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不知道穆霽寒意欲何為，但是他肯定不是為了祓除妖魔而當(dāng)上監(jiān)司的。

    對此，衛(wèi)朱曦倒是有些小道消息：“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聽說他在等一個人。”

    “等誰？不知道。父皇這么問過，但他不說，只說時候未到。大概等到自己要等的人，他就會離開帝都吧?！?/br>
    衛(wèi)朱曦說起此事，眉宇似有難以開懷的黯色，但很快便也煙消云散：“放心，他不會影響到我們的計劃?！?/br>
    話已至此，望凝青也只好將穆霽寒之事放在一邊。昔年種下的嘉禾已經(jīng)開始推廣，齊國君為嘉禾取名為“青城稻”。

    若是糧草充足，兵強馬壯，來年與夷族的戰(zhàn)事便更有底氣以及把握，衛(wèi)朱曦也能更快達(dá)成自己的目標(biāo)。

    其二，比起第一件無關(guān)要緊的事，第二件事或許能對望凝青的生活產(chǎn)生切實的影響。

    ——方知歡懷孕了。

    按理來說，方知歡懷孕了是件好事，因為她懷孕后敏感多思，不再隨意出門，便也減少了對柳南木的sao擾。

    但是伴隨著方知歡的懷孕，京都漸漸生出了些許閑言碎語，話里話外無非便是柳裊裊與殷澤成親三年卻還無嗣，怕不是犯了七出中的“無子”。

    因為這些事只在貴婦圈子里傳來傳去，所以殷澤并不知道此事。而望凝青對他人的嘴碎并不在意，便也放任了流言的橫行。

    一般而言只要不鬧到自己的跟前來，望凝青是不愿理會的，但好巧不巧，她又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方知歡煽風(fēng)點火的痕跡。

    “真是懷孕了都不能安分?！边@三年來，方知歡和殷唯被望凝青打壓得夠嗆，原本看在方知歡懷孕的份上想著放她一馬，沒想到她在孕期都要作妖不停。

    方知歡的圖謀倒也不難猜測，無非便是坐實她“無子”一事，柳南木又并非殷澤的親子，之后便能將自己的孩子過繼過來，繼承殷澤的一切。

    “給她找點事做?！蓖嗖辉谝鈩e人的眼光與閑言碎語，但不意味著她要當(dāng)好捏的軟柿子。

    望凝青這些年來借助大公主的勢力也在手底下培育了一批人手，隨口吩咐了一句，自然會有人去做。

    于是方知歡剛有起色的生意再次慘遭打擊，不愿面對別家夫人嘲笑的方知歡只好龜縮在家里修生養(yǎng)息，沒有人煽風(fēng)點火，流言蜚語很快便也過去。

    望凝青知道，等到夷族與齊國開戰(zhàn)，就不會再有人好奇她能不能生的問題。

    之后，第三件事，對望凝青來說反而比前面兩件事都要重要。

    柳南木瞞著她跟教習(xí)先生狼狽為jian，偷偷跑去參加了童生考試。

    當(dāng)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考上了，而且是榜首。

    望凝青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臉乖巧跪在地上的柳南木，又看了看擠得水泄不通的家門口以及快要被人踏破的門檻，第一次感受到了“養(yǎng)兒不易”。

    第203章 【第24章】明媒正娶妻

    童生要考過縣試以及府試, 熟讀作為啟蒙的四書五經(jīng)——聽著似乎很簡單，但熟讀不僅僅是會背會寫，還要對四書五經(jīng)有一定的理解。

    童生又稱“文童”以及“儒童”, 尚未考上秀才之前的文人都統(tǒng)稱為“童生”。聽著含金量不大，但實際上, 每年去參加科舉的四五十歲的“童生”比比皆是。

    那么這里就要來簡單闡述一下柳南木在帝都考上童生榜首意味著什么了。

    首先, 童生榜首，聽起來似乎還要再參加一次院試才能成為“秀才”，但其實參加院試的人也都是同一批童生，因此童生前三又被稱為“內(nèi)定秀才”。

    而柳南木考取童生的縣試還是帝都, 城與城，縣與縣之間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而帝都的縣試自然是齊國最高的水準(zhǔn)。

    望凝青閉了閉眼睛, 柳南木考上帝都的童生榜首, 四舍五入就是向整個京城的人宣布十年后的狀元就是我。

    這直接導(dǎo)致京城的達(dá)官貴人們收到消息之后瘋了一半, 就差沒在三天之內(nèi)踏平將軍府的門檻, 送禮的、賀喜的、提前拉關(guān)系的、想結(jié)個娃娃親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望凝青看著一臉乖巧的小孩，她當(dāng)然不會相信他真的如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溫馴可愛，“出這個風(fēng)頭有什么意義嗎？”

    柳南木的年歲不夠，又沒有正式在書院中學(xué)習(xí), 因此他無法參與院試, 只能止步于“童生”。

    但是柳南木這么做除了引人耳目以外并沒有其他好處, 還不如厚積薄發(fā)等到十年后從縣試一路考上殿試。

    “提前參加縣試，除了有個‘神童’的名號和大把阿諛奉承的巴結(jié)之語以外，沒有任何好處。”望凝青語氣冷沉, 她沒有生氣, 但也沒有那么高興。

    “我們并非窮苦之家, 不需要打出名號從而得到富人的錢財援助，更不需要建立人脈好讓官途通順無阻。我們不需要這些，相反，未來十年，你可能無法再沉下心來好好讀書，周遭的言語會像糖水一樣將你溺斃其中。你難以從中分辨出真實與虛假，你無法在世俗的洪流中尋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望凝青力持語氣平穩(wěn)，但是略顯鋒銳的言辭依舊顯露出她并不平靜的內(nèi)心。

    承認(rèn)吧，她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冷靜。望凝青垂眸去看跪在她面前的孩子，心中一層層蔓延上來的，是自己都感到陌生并且難解的情緒。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彼附晃眨腹?jié)被攥出微微泛白的痕跡，“你還沒有長大，為什么要做出這么倉促的選擇？”

    教習(xí)先生會幫柳南木報考縣試的原因并不難猜，再怎么清正的文人都無法抵抗教出一個“神童”的誘惑，教書先生沒有壞心，只是想得不如望凝青長遠(yuǎn)。

    望凝青能看透教書先生，卻看不透柳南木，她不明白這個向來老成持重的孩子為何會做出如此魯莽冒進(jìn)之事？這根本不像他的性子。

    望凝青揉了揉眉心，強自摁捺住煩躁的情緒，她決定聽柳南木解釋。

    為人父母的職責(zé)是教育引導(dǎo)以及全然的放手，她需要完全摒棄自我的喜惡，冷靜地判斷這件事的對錯。

    望凝青思考了很多理由，或許是養(yǎng)子的身份讓這個孩子感到不安，或許是想要證明自己，又或是受了別人的攛掇以及慫恿。

    但是望凝青沒有想到，柳南木沉默許久后卻是膝行至她的腳邊，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嗓音稚嫩卻鄭重地道：“娘親，孩兒想成為您的依靠?！?/br>
    望凝青微微一怔，然而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柳南木已經(jīng)繼續(xù)說了下去：“上一次出席宴會，我央娘親帶我去了，我聽見別人說……娘親膝下無子?！?/br>
    “我知道自己姓柳不姓殷?！绷夏緡@了一口氣，他少年老成，但一張玉雪可愛的臉蛋做出這樣的行為只會顯得滑稽。

    “即便父親護(hù)著母親，也管不了別人多舌的嘴。我知道母親不在意，但我聽見別人說母親的壞話，我會很傷心。”

    幼小的孩童雖然滿腹詩書、出口成章，但在面對最為親近的人時，還是選擇了最為質(zhì)樸純粹的言語。

    “但是如果孩兒能考取功名，無論別人說什么都越不過我去，如果這個世道女子多有不易，那我就是母親的底氣?！?/br>
    柳南木輕輕拉住望凝青的手指，這般說道。

    對此，望凝青深感不解：“這樣值得嗎？”為了一件她并不在意的小事，去面對未來那些或許會將人壓垮的風(fēng)雨。

    “你還是個孩子，在你未能長成之前，為你遮風(fēng)擋雨是父母應(yīng)為之事?！蓖鄬⒘夏颈?，小小的孩童身板依舊瘦弱，早產(chǎn)的虧空仍未能補齊。

    “以后不要再做這種事了?！蓖鄬⑺г趹牙?，微微垂眸，從孩童的身上傳來了柔暖的奶的氣息，“不要看不起大人，天塌下來都輪不到一個小孩去犧牲。”

    母親難得的溫情讓柳南木有些想哭，他抿了抿嘴，揉了揉眼睛：“但我想為母親做些什么……”

    “嗯，我知道。”望凝青靜靜地抱著這個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偏頭親了親他軟嫩的小臉，“有心了?！?/br>
    柳南木收緊了環(huán)抱母親脖頸的手，小貓一樣愛嬌地蹭了蹭望凝青的肩膀，就這樣賴在母親的懷中，享受一隅的清歡。

    這邊廂母慈子孝，另一邊廂，快要生產(chǎn)的方知歡卻是砸碎了一套上好的茶具。

    “這不可能！”方知歡幾乎要放聲尖叫，她一把揪扯住前來傳信的侍女，眼眶發(fā)紅道，“瘋了吧？那孩子才幾歲，怎么可能考得上縣試榜首？！”

    若不是方知歡還有一線理智尚存，知道有些話說出來就是誅九族的大罪，她真想問問柳裊裊是不是賄賂了縣試的考官。

    “夫人、夫人是真的！”侍女哪里見過平日里儀態(tài)端方的二少夫人露出這般猙獰的模樣？頓時牙齒打顫地說道：“送榜的人都親自上門賀喜了，京中已經(jīng)傳瘋了?！?/br>
    “他們當(dāng)然傳瘋了！就算是文曲星下凡也不過如此了！”方知歡揪扯住鬢發(fā)破口大罵，本來她的情緒就因為臨近生產(chǎn)而變得易燥易怒，這時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歲能人語，三歲讀詩文，五歲就能考上童生，那十年后豈不是——”

    方知歡話語突然一頓，滿腔怒火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霎時涼徹了心扉：“下去。”

    “是、是?！笔膛缑纱笊猓泵B滾帶爬地退出了大堂，只剩方知歡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影子里。

    “十年、十年……”方知歡如無頭的蒼蠅般原地打轉(zhuǎn)，仿佛被一個可怕的夢魘住了，“十五年，文曲星下凡……”

    “玉蟬子，玉蟬子！”方知歡突然淚如泉涌，捂著肚子連聲哭喊道，“玉蟬子，你出來——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不是我、是不是我——”

    嗡的一聲輕響，身體沁著點點嫣色的白玉蟬落在了燈盞之上，一雙通透的翅膀不住的輕顫：“傻姑，你在說什么？”

    “我說——那個孩子是不是我的？”方知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連肚子都隱隱抽痛了起來，“你說文曲星降世，是不是他又投胎成了柳裊裊的孩子？”

    “我不知道?！庇裣s子看著方知歡，再次發(fā)出了嘶啞的嗡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一定是，一定是這樣的——除了我的孩子，不可能再有這么智多近妖的孩童了！”想到這個可能，方知歡幾乎要哭得暈厥過去，“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可是傻姑，是你不要他了?！庇裣s子語氣天真，“不管他變成誰的孩子，都和你沒關(guān)系了。你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啊。”

    “不、不！”方知歡一想到那個孩子就是自己拋棄的金玉，還被柳裊裊給撿了回去，頓時痛得五臟六腑都虬結(jié)在了一起，“就算再有孩子，他也不是——”

    他也不是小小年紀(jì)就能高中童生榜首的文曲星了??！

    想到這，方知歡只覺得腦袋宛如錘擊，眼前一黑，頓時暈厥了過去。

    黃昏，望凝青打發(fā)走了那些上門賀喜的客人，正牽著柳南木的小手在庭院中散步時，就聽見了侍女傳來了方知歡在家中摔倒早產(chǎn)，誕下了一對龍鳳胎的消息。

    “……”柳南木考中榜首她就早產(chǎn)，真是很難不讓人多想，“讓管家挑一份禮送過去。”

    誕下龍鳳胎本是大吉之事，但方知歡動了胎氣又是早產(chǎn)，不知道兩個孩子會不會有后患。

    “二嬸她……”柳南木牽著望凝青的手，仔細(xì)斟酌過語句后，才委婉地道，“太過有心氣。”

    “爭強好勝不是壞事，但是著了魔就不好?！蹦猴L(fēng)吹拂著望凝青的鬢發(fā)，她遠(yuǎn)眺天空，“羨人有，笑人無，路就會越走越窄，越走越難。”

    柳南木若有所思，他聽見院墻外傳來了小販們的吆喝聲，很快便笑道：“母親，可以跟我出去走走嗎？”

    望凝青自然是無有不可，簡單收拾了一番便牽著柳南木走了出去，此時正值黃昏，街道兩旁站滿了推著推車的小販、大聲吆喝的菜農(nóng)，看上去很是熱鬧。

    望凝青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有人在賣糖葫蘆，心想柳南木應(yīng)該是聽見了吆喝想買糖葫蘆吃，卻沒想到一轉(zhuǎn)頭便看見柳南木蹲在魚攤前，詢問魚販子草魚的價格。

    難道是想吃魚了嗎？望凝青困惑地想著，卻聽見柳南木從“草魚多少錢”逐漸問到“今年收成如何”，三言兩語便打聽出了魚販的民生。

    “看來今年海邊有颶風(fēng)。”柳南木思索著，“因為靠海吃海，靠山吃山，所以收成都不穩(wěn)定，價格上漲也……哎呀，母親！”

    望凝青收回了自己一指禪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不像孩童的孩童：“出來玩就別分心他事。不累嗎？”

    “嗯，怎么說呢？”柳南木靦腆地笑了笑，他很少笑，明明笑起來是那么討人喜歡的樣子，“對孩兒來說就像呼吸和走路，不覺得累，反而是隨手可為之事?！?/br>
    望凝青想要說些什么，卻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個人，她正想道歉，抬頭卻撞進(jìn)了一片湖光水色的清冽之中。

    “母親！”柳南木瞬間變了臉色，立刻沖上前來護(hù)在望凝青身前，而那戴著斗笠的男子卻是從善如流地退了一步。

    “抱歉?！泵踩缰喯傻哪凶恿弥敷业陌准?，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望凝青的身上，“沒有傷到吧？”

    男子語氣平淡，眼神透著一股不染煙火氣的冷徹，但他卻近乎失禮地凝望著梳著婦人發(fā)髻的望凝青，沒有移開視線的打算。

    “沒有?！蓖嗥届o地回答著，見對方那般顯眼的形貌，裝作不認(rèn)識實在沒有必要，便欠身行禮，道，“見過監(jiān)司大人?！?/br>
    男子便是如今的闞天監(jiān)監(jiān)司，那位曾有一面之緣的化外方士，穆霽寒。

    望凝青雖然對修仙之法很是好奇，但是她眼下身份還是殷家之婦，冒然與外男接觸只會給殷澤添麻煩，因此只是得體地道：“監(jiān)司大人行色匆忙，便不叨擾了。”

    “無妨?！闭l料，穆霽寒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就在望凝青與他插肩而過時，近乎耳語般低聲問道，“你初心還在嗎？”

    嚴(yán)格來說，望凝青并沒有搭理他的必要，但不知為何，望凝青停住了腳步。

    “母親？”柳南木困惑地抬頭，看著突然停步的望凝青，他回頭望去，卻見那戴著斗笠的男子已經(jīng)漸漸遠(yuǎn)去。

    手中牽著嬰孩稚嫩的小手，周圍是市井之間的喧囂嘈雜之聲，望凝青漠然地望著遠(yuǎn)方被殘陽染紅的蒼穹。

    柳南木看著這樣的母親，不知為何覺得心里一刺，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母親?！?/br>