗎？”久我蓮決定將這位道士記錄在案。

    “女性，二十來歲的模樣，佩劍，身穿與普通女子全然不同的寬袍廣袖，她說自己道號‘晗光’。”望凝青對此很配合，甚至取來筆墨紙硯寫下了“晗光”二字。

    “光”字倒還好說，“晗”字的古意對于此世之人而言便有些晦澀難懂，即便是熟讀漢文的久我蓮也花了一些時間來理解這個字。

    “晗光”道號一出，就連久我蓮都不好斷言這個道士是不存在的人，只能先行記下此事留作備案，剖析下一個疑點。

    “后院井蓋上的字的確是我刻的，我也的確殺了很多妖物。”望凝青道，“但這不是沒辦法不是嗎？我也不知道白川家中有這么多妖魔鬼怪。”

    久我蓮的筆尖凝滯了一瞬，他沉吟半晌，決定將告知白川彩子的消息同時告知竹內(nèi)青子：“大妖霧見川，他的舍身之地或許就在此處?！?/br>
    “白川家的府邸建立在那被取名為‘霧見川’的河流之上，此河因天災而斷流，因疫病而埋骨，故而催生出大量妖怪?！?/br>
    望凝青抿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久我蓮沒有察覺到她一瞬的異樣，只是笑道：“因此姬君鎮(zhèn)壓妖怪也是好事，推后了霧見川失控的可能，不必為此介懷。”

    望凝青：“……”不為此介懷才怪了！

    望凝青低眉順眼地烹茶煮水，心緒卻如壺中滾水般咕嘟嘟地冒起泡來。

    她是真的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導致霧見川至今未能魔化的主因，除妖一事的確有“晗光”插手，但那畢竟是沒有辦法的事。

    竹內(nèi)青子在入住白川家的第一個晚上便遭到了妖怪的襲擊，正如久我蓮所說的，普通刀劍的攻擊對妖怪無效，竹內(nèi)青子當時被直接摁進了水池里。

    即將窒息之時，望凝青判斷這并非竹內(nèi)青子可以應付之事，猜測或許是自己附身后的靈光吸引了妖怪，于是便為竹內(nèi)青子留下了一點“生機”。

    沒想到這樣細微的變化也會影響大局的走向。望凝青驚愕了一瞬，不過很快，她又緩過勁來。

    問題不大，從霧見川最近的行為來看，她鎮(zhèn)壓妖魔也不過是減緩了祂魔化的時間，距離雅樂宴還有一段時間，完全是足夠的。

    久我蓮結束了問話便準備告辭離去，他過來已經(jīng)是飯點之后，這里的人會在晚間四時左右進餐，現(xiàn)在天色已黑，再留下去就有些不妥當了。

    然而，他想走，竹內(nèi)青子卻不讓。這段時間她跟白川彩子斗得兩敗俱傷，正是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哪里能放過這個刺激白川彩子的好機會呢？

    “這就要走了嗎？”竹內(nèi)青子揪住了久我蓮的狩衣，仰頭露出一張嬌艷的容顏，“不留下嗎？”

    曖昧的話語催生出微妙的氛圍，屋內(nèi)燈光昏暗，燭火搖曳。攀著狩衣緩緩靠近的女子，美得宛若擇人而噬的蛇蝎。

    被誘惑的久我蓮神情平靜，摁住少女攥著他衣袖的手正準備將人推開，卻忽而間嗅到一股異樣的香氣。

    “我是真的喜歡蓮君，總是那么溫柔地對我，總是愿意相信我還有心。”竹內(nèi)青子輕笑著看著依靠墻壁跌坐在地的久我蓮，抬手撫上他的眉心，“別動?！?/br>
    她纖細秀美的食指微微上挑，指尖停著一只紫黑色的蝴蝶。

    “我知道蓮君服用過非時香果，尋常毒物對你無用，但這不是普通的蝴蝶?！蓖鄾]有掩蓋自己窺探到久我蓮過去的事實，她彈了彈手指，那只蝴蝶便翩然落在了久我蓮的脖頸處，“安靜點，蓮君。我只是想讓你配合我，并不想真的對你做什么。很快就好，幫幫忙吧?！?/br>
    少女撒嬌的口吻溫柔而又甜美，帶著一絲仿若無助的親昵，若不是脖頸間傳來的癢意有如毒蝎的尾刺在反復試探，他們看上去倒真像一對愛侶。

    “你又想做什么？”久我蓮語氣平靜，然而虛弱的氣息幾乎讓他無法發(fā)音，“故技重施嗎？”

    “有用就好，不擇手段便是我的手段?！彼p輕刮過他俊挺的鼻梁，有些哀愁地道，“情愛總是讓人變得不像自己，與你有關的事，她總是無法保持冷靜?！?/br>
    久我蓮笑了笑，有些平靜地生了氣。

    少女脂色的唇緩緩靠近，沒有涂抹昂貴的口脂，沒有沾染時下貴女們推崇的玉蟲色唇彩，她的唇干凈漂亮，透著春櫻般淺淺柔柔的粉意。

    要給她一個教訓。在少女的唇以錯位的方式落在他的臉頰上時，久我蓮的神情依舊風平浪靜。

    驟然濃烈的橘香苦澀清冽，幾乎是瞬間便以壓倒之勢蓋過了毒蝶的香氣，少女警惕地抬眸正欲抽身，寬大的手掌卻突然摁住了她的后腦勺。

    探手采擷一朵梔子需要多大的力量？猛虎想要一朵薔薇，又要怎樣才能不傷到她？

    唇上傳來的溫軟觸感讓少女瞠大了眼眸，毫無防備的齒關被人叩開，隨即苦澀的、橘枝的香氣滿溢鼻腔。

    眩暈之際來不及反擊，唇舌已是被人細致地品嘗。

    想要后退卻是不能，似乎打定主意要讓她吃個教訓，這個苦澀的吻深刻而又漫長。

    窒息帶來的眩暈讓竹內(nèi)青子站立不穩(wěn)，她軟倒在久我蓮的懷中，不知哪里來的冷風吹滅了兩朵殘燭，屋內(nèi)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蝴蝶……竹內(nèi)青子咬牙，想要cao控蝴蝶給這個男人一個教訓，卻見久我蓮一個彈指，停留在他脖頸處的毒蝶便被一道藍焰焚成了飛灰。

    火光將他的容顏照亮了一瞬，俊逸秀致的眉眼淡漠涼寒，她這才發(fā)覺，往常總是低垂著眼簾、顯得溫柔無害的青年，掩藏在長睫下的目光竟是如此的冰冷。

    “張嘴?！彼皇謸ё∷难?，一手鉗住她的下巴迫她抬頭，顯然不準備輕易結束這一切。

    在那越發(fā)熾熱guntang的香氣里，竹內(nèi)青子反而越發(fā)冷靜。

    她沒有什么貞cao觀念，但經(jīng)驗也實在不多，便是調(diào)戲霧見川也是淺嘗即止，吻如蜻蜓點水一帶而過。

    意識到這個被觸怒的男人不準備放過她后，竹內(nèi)青子的第一反應不是逃脫，而是如何反擊。

    說真的，原來親吻是這樣的感覺嗎？不管是竹內(nèi)青子還是晗光仙君都不曾與人有過這樣的親昵，本以為唇齒相交難免會有些惡心，但其實感覺并不算糟。

    大概是因為久我蓮本身便如玉石般粹美，與生俱來的高雅令他強勢的言行都變得不算討人厭，交纏的氣息只有苦橙與橘枝的香氣，雖然苦澀，卻也特別。

    少女的眼尾泛起恍若羞赧的紅痕，久我蓮見她做好了準備，便再次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唰”地一聲輕響，冷風灌入了屋舍，灑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月明星稀，輝光皎潔，但那來自天邊的光芒卻不及踏入房間的少年璀璨。

    “……”看清屋舍內(nèi)的情景，少年腳步微微一頓，他仿若天真地歪了歪頭，吐出的字句卻冷過窗外即將飛雪的神無之月。

    “你們……在做什么？”

    第134章 【第21章】凄苦小孤女

    幾乎是在那個聲音響起的瞬間, 久我蓮便抱著竹內(nèi)青子就地一滾。下一秒，一柄水做的利刃洞穿了久我蓮原本所在的地方，寒光凜凜, 錚然輕響。

    “放開她?！便y發(fā)少年站在清冷皎潔的月光下, 如踏月而來的神明, 眼中有冰雨瓢潑而下，“放開我的新娘?！?/br>
    久我蓮沒有答話, 他抱著竹內(nèi)青子起身, 將竹內(nèi)青子依靠在接近門的角落，點燃一張護身的結界符。

    做完這一切，久我蓮這才轉身望向來人，說是人也有些不妥，眼前與他容貌一般無二的少年分明是只妖怪。

    只見銀發(fā)少年雙腳離地, 懸停于空，身上純白色的狩衣無風自動，如液態(tài)白銀般的水流從祂的左腳攀附而起，一點點地覆蓋住他的半身。

    雖然眼前的少年極為陌生，但是“新娘”卻不是陌生的字眼。久我蓮沉吟道：“霧見川？”

    “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跟竹內(nèi)青子是什么關系？”久我蓮猛一振袖，散發(fā)著瑩瑩藍光的白符便從他的衣袖間飛出, 嘩啦啦地環(huán)繞在他的身側。

    “她是我的新娘?！膘F見川神情冰冷，他瞳孔中的光在黑暗中搖晃, 宛若流動的水銀, “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他語氣中的憎惡與怒意是何等的明顯？久我蓮心知無法跟這妖怪講道理，只能嘆息著打開百鬼帳：“有許多問題欲待解答，但想來你是沒這個耐心了。”

    久我蓮話音剛落，半身化作水流的少年便已抽刀。銀白色的利刃轉瞬而至, 帶著一往無前的狠辣，直襲久我蓮的面門。

    霧見川下手毫不留情，久我蓮的反應也不算慢，他虛空寫下一個“守”字，一筆成型，那字立時在黑暗中爆開了金光。

    只聽得“砰”地一聲響，久我蓮的護盾應聲而碎，霧見川的利刃被炸成了無數(shù)水花，淅淅瀝瀝地落在地面上。

    曾經(jīng)的霧見川不愿與久我蓮打架，大陰陽師靈力之強橫，即便是忘川之子也不得不避其鋒芒。

    但如今，霧見川蠶食了許多人類以及妖怪，實力早已今非昔比，尚且還是凡胎的久我蓮面對霧見川凌厲瘋狂的攻勢，一時只能招架，落于下風。

    “平安京多人失蹤是你所為？”即便如此，久我蓮依舊沉著穩(wěn)靜，手上畫符不停，靈力的藍光不斷轉化成金色的神力，如恢弘清圣的云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霧見川下手狠辣，大半邊身子已經(jīng)徹底化作了銀色的流水，伸展出螳螂般的刀鐮。

    “平安京大部分貴族家中都有陰陽寮布下的驅(qū)魔結界，你身上的妖力又少得可憐?！本梦疑彽恍Γ胺侨朔枪?，非神非仙，你是即身佛，對嗎？”

    霧見川的攻勢微微一緩，佇立的少年挪動著虛假的眼瞳，朝著久我蓮投來一瞥：“你知道得還挺多，人類?！?/br>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將那些人帶出結界的?！?/br>
    “是水。”霧見川舉起一側刀鐮，銀白色的水流再次匯聚、凝結，化作一柄足以斬首的鐮刀，刀尖泛著一絲稠艷的紅，“人有多渴望生，便會同樣渴望著死。就像嬰兒會渴望回歸母親的自宮一樣，生者也會渴望回歸死亡的懷抱。我只是盡我職責，引渡了他們而已?！?/br>
    “原來如此。”平安京貴族崇尚風雅，家家戶戶都有假山流水，而有流水的地方便可以成為忘川的入口，蠱惑著凡人淌入水流，尋求死亡的安寧。

    霧見川并非人類，也非妖鬼，祂是即身佛。身為曾經(jīng)流淌過平安京的河流的人柱，這片土地永遠不會拒絕祂的進入，驅(qū)魔結界自然也無法阻擋祂的腳步。

    “忘川之子，你不應該來到人世?！本梦疑彾肛Q起，指尖夾著一張黃符，“生死的界限若被模糊，于常世彼世而言都是災禍。”

    藍色的冰焰焚燒了黃符，久我蓮輕輕吹出一口氣，黃符的灰燼霎時化作一條金光熠熠的巨龍，將銀發(fā)少年層層捆縛。

    銀白與金色的交織炫得人睜不開眼目，霧見川的刀鐮如割麥般撕裂了金龍的軀體，那金龍卻溢散成數(shù)道煙氣，再次凝練成金色的枷鎖。

    這一瞬的僵滯，久我蓮已是咬破了拇指，他的血是最好的附魔材料，神魔辟易，妖鬼不侵。

    “五星鎮(zhèn)彩，光照玄冥。千神萬圣，護我真靈?！绷鲿扯只逎娜A夏語句自久我蓮口中吐出，莊重而有力。

    “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滨r血繪就的“散”已然成型，伴隨著越發(fā)耀眼的金光，那些被霧見川撕碎的白符碎片都發(fā)出了鼓噪的嗡鳴。

    久我蓮一直屈居下風而不召喚式神是憂心戰(zhàn)斗會波及他人，他選擇以符咒迎戰(zhàn)，最終以破碎的符紙結成了龐大的驅(qū)魔法陣。

    “所在之處，萬神奉迎。”

    一句一句言靈自舌尖顯現(xiàn)，每一句靈力的施壓便要翻上一倍，靈力的渦流盤旋匯聚，酷烈的狂風刮擦著臉頰，佇立在龐大法陣中央的青年身后仿若萬神林立。

    “急急如律令?！?/br>
    最后一句言靈出口，清圣的光芒以強橫霸道之勢橫掃開去，紙質(zhì)的門窗瞬間破裂，銀白色的水流在金光中消融，化作絲絲縷縷的灰霧隨風散去。

    待到金光散去，竹內(nèi)青子的房間已是一片狼藉，宅邸內(nèi)有急促的腳步聲四下而來，朝著這邊方向匯聚。

    倚靠在墻壁上的竹內(nèi)青子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攥緊自己的衣襟，問道：“祂死了嗎？”

    “忘川之子是河流，只要人世間的思念還在，祂就不會消亡，除非徹底墮落為‘惡’的存在?！?/br>
    久我蓮緩緩轉身，眉眼輕淡地看向竹內(nèi)青子。

    他又變回了平日里從容優(yōu)雅的大陰陽師，與方才強迫她“張嘴”的男子判若兩人，垂眸斂眉的姿態(tài)有著最令人心醉神迷的溫柔，看上去溫吞而又無害。

    然而，竹內(nèi)青子不會再被他這副模樣欺騙了，猛虎再溫柔也是猛虎，不能因為野獸親人便輕易放下警惕。

    “祂受傷后總要調(diào)養(yǎng)一番才能打開常世之門，這段時間，祂不會再來找你。”仿佛沒有聽見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一般，久我蓮在竹內(nèi)青子身前蹲下，近乎愛憐地抬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即身佛雖然不算妖怪，但也并非人類，非人之物總對所有物有著超乎想象的執(zhí)著，讓祂們明白愛為何物并非一件好事?！?/br>
    竹內(nèi)青子氣極反笑，她冷言冷語地諷刺道：“我難道有得選擇？影子也好，新娘也好，誰問過我喜不喜歡？他們給過我選擇嗎？”

    說著說著，少女的眼眶便微微泛紅了起來，她是刀山血海走過也面不改色的姬君，但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這個傲慢少女的預料之外。

    那一個熾熱而又guntang的吻擊碎了少女的心防，一些破敗零碎如棉絮般的感情被從羅織得很好的網(wǎng)中揪扯了出來，散落一地，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